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昭德三年五月初五,帝迎以陳氏女為首的世家女入宮,其中陳氏嫡女封為德妃,位四妃之首,僅次于皇後。

燕徵音知道,穆青同世家的争鬥,徹底開始了。

歷代皇帝未完成的心願,如今也算是徹底落到了穆青身上。

穆青開始寵幸德妃,昭德四年,德妃生下皇長子。

昭德六年,因為皇後無子,群臣請命廢後,立生下皇長子的德妃為後。

皇帝暴怒,将第一個提出的大臣下了天牢。

身在後宮的燕徵音聽說之後,輕嘆一聲,然後遞上了自請廢後的折子。

那天皇帝留宿在皇後宮中,但是第二日皇帝便下旨,廢了燕徵音的後位,将她打入冷宮。

他是為了保護燕徵音,也是為了更好的削弱世家。

燕徵音在後宮,總會成為他的軟肋,世家始終不會放過她,而她若做不成皇後,他也很難保護的無微不至。

倒不如直接将她打入冷宮,那樣便沒有人會想去傷害一個冷宮裏的妃子了。

先帝為他準備好了一切,包括皇後,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削弱世家,皇權與世家,始終不能共存,皇室努力了那麽多代,如今到了他,也該收尾了。

朝中當年都在不解,為何先帝選擇燕徵音做他的皇後,先帝一朝,看似從未對世家做些什麽,但是先帝在位期間暗中提拔了很多寒門士子,分散在朝中各部,其中就包括燕徵音的父親燕容。

燕容是寒門之首。

先帝看似在位期間一直同世家交好,甚至封陳氏女為後,但是先帝子嗣無一出在世家女之身,包括穆青的母親,先帝以一切為子,同世家下了一大盤棋。

他故意寵幸穆青母親,惹的世家不快,上書異族公主狐媚惑主,先帝假意順從世家,賜死異族公主,然後順勢将穆青收到膝下親自教養,名義上記在陳皇後名下,實際上穆青才是先帝準備的最後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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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穆青一朝,世家再無力與皇權對抗。

那樣,就再也不會有明帝與陳夫人,先帝與異族公主了,皇帝,只是皇帝。

穆青開始在朝堂上大刀闊斧的改革。

他雖然廢了燕徵音的後位,卻也沒有将德妃封後,後位就此空懸。

從他登基,納燕徵音為後開始,就注定了他不會是一個安于世家控制的人,也正是因為如此,世家才以陳太後為首,開始對皇帝下手。

這注定是一場曠日持久沒有硝煙的戰争。

穆青從一開始就知道,燕徵音也好,燕容也罷,一切都是先帝為他削弱世家準備好的刀,先帝将刀遞到了他的手上,算好了一切,可唯獨沒有算到,他會對燕徵音生情。

他想保護他手裏的刀。

但是他做不到了。

昭德七年,穆青與世家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那年七月,燕容聯合寒門士子,上書世家九罪,直言世家乃是皇朝弊端,若世家不除恐怕皇朝難以延續。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是皇帝要對世家下手,削弱世家從文帝開始便已經在實行,經明帝十幾載,又歷先帝一朝布局二十餘年,如今已經到了收網的時候了。

世家縱然知道是皇帝要下手,可是也只能吃這個啞巴虧,他們不能發落皇帝,但是可以發落燕容。

于是燕容被發落天牢。

穆青甚至派人守好了天牢,他怕世家會對燕容下手,燕容是燕徵音的父親,穆青想,他已經對不住自己的結發妻子了,不能再傷害了他的父親。

至于世家,如今九罪一出,他已經有把握削弱世家,不必再像當年先帝要求的一般,不需要那麽多條人命,他也可以做到了。

可是他沒想到燕容決絕至此。

昭德七年臘月十一,燕容自盡于天牢。

臨終前他以血書痛陳世家十弊,并言希望皇帝能夠廢除世家。

燕容乃是朝中寒門士子之首,如今朝中寒門官員大都曾經是燕容的門生,他在寒門裏,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而科舉制發展至今,也有多年,寒門士子逐漸在朝堂上崛起,如今燕容一死,加上先前燕容帶頭檢舉的世家九罪,足以令天下布衣震怒。

寒門士子縱然力微,但是天下布衣,何人不是寒門。

現在,正是一舉扳倒世家的最好時機。

世家已經失了民心,只要除了世家之中頑固之人,再将親皇權之人收買,便可以徹底解決世家之禍。

穆青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燕徵音。

雖然她在冷宮,可是消息終究瞞不住,遲早會傳到她耳朵裏,到時候,他該如何面對她。

燕容的一切都是曾經先帝同他安排好的,一開始,燕容就是要死谏,穆青想留燕容一命,可是他還是選擇了最決絕的辦法,将世家同寒門的矛盾激化到不可調節的地步。

燕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皇帝,為了皇權,他豈能獨善其身。

他本以為燕徵音會來找他,可是燕徵音沒有。

他派了宮人在冷宮守着,若是燕徵音來找他,不必阻攔。

他做好了燕徵音同他興師問罪的準備,但是燕徵音沒有來找他。

直到他處理完世家的事。

臘月三十那天,白日裏下了好大的雪,宮宴過後,穆青本來打算回寝宮,卻被一個宮女叫住,穆青看宮女眼熟,方才想到,那是燕徵音跟前的大宮女。

“陛下,奴婢奉燕娘娘之命,請陛下一敘。”宮女道。

穆青點了點頭。

侍女帶着穆青到了冷宮。

說是冷宮,穆青早已經派人修葺過,為了讓燕徵音住的舒服些,也燃上了地龍,如今雖是冬天,卻也十分暖和。

燕徵音在正殿裏,跪坐在案牍前,見他來了想要起身迎接他,穆青快走兩步,将燕徵音扶起來。

“臣妾參見……”燕徵音還沒行完禮便被他扶了起來。

穆青已經許久沒見過燕徵音了,自她入了冷宮,穆青也不便時常來看她,這兩年,他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燕徵音好像是瘦了一些,她穿着一身錦衣,長發端端正正的梳起來,除了發間未有裝飾,一切好像還是當年皇後的樣子,但是又好像變了許多。

“你我夫妻……不必行禮。”他想開口,嗓音卻喑啞。

“……好。”燕徵音道。

他們兩人坐在案牍的兩端,咫尺,天涯。

燕徵音為他斟了一杯茶:“夫君方才宴上想必飲了不少酒,喝口茶解解酒吧。”

如今世家威脅初解,穆青席間的确是多喝了兩杯,也有些醉,但是在外邊雪地裏走了半天,加上如今看到燕徵音,其實他早已經清醒了。

他接過茶,然後一口飲盡。

“阿音……我……”穆青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同她開口。

一是許久未見,二來燕容的死橫在他們之間,他脫不開。

“夫君,不必多言,我說過,我理解你的做法,同樣,我也能理解我父親的做法。”燕徵音道。

穆青一只手握着茶杯,聽着燕徵音說的,手越捏越緊。

“我入宮之前問過父親,天下女子那麽多,有才有貌者比比皆是,先帝為何要選我作為陛下的皇後。”燕徵音輕聲道:“父親說,我是最合适的那個人,那時候我雖然不懂,但是我知道先帝同父親此舉必然有他們的考量,可是我還是想試試,我想找一個知心人,我想要的是‘夫君’而不是‘陛下’,于是成親的那天我為我自己賭了一把,我賭贏了。”

“但是我忘了,皇帝,不只是我的夫君,更是天下人的陛下。”

燕徵音合眼,良久之後又睜開,她看着穆青,那雙曾經盛了萬千星辰的眸子裏如今卻似古井一般,沒有波瀾。

穆青忽然不想聽她接下來的話了。

可是燕徵音還是說下去了:“我聽說了,父親是自盡的,我能明白父親這麽做的原因,也不會因為父親的事情怪罪你,我從小受父親教導,這些事情,我理解。”

“可是,我有些累了,我不想待在這裏了。”燕徵音輕嘆一聲。

“你想離開嗎。”穆青問她。

燕徵音伸手掰開他握着茶杯的手,茶杯不知何時已經被他捏碎了,在他掌心裏劃了好幾道血痕,鮮血淋漓。

穆青卻好似沒有知覺一般,只看着她:“阿音,你想離開嗎?”

燕徵音招手,吩咐侍女拿了金瘡藥與棉紗,為他包紮。

“對不起,曾經我說要一直陪着你,我食言了。”燕徵音低聲道。

她垂着頭為他包紮,穆青看不到她的臉,卻感覺到有什麽冰涼的液體滴在了他手上。

燕徵音跪在他身前給他包紮傷口,待到包紮好剛想離開,卻被穆青一把攬住。

她靠在他懷裏,泣不成聲。

這是穆青第一次見她哭。

燕徵音是一位好皇後,她從前做皇後的時候一直是端莊大方的,穆青從未曾見過她失态的模樣,而面對他的時候,燕徵音又好像是尋常人家的妻子一般,也會撒嬌,大多時候都是在笑,她就好像不會悲傷一樣,哪怕是她自請廢後的那天,她都是平靜的。

可是今天,她第一次哭了。

穆青抱着她,她便靠在他身上哭。

大殿開着門,不知何時又開始下雪,門外是大雪漫天,透過重重紅牆,隐約能聽到外面有人在放爆竹,宮裏不允許私放這種東西,想來是宮外的人家。

穆青才想起來今日是年三十,是該一家團圓的日子。

可是他的妻子已經決定要離開他。

燕徵音是初一那天走的,昭德八年的正月初一。

穆青對外說燕徵音因病身亡,徹底抹去了燕徵音這個人的身份,從此燕徵音便是尋常人。

穆青為她在皇陵立了衣冠冢,他與燕徵音的陵寝從他登基那日便開始營建,他吩咐了修成合葬陵,卻沒想到百年之後只有他一個人會躺在那裏了。

穆青常常會去皇陵,如今世家已除,穆青也恢複了燕徵音的後位,生前身後,她都是穆青唯一的皇後。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愛極了自己的發妻,常去皇陵吊唁,其實穆青只是有些話不知道同誰說,想來想去也只有那一方石碑願意聽他訴說了。

昭德十五年,穆青再下江南巡查,縱然多年過去,江南卻還是他記憶中一般,蒙着一層細雨織成的紗,隔着雨霧,一切都沒那麽清晰。

穆青撐着傘走過了當年他同燕徵音走過的路,最後停在一處渡口附近。

今日乘船的人不多,穆青上了一艘烏篷船,船夫看起來已過花甲,不過身體但是硬朗,還撐得動船。

他記得從前同燕徵音一道游玩的時候,燕徵音沒坐過船,拽着他的胳膊不敢上船,還是他連拖帶抱的才将燕徵音帶到船上去。

穆青想到這裏笑了笑,船夫問他在笑什麽。

“我啊,想起了從前同我妻子乘船的時候……”穆青笑着說。

船夫也跟着笑了:“您的妻子,也是個很好的人那,不知如今她在何處,怎麽沒有同您一起?”

穆青擡起頭,看着遠處青山如黛碧水如煙,一眼仿佛望不到盡頭。

他道:“她啊,在對岸等着我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着對岸,仿佛那裏真的有個女子在等着他,只是他若是回頭看一眼便能發現,在他身後的岸邊,有一人,青衣撐傘,長發以一根木簪束起,紙傘擋住了她的面容,但是那個人一直望着烏篷船遠去的方向,直到小船消失在她的視野裏,她才轉身離開。

從此音塵各悄然,青山如黛草如煙。

昭德三十七年,徽帝穆青駕崩,與三十年前去世的燕皇後合葬皇陵。

同年,燕徵音逝于江南,葬于青山之上,遙望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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