第3章 (3)
來的時候這樣大的風,在荀府不過半個時辰,出來便已經月明風清了 ”
六皇子就着月色看向右側的人,皎月輝輝,此刻都也變作裝飾。“荀大哥看人眼光也忒好,你不僅面相一等,心思也是頂尖。”
“六皇子打趣我,那日荀府上跟着您的那位白衣男子,只怕就連月色也羞愧。”
“渡函莫不是打翻了醋壇子?我心明月可鑒。敬亭是自幼國子監伴讀,我同他是兄弟情誼。”
唐渡函撲哧笑了聲,連忙又端正說:“哪裏來的醋壇子可打,六皇子說笑。”
“人說釀米成醋,我只盼今秋收成時,有成壇的米醋釀來。”
唐渡函聽言不做聲,兩人之間只問得蟲子嗡嗡、風兒呼呼。行了許久,唐渡函看着燈火開口說道:“六皇子,當真要奪得皇位?當皇上未必就事事如意,功名利祿千百年後不過也只是幾行史書罷了。”轉瞬低下頭來,想着他日六皇子若是真的奪得皇位,為着江山社稷,他要娶妻生子、前朝後宮,到那時,今日這“明月可鑒”恐怕也只是明日黃花。
“誠然并非事事如意,”六皇子聲音放低下來,挨着唐渡函愈發近一點,“只是如若不這樣,他日淪為階下囚之時,我恐怕連見你一面都再也不能。”
倆人又是靜默許久,都只一心看着忽明忽暗、忽大忽小的燈火,一直到致寧廬才停下。
“你住的倒別致。”
“哪有什麽別致,不過窮酸所以簡樸些,這些還是荀大人送來的茶葉,也沒什麽好招待的。”
“荀大哥的茶向來都是頂好的。”六皇子呷了一口,“我盡快改日再來,帶着父皇詩稿。”
“多謝。”唐渡函陪着六皇子到巷口,目送他許久。
獻詩一事不久即成,“聖上龍顏大悅,不僅大大稱贊六皇子,也讓你去內閣伺候。”荀驿楊進了致寧廬說。
“內閣?只怕又是魚龍混雜。”
“如今人人皆知你與六皇子交好,即便有人心存妒恨,也不敢明示。你只睜只眼閉只眼,別太過較真就是了。”
唐渡函心裏想,大約,就是要活得像郭尚仁那般才叫做“不較真”?
“雖則你不過是個文書一職,但到底內閣是皇上平日政見要聞商議之地,其中利害關系毋須我多言。”荀驿楊嘴角笑得朝着鬓角勾去,“果然沒有看錯你。”
唐渡函原本只想會會翰林院那幫人,不想如今徹底換了地兒,自己其實倒還挺樂意修書的工作,他伸手給自己倒了杯茶水,身子倒在椅間,不知此行是油鍋亦或是火镬?
次日換了新官服往內宮走去,內閣雖無實權,但卻由皇上直接過問,因此設在內宮方便随時召見。
“你倒挺聰明,耍了手段利用六皇子,低賤的下等貨色。”白衣男子路遇一聲罵道。
唐渡函已知道他就是鐘敬亭,戶部尚書獨子,又是仙逝的太後母家,地位赫赫,因此并不犟嘴,只置之不理。
“平白你次次在我跟前甩臉子,你萬萬不該拿六皇子作你底下使,下賤胚子。”鐘敬亭一襲白衣長袍緊跟不放。
唐渡函一心只想甩手。“不知二位在此,卑賤草民打擾了,唐大人新晉升遷,大喜大喜。”方霖詠打着揖鞠着躬走來。
鐘敬亭低眉掃一眼,“整天低賤挂嘴邊,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打馬家山方家村出來的,自以為搭上三皇子就天天作臉,不過你也算好,好歹知道自己低賤,不像某些人假作清高。”鐘敬亭往日便看不順眼方霖詠那副低頭哈腰的姿态,以往不說是不願多事。
唐渡函明白他指桑罵槐,也着實被惱怒,氣急了說:“鐘公子得祖上庇佑,自可做天邊月,我這般泥塵中來的只能做樹,希冀日後給予子孫後輩福蔭。你也不必連敲帶打,真疑心我利用六皇子,自行問去便罷。”
鐘敬亭蔑笑幾聲,甩了甩手,:“嘴皮子挺不賴,不過到底也是敗犬狂吠。”說罷拍拍身上灰塵,拂袖而去。
“唐大人,卑賤草民謝過。”
唐渡函敷衍兩句也互相散去。
恍惚間四年已過,唐渡函在內閣裝聾作啞像郭尚仁一般安然過了些平靜日子,同六皇子之間感情也愈發深厚。春風一樣閑适的日子在大寒這日因皇後突然薨逝倏忽而散。
☆、國喪
萬慶四十二年冬至,孝慧皇後突然病死宮中,年僅三十有五,一時流言四起。
消息傳來時,唐渡函正在六皇子宮中睡醒,一夜春光旖旎,那廂已是朱顏辭鏡、碾落紅塵。六皇子聽得下人來報,怔怔許久,唐渡函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在一旁靜靜候着。
鐘敬亭沖進宮內,督促六皇子趕緊前往已故皇後宮中,獨不理會唐渡函。
碩大皇宮,惟皇後宮內沒有落雪,都被紛至沓來的腳步踩作滴滴污水往地下流去。
太醫診斷是當年皇後産六皇子大出血後身子一直氣血虧空,加之又患有咳疾,方才終于熬不過這一年寒冬去了。
“母後雖說身子一直不大見好,但也從未病重到這般地步。這幾日兒臣也時常來看望不曾見過什麽異樣。”六皇子跪于床前低頭高聲說道。
“六弟所言極是,兒臣也連着幾日都有向母後請安,母後身子虛弱,久不過問宮內之事,只一心靜養天年。如今猝然去了,怎不叫人心疑?”三皇子跪在六皇子身後,磕頭拜向皇上。
“再診。”年邁而無力的聲音自上方如寒冬之日一般飄來,“召整個太醫院來,再診。”
璟貴妃站在一側安撫皇上情緒。
又過一個時辰,太醫院給出的答複集體一致,兩位皇子也再無言以辯。
皇後喪禮定于六天後,行國葬,六皇子舉頭幡,聞此,朝野百官對立嗣一事幾近定下心來。
唐渡函已好幾日不得六皇子消息,只知他日夜宮內守靈,自己除卻照常內閣行書、致寧廬過活外再無他事。小松依舊未曾娶妻,歸雲如今也已十六,出落得小家碧玉、伶俐機巧模樣,唐渡函日夜心心懸挂宮中之人,飯也不甜來茶也不香,半夜夢醒,抄起一卷《楚辭》來看。
“咚!咚!”木門被敲得擂鼓作響,鐘敬亭披頭散發、白衣濁濁,不顧雪夜路滑踏馬而來,氣喘籲籲地叫到:“六皇子!中毒。”
聞言驚得致寧廬裏一片雞飛狗跳,自搬進後從未有過這般狀況。唐渡函看看身旁幾人,好不容易強定神色吩咐道:“小松你跟着鐘公子去宮裏,歸雲同我去荀府。”
“公子,我陪你去荀府,夜裏黑燈瞎火着實不安全。”小松給唐渡函系上厚重的披風。
唐渡函緊握着小松哽咽說:“我不打緊,只有你去他宮裏,我才安心。”
幾人就此匆促別過,唐渡函二人都不會騎馬,只點着燈籠小步快走到荀府門前。
荀驿楊已經睡下,聽得仆人來報,裹起披風就走了出來。唐渡函倒豆子一般急急地說清原委,荀驿楊忙忙地換了衣服趕着馬,留下歸雲、背着唐渡函往宮中奔去。倆人在宮門口見到小松,“鐘公子路上歸心似箭,雪夜路滑,一個趔趄從馬上摔了下來,已經擡去太醫院了。”宮路漫漫卻不許馬匹狂奔,三人黑夜裏湊着微暗的燈火往內宮跑去,一路高牆寒雪,凄景冷月。
進屋時早已黑壓壓跪滿了太醫下人,皇上、璟貴妃也都散發而坐,一臉怒色急樣,等着太醫診斷結果。
荀驿楊幾人跪在 ,只能低頭聽上面言語。
“是燈燭裏摻了誘病的香料,皇後生六皇子之時不足月,産後又大出血,六皇子體質與皇後頗為相似,加之這幾日六皇子連夜守靈身體不濟才會毒發,萬幸六皇子中毒不深,後續可以醫治。”
聽得皇上直拍座椅:“你們前些日子,可有檢查了皇後宮內的蠟燭?”
“那時已是白日,臣等疏漏,不曾檢查,”太醫院掌事使勁跪下磕頭,“是臣等失職,懇請降罪。”
“父皇,兒臣記得那時母後房中燭火皆已收了起來,太醫疏忽也是情有可原,想必這其中定有宮女太監裏外應和,該是好好嚴查這些人。”三皇子跪伏。
“這事就交由你去做,這幫太醫且将功贖罪定要将宸兒醫好。”皇上說罷已是氣軟,璟貴妃一旁趕忙又是輕柔拍背又是送水添茶。
唐渡函在底下聽得陣陣發汗,萬幸六皇子并未有大恙,心下也卸了重擔來。
衆人散後,荀驿楊三人一同前往太醫院去看望鐘敬亭,他早已又換上一身白衣,只是腿傷得暫時未愈不能行走,待聽得六皇子無恙,鐘敬亭喜極而泣:“雖則你低賤,卻是六皇子心中屬意之人,四年來我也看得清楚,我這腿傷不知幾時得好。我雪夜急切尋你來,是為着六皇子心中所念所想,你可要好生照顧着他。我沒少見過,卑賤地位之人總是更看重名利些,也就多出牆頭之草,你要是這般,我”
“多謝,定不負所望。”
鐘敬亭臉色蒼白,一如他着裝慘淡,苦笑:“那你留在我這做什麽,去他那。”
唐渡函回頭囑咐小松留在太醫院照顧,“雖然你不缺下人,但多個人手總多份力,也好叫六皇子放心。”
換了新燭,焰火通明,唐渡函與荀驿楊倆人細語悄談。
“這些事,只怕和璟貴妃母子脫不了幹系,皇後與六皇子俱損,得利最多的就是璟貴妃和三皇子。”荀驿楊給自己倒了杯茶,看着在給六皇子折被角的唐渡函說。
“他們确實可疑,但璟貴妃母子又不是蠢貨,這般殺雞取卵、直白了當的方式未免也太過笨拙了些。”
“雖說以身犯險,不過當今皇上自先皇後去世之後鮮有寵幸後宮,皇子又多夭折,論身份、地位、年紀,最适合的莫過于三、六兩位皇子,倘若六皇子母子俱去,皇上即便知道事情幕後真相,只怕也不得不為國家着想從而立三皇子為君,璟貴妃母子這算盤打得不可謂不妙。”
“你我這樣細說也不過是猜測,全無證據,如何去說給皇上聽?”
“這些日子你就照顧六皇子,我去找那‘證據’,但凡做過的事情,總不會完全沒了痕跡。”
唐渡函與歸雲二人日夜輪班守在六皇子床頭,幾經要定居宮中,怎奈床上人服了藥,也只依舊沉睡。
“公子,方才荀大人來過,要我代為轉告您,目前尚未有什麽消息。”歸雲說着臉上浮現點點笑意。
唐渡函此時哪裏有心情理會這種事,只睜睜地看着睡中人時時摸摸額頭,時時握握手心,“由他去吧。”忽覺手心一震,繼而又連續動了幾下,唐渡函心下一喜,說:“歸雲你,去太醫院看看鐘公子情況。”
☆、尋香
歸雲走後,唐渡函扶着六皇子坐起,趕急趕忙倒了杯溫水服下。
“人人都不可盡信。”
唐渡函擡起頭,也不多問,只照舊彎了腰坐在床頭。
“母後生我,養我卻是仙逝已久的先皇後,我們母子情分其實并算不多。忽聞病逝消息傳來,我連哭也不曾想哭。她這一去,我落個‘皇後國喪頭幡’的名兒,到底是皇後,不是家母,不知是悲是喜。”六皇子飲罷又躺了下去,手緊握着唐渡函,繼續說道,“荀大哥與敬亭俱是自幼相識,本不該疑心,只是如今,恍惚覺得天翻地覆,什麽人都依靠不住。”
唐渡函愈加握緊被子裏的手掌,“敬亭前些天來致寧廬傳你中毒的消息,雪夜路滑從馬上摔下來,腿不知能否好。”忽又想起什麽,低聲又說,“我以前讀書時看累了各樣的典籍就去找野史小說來看,多少君王得了江山失了高唐,因此總是想,互存念想卻不得相見與日夜相對同床異夢哪樣來得更好。”唐渡函身子越發低了下去,臉也偏作一旁,“換作六皇子,會選哪一種?”
“我始終以為,不得江山,就罔顧論美人。”
唐渡函起身給六皇子掩實好繡被、伺候睡了,捧杯熱茶坐在門前,望向天邊明月,輕聲吟道,“‘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拆鴛鴦在兩下裏。”
打了清早,唐渡函帶着歸雲拜訪荀府,正趕上荀家早膳,“提前也未曾知會一聲,打擾了。”
“唐公子為着六皇子的事這般費心,有什麽打擾不打擾的。可吃過了沒有?阿妤你去添兩雙碗筷來。”
“已經用過早飯,荀大人不必客氣。倒是頭次見荀夫人,以往雖也常勞煩府上,卻不得機會一見。”唐渡函恭恭敬敬拜見,荀驿楊轉身說有事先出了去。
荀夫人一身素淨,送了丈夫出門,回頭笑笑接着上面的話說,“女兒家的只在內室,除卻逢年過節地宮裏召見,男兒家的事情怎能參與?我胞弟敬亭,唐公子近來可有見過,上次聽驿楊說從馬上摔下來,我擔心得什麽似的,卻也不能卻探望。”
“昨兒還去看了,好了不少,以後只需慢慢調養便是。”
“費心唐公子了。我這裏有些東西,驿楊也不常進宮,懇請唐公子代為轉交給胞弟。沒料到唐公子今兒來,東西也都沒打包備上,唐公子若不嫌棄,可否移步裏屋一遭?”
唐渡函聽言紅了臉,“小弟在外面候着就行。”
荀夫人見了掩面一笑,“唐公子是正派人士,我又不是什麽粉頭脂臉的,只是那些物事要當面細細囑托唐公子,方才懇請去裏屋一遭。”
“小弟多心,走吧。”唐渡函往裏屋去時又經過荀府西廂,心下想,不知那處現今如何,晃眼已幾年未重臨。
走進荀驿楊主屋時只覺一派開闊大氣,屋內盡是竹子般的清香,荀夫人一會兒是這個櫃子一會兒是那個抽屜,細細碎碎整了将近一大包的物件來,“這裏都是當年我出嫁時從家裏帶來的,如今給胞弟,也是給他在太醫院留個慰藉。”
唐渡函心下暗笑,無端竟弄得像是生離死別,偏頭卻看到妝奁裏堆放得混亂無章的瓷瓶,間或有細粉散出,低眉使了個眼色給歸雲,繼續不動聲色同荀夫人閑聊那些她出閣前的小玩意,什麽生辰時鐘敬亭奉上的紙箋、過世娘親留下的首飾,五花八門。“胞弟看到這些,便也能算作不忘了我這不稱職的姐姐。”荀夫人說得動情,竟哽咽起來。
歸雲會了意,趁着荀夫人不注意偷偷往袖子裏塞了一瓶,又假裝失手打翻了幾瓶,頓時瓦瓦罐罐都碎開,一陣異香撲鼻而來。
歸雲急忙跪下收拾殘狀,一面重聲地謝罪。
“荀夫人這是什麽香,倒不曾見過。”唐渡函在旁問道,仔細着荀夫人的臉色,分明見她竟慌了神色,臉色促忽轉白,瞳孔收縮,身子納氣後仰,支支吾吾地答道:“不過是,別人,送的香,罷了。我平時不大愛香料,也不曾用過的。”
“東西既收拾完了,小弟定将帶到。”
荀夫人恢複神色,眼下氤氲濕着說,“勞煩唐公子,日後,多多照顧胞弟。我知道胞弟一心撲在六皇子身上,眼裏從來瞧不得他人,如今只恨家世背景作怪,他,他本性是好的。”
唐渡函偏頭過去,艱難地說出,“小弟明白”
倆人出了荀府往藥房走去,後又急忙趕回致寧廬,遠遠地見着有一人影立在門前,走近了看,原是廣陵。
“怎麽出來了?”唐渡函少不得一驚。
“屋裏說。”
唐渡函瞧着廣陵依舊是一身慣常的湖藍色長袍,臉色愈發蠟黃,明妍的容貌四年間又衰老不少。
進了屋,唐渡函先找歸雲拿了瓷瓶,又打發了她去泡茶。
“怎麽了?看着神色匆匆的。”唐渡函問道。
廣陵哀嘆一聲,“如今徹底丢了飯碗,連在閑月閣彈琴的機會也不得。”
“嗯?”
“這事往後有機會再說,先借我一百兩銀子。”
唐渡函開了櫃子,拿出一藏青色繡袋。
“現今我閑月閣也待不下去,暫借你一百兩出去找找活計。”
唐渡函幫他收拾好了銀錢,“你以前不是說,除了彈琴什麽也不會麽。”
“找找從前的客人,或許能再謀一個彈琴的活兒。”廣陵撇撇嘴,“到頭來還是要走這條路,真是不甘。”
“還有沒有其他需要的,或許我求求荀府,硬留你在閑月閣也未嘗不可。”
“這也算是好主意,不過暫時別了,我先尋尋看。”
唐渡函醞了半久,還是吞吞吐吐地說道:“廣陵,當初你在閑月閣也紅過,怎麽沒有趁早搭了個人家贖了出去?”
廣陵大笑,“你如今贖出來了過得可好?我們終究是男性,到底也是擺不上牌面的,入了人家府裏,整天看各路太太姨娘臉色,如何甘心?不過,假設當初我知今兒這一遭,也許尋了個人家也不一定。”
唐渡函聽着內心愈發堅定下來,送了廣陵出去,細細地收拾了各樣東西,找來荀驿楊,往宮裏去了。
☆、石出
荀驿楊領着唐渡函進了宮門,通報求見聖上。
“微臣侍女在荀府內室,荀夫人妝奁裏發現了這瓷瓶。經太醫鑒定,與當日六皇子宮中燈燭裏的香料一致,皇後昔日身邊宮女猶畫也已全部招實。皇上可召見荀夫人前來問話。”
一副龍鐘老态的君主氣喘喘地吩咐太監去傳人。
荀夫人白衣素裝上殿,兩眼皆已哭腫,聽見猶畫一五一十像模像樣地辯解,沉聲應答四方,“确是草民所為。”
“幕後何人?”唐渡函冷語道,“說出或可從輕處罰,鐘、荀倆家只在你。”
“璟貴妃,”荀夫人定定心擡起頭,朝殿上望去一眼,又急忙縮回來,“是璟貴妃娘娘。”
“胡說,”璟貴妃只惱她,端正在皇上身邊笑,“皇後是你姨母,親疏立辨,我即便要害人,如何也斷斷不會找了你來。”
“璟貴妃心思細缜,三皇子又有吞象之心,你二人豈不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
“放肆!”璟貴妃聽得這話勃然大怒。
荀夫人搶白道:“娘娘當日承諾,來日三皇子登了基 ,保鐘、荀兩家一世無虞,否則定會寸心報複。可憐我一介女子,如何敢不為母家夫家着想,才會一時誤入了娘娘的道。”
璟貴妃聽得她句句藏鋒,急忙跪下:“皇上豈能聽她一面之詞。”
“昔年産六皇子大出血,皇後娘娘便一直都知道是璟貴妃下的毒手,只是苦于一直沒有證據才忍氣吞聲。如今娘娘不明不白地去了,璟貴妃娘娘怎能依舊逍遙法外?”猶畫嘶吼着哭道。
一番話泛起皇上心間片片皇後當年音容笑貌,見了眼前人便愈發覺得可惡,“物證、人證俱在,你母子有何分辨。”
璟貴妃聽言深知大勢已去,只凄慘斷語,“皇上,臣妾如今也無話可說,既已擔了這名,索性全抖了出來,确是臣妾所為,只恨她如何配得上後位,論相貌、才藝,臣妾樣樣不輸了她,只怪臣妾沒那一樣的荀府做母家。”璟貴妃跪倒在地,兩手扯着皇上雙腿,仰面哭訴,“才心生妒忌,眼看她日夜得寵,臣妾一時妒火攻心,都是臣妾恨她才故意威逼利誘荀夫人,三皇子向來忠君孝父,才替他這不争氣的母後瞞着皇上。”
“你們一個個,朕的皇後從來都無疾而終,”皇上想起心尖上的先皇後,“将這二人送往西山寺,念佛贖過,三皇子封為忠建王,遷出宮中住去。”
唐渡函也不往六皇子宮中去,獨自出了宮門,一路上逛逛東集,又走走西集。忽見一身翠青色绾髻的歸雲愁臉愁色地在荀府跟前同下人說話。唐渡函折了腳步,經過閑月閣,想到如今人去樓空,百無聊賴才慢騰騰地挪了腳定在東郊致寧廬。已是落霞滿天,歸雲呆坐在枯枝的梧桐樹下。
“公子,荀夫人的事……現在荀大人什麽情況?”見了唐渡函推門,歸雲立馬起身問道。
唐渡函斜了一眼,“他夫人做的事,他只受些牽連官降一級罷了。”
“公子怎麽能把荀大人牽扯進去,”歸雲聽了急聲說,“往日他都是幫着咱們的。”
唐渡函關了大門,也不理會她,徑直往屋內走去,“都說了是受牽連,又不是什麽要命的大事,這樣急着做什麽。要是真的心上天天挂着,明兒就送了你去。”
“公子就不覺得蹊跷,是那荀夫人引着我們進她內屋,歸雲又聽聞殿上事發後她三兩下地就全招了出來。”歸雲冷着嗓音,慢慢說道。
唐渡函停在裏屋門前,手搭着門環,轉身看向歸雲,“‘不癡不聾,不做家翁’,我們安守本分就是,荀驿楊同六皇子結盟,他豈有不知這事的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就是為了他操心,也不必在我跟前替他申冤。”說完推開門,反手緊緊閉上。
大抵走得累了,進了屋就草草率率地裹着衣歇息。
未幾門外陣陣撫聲,卻原來是廣陵愁着眉目,背着古琴進來。
唐渡函關上門給廣陵沏茶,“怎麽?”
“到底溫柔鄉中逢場作戲,沒一個是靠得住的,只怪我當初也都是虛情假意,如今才又回到你這兒。”
“要不就在這落腳算了,平日裏打掃打掃房子,我這沒什麽薪酬,幾個人同住同吃還是做得到的。”
廣陵瞧着杯內的青色笑道,“方才我敲院子大門時,你那個丫鬟瞧着又客氣又伶俐,哪裏還用得上我。只正正經經地托那什麽荀大人賣個人情給陳叔說一聲,我又回去閑月閣,豈不好?”
“也罷,今兒你只在這歇一程,明兒早上同歸雲一起去荀府,我這幾日累的很,就不送了。”
給廣陵安置了卧房後,唐渡函走到歸雲屋子來。
“公子。”歸雲正繡着女紅,見有人來趕忙藏在被子下。
唐渡函瞥了一眼,“四年來我竟是頭一次來你屋裏,平日裏雖然供你養你,到底不是一家人,我不夠照顧你。”
“公子怎麽好端端地說這話,今兒下午是歸雲一時心急頂撞了公子,饒了歸雲這一遭吧。”
“我同廣陵說了,明兒早上,你帶着他去荀府找荀驿楊一趟,托他同閑月閣陳叔吱使一聲,叫廣陵依舊回閑月閣去。你明兒也仔細問着荀驿楊,兩下商量好幾時良辰來接你過去,嫁妝也已備下。我平日裏惱他,就不替你開這個口了。”
“公子。”歸雲一時無言以對,白白濕着眼眶。
唐渡函扶着門把手邁過門檻,“走吧,明媒正娶地過了去,也不虧待你。”
唐渡函直到日上三竿才起了床,廳裏還留着歸雲備下的早飯。皇上病重,內閣也連着歇了好幾日,唐渡函悠哉地吃了碗粥,才往皇宮走去。
到六皇子宮中時,侍女禀告六皇子正在禦書房裏。
“那我等他。”唐渡函來回在室內踱步,一會在書架前翻翻詩集,一會抽出幾幅字畫賞玩。
“今兒替父皇改折子,沒想你來了,等了多久,用過午膳了沒有?”
唐渡函正要答話,六皇子拍拍腦袋說,“我倒忘了給父皇問安,猶畫,你給唐公子備下餐食。”又轉身握着唐渡函掌心說,“晚上等我回來。”
“嗯。”
唐渡函整個下午一篇篇、一遍遍地抄着《九歌》,寫完就堆在桌腳地上,直抄得宣紙高過了書桌方才停下。
“猶畫,幫我燒了去。”
“公子這字真像先皇後,當年皇後娘娘也曾時常臨摹先皇後的書法,總不得那□□。”
唐渡函冷眼看着那字書,“真羨慕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這一生,除了臨了,當真值得羨慕。”
月上枝梢時,六皇子回來。
“看了一下午的書?”
“嗯。”
“怎麽也不出去走走,外面雪景倒別致。”
“冬困犯了。”
六皇子換下披風,步步走近關懷說:“我叫廚房做了些新式點心,閑時解解饞。”
“這幾日你都這樣忙,我向來是不挑的,只揀什麽吃什麽,不用操心。”
六皇子見他手邊一卷《漱玉詞》,“易安詞也太悲了些,冬日裏看了對身子愈發不好。”
唐渡函擡頭望望,也不說話。
六皇子見狀支使了下人出去,方才低聲說:“璟貴妃一事,你也都猜着了?”
“真要做到這般地步?”
“母後身子江河日下,她心心恨着當年璟貴妃害她産後大出血以致終生不能再育一事,我們才設了這計。這般魚死網破本不足惜,人人都不無辜,我心裏只對不住你。”
“荀夫人有什麽罪過?鐘敬亭不無辜?這當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鐘、荀兩府經此一事都走向下坡路,你往後好栽培新的勢力不是?”唐渡函噙淚偏過頭,“我沒什麽母家,是打閑月閣出來的,你今後再尋什麽皇親國戚去罷。”
☆、歸閣
唐渡函別過六皇子,往太醫院去。
“公子怎麽這麽晚還來這裏?”小松見了覺得蹊跷。
“鐘公子身子恢複得如何?”
“這幾日鐘府派了大批的下人過來照顧着,再有幾日應該就能出去了。”
“那你收拾收拾東西,今晚同我回去。”唐渡函坐在椅子上喝茶。
小松欲言又止,只轉身進裏屋打包行李。
出了皇宮,小松點着燈籠走在前面,積雪尚未完全融化。
“這幾日歸雲要出嫁,致寧廬裏要你照顧着。”
小松輕聲說,“怎麽這麽突然?嫁的是?”
“荀驿楊。”
燭火微動。
兩人沉默着走回致寧廬,屋內一片漆黑。
“小松燒水去。”
“去吧,順便将歸雲屋子整理一下,留作出閣的喜房。”
“明白。”小松灰着臉退下。
唐渡函洗漱過後側卧在暖褥裏就着燭光看書,蠅頭小楷都變幻作異世的符號,如何也入不進眼。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往閑月閣方向唐渡函獨自走去。
“怎麽了?”廣陵正是休息的時刻,坐在窗邊沏茶。
“沒什麽,這幾天事情雜亂無章,一時難免心情低落些。”
“古來官途不如意的男子便愛長跑青樓妓院,你倒說說你的理由。”廣陵笑着端過茶來。
“如何還有心思再說玩笑話。”唐渡函接過紫砂杯呡了一小口。
廣陵見他魂不守舍的模樣,“恰好我這幾天也有煩心事,不妨今兒幫我想想主意?”
“你不是向來只彈琴,能有什麽煩心事?”
“你還記得冉柟麽?”廣陵抽出一張宣紙,于左上角寫下名字。
“那個穿紅衣服,總愛來挑刺的頭牌?”
“是啊,他被趕出去了。”
唐渡函疑惑,“說詳細點。”
“你走後陳叔□□的新人叫文燮你可還記得?”
唐渡函想起那日文燮頭一次出臺在一樓大廳獻藝的場景,“有點印象。”
“也不知冉柟給文燮下了什麽藥,全身長滿紅色疙瘩,後來更是惡化得發膿,陳叔知道了将冉柟打斷半條腿扔了出去,那天正好下着雨,冉柟被幾個大漢丢在後門口,我從這上面往下看着當真像棄狗一樣。”
唐渡函一手緊緊握住茶杯,“那文燮呢?”
“往後院洗衣掃地去了,可憐年紀輕輕尚未遭遇什麽大風大浪,經此一事後神思也變得有點恍惚。”
“陳叔這下豈不折了本?”
“這有什麽,牡丹不在有山茶,閑月閣最不缺人。”
“還好你一向不招事,安安分分地倒也過得舒坦。”
“樹欲靜風不止,現下已經有人找上我麻煩了。”廣陵笑。
“嗯?”
“陳叔讓我教他手下新頭牌彈琴,那孩子愚蠢至極,頂着張俊俏臉蛋就真以為事事無憂,隔三差四尋由頭來挑刺,雖然不成氣候,但也确實惹人惱。”
“你同陳叔說幾句不可?”
“我在陳叔跟前哪有那地位。”廣陵擡頭瞥了眼對方接着幽幽地說,“上次你身邊那個叫歸雲的丫頭着實伶俐,辦事也極妥當,同荀府上下關系甚好。”
“我知道,正準備把她嫁過去。”
廣陵噗哧笑出來,“枉我高看她,她這樣的身份地位嫁過去能有什麽好處,別滾上一身泥和不開。”
“由她去吧,留着也是禍患。”
“怎麽,幫着荀驿楊監視你?”
唐渡函啞然,“你這局外人都看得如此清楚。”
“見多不怪罷了。”廣陵起身,“你中午吃什麽,咱倆出去下館子,難得今兒那小孩沒來找我。”
“我會讓荀驿楊同陳叔知會的。”唐渡函說。
廣陵笑,“多謝。”
下午廣陵去大廳彈琴,唐渡函昏昏沉沉就着廣陵的床被午歇。
睡眠愈淺,愈多亂夢。
荀驿楊在昏暗的傍晚來致寧廬迎娶歸雲,卻用的新式婚禮走進歐式教堂;鐘敬亭在大牢內見着荀夫人,兩人抱頭痛哭發誓要唐渡函血債血償;六皇子終于得願坐上皇位,自己躲在皇宮龍柱後偷看他走向金色階梯,三皇子卻突然從暗角落沖出來将其踢下殿臺。
蹙眉驚醒。
“昨晚是不是受了涼,出了不少汗。”
“你怎麽在這裏?”唐渡函看着床邊的夢中人淡然說道。
“小松說,你出了致寧廬除閑月閣再無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