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黃昏的瓶子④

許良夢到了爸媽。

那年爸媽剛從家裏離開的時候,他總夢到爸媽跟他說話,叫他不要擔心。

其實他不擔心,只是很想他們。

後來常淨跟他說,爸媽是去拯救世界了,等到世界和平了就會回來,許良毫無障礙地接受了這個說法,從那以後,夢到兩人的次數就少了很多。

他很确定,自己爸媽是一對了不起的大英雄,既然他們是去拯救世界,那自己只要乖乖等着就對了,總有一天,父母會像超人一樣披着鬥篷、踩着風火輪回來跟他一家團聚,還會給他買好多好多的牛軋糖。

也許是因為護身符的影響,許良又夢到了他們。

時間是十歲那年,爸媽出門“拯救世界”之前。

許良蹲在牆角用狗尾巴草逗着一只小貓,爸爸許若三和媽媽江原在書房裏說話。

話裏的意思他聽不懂也記不住,卻總能完整地夢到,這次也是一樣。

許若三對江原說:“對不起,要你跟我一起出門冒險。”

江原笑着握住他的手,“傻不傻,說這種話。”

許若三嘆了口氣。

江原:“既然嫁給你了自然跟你同甘共苦,心理準備是早就有了,而且良良現在只是長不大而已,其實就算一直這樣下去也沒什麽不好,從他出生開始,我對他就沒什麽要求,只希望他健康快樂地活着,其實他現在也比同齡的孩子活得開心……而且這趟出去,我們一定能找到辦法把他治好。”

許若三:“其實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總要盡了人事才能去聽天命,等回來之後,不管結果怎麽樣,咱們都好好兒陪着良良。”

沉默片刻後,許若三看向許良,“出事兒之後,我一直很後悔,其實早就知道詛咒的事情,但那時年輕,爸媽不願意多說,我也沒太多問,只覺得這種事太過虛無缥缈,但沒想到他才五歲就應驗了,那時再去跟爸媽确認就太晚了。

我之前說過,許家的男孩兒總是多災多難,有些孩子容易生病,有些孩子容易受傷,不過我自己一直很順利,就總覺得自己兒子也會順利,但沒想到……”

江原在許若三頭上摸摸,安慰道:“能成為父子是很深的緣分,良良注定要做我們兒子,我們也注定要為他竭盡全力,逃避不了的事情想它幹嘛?問心無愧就好。”

許若三微笑着應了聲,像江原安慰他一樣,過去輕輕摸着許良的頭發,“良良,爸爸媽媽要出門一段時間……”

許良一邊聽爸媽囑咐一邊點頭,最後爸媽微笑着湊過來,在他左右臉上親了一下兒。

就像小時候一樣,兩邊同時,發出“吧唧吧唧”兩響。

火車鳴笛,許良迷糊着睜開眼睛,掌心貼在臉上揉揉,覺得能在夢裏見到爸媽有點開心,同時又有些失落。

視線在車廂裏掃過,許良看到常淨的同時,那點兒失落忽然就跑沒了影兒,只剩下開心。

他連被子都沒好好掀開,拖着它就走到了常淨床前。

晨光透過窗簾照在常淨臉上,膚色就像調了蜂蜜的奶糖。

許良笑得彎了眼睛,湊上去“吧唧”一口,親在常淨臉上。

就像爸爸媽媽親他一樣。

常淨醒了,看到許良的時候愣了一瞬,接着一把把他推了出去。

許良哎呦一聲跌在地上,揉着自己的屁股,嘿嘿笑着指向自己的臉,意思是我親了你,你也來親我啊。

常淨盯着許良看了一會兒,搖搖頭,伸手拉他起來,“快到站了,你先去洗漱,等會兒下車帶你吃好吃的去。”

許良還是指着自己的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常淨。

常淨:“……”

要是放在以前,他就毫不猶豫地親了,畢竟傻良就是個孩子,但現在……

他只要把親這個動詞和許良的臉合在一起,就會想到某些畫面,繼而聯想到如果不傻的那個看到了這些,一定會朝他做出十分欠抽的表情。

常淨把許良推出車廂,“別鬧,快去洗漱。”

“哦……那我把臉洗幹淨了再給你親。”

兩人離開車廂之後,小十三抱着個跟自己一樣高的手機竄上了桌子,興奮地看着窗外。

車速越來越慢,再過幾分鐘就會到達南京。

他幻出人形,飛快地在屏幕上敲敲打打。

小十三最愛許哥哥:[圖片]到南京啦~(≧▽≦)/~求面基

金陵小飛鼠:十三寶寶,你不是跟着許哥哥嗎?

小十三最愛許哥哥:是嗷是嗷,許哥哥也來南京啦!當然還有常哥哥,不過我還是好怕他啊!

金陵小飛鼠:!!!!

三十秒後,“報恩互助聯合會江浙滬3號群”炸了鍋。

十分鐘後,許良和常淨下車。

住在車站附近的妖精們紛紛趕來,冒着吊銷證件的危險接近二人,用不同型號的山寨手機拍下合影。

半小時後,許良和常淨坐在店裏吃着牛肉鍋貼和鴨血粉絲,妖精們已經收到了八卦小報的推送。

大标題寫着——許哥哥已到南京!

緊接着,妖博最熱話題變成了:

#許哥哥訪問金陵#

#許哥哥常哥哥南京私奔#

#能否跨省報恩#

#妖族戶籍政策是否合理#

常淨把最後一個鍋貼夾給許良,自己刷了會兒朋友圈,總覺得氣氛有些不對。

那些降妖圈的同學同事們好像集體改了畫風,一個二個不是曬娃就是曬寵物,沒有這兩樣的就曬衣服曬美食。

常淨順着一張麻小圖點開廖揚,發了個問號。

廖揚回了八個字:明哲保身,但求無過。

常淨皺了皺眉,自從幻海出事兒以後,他就覺得整個圈子的畫風變了。

最直觀的感受是自己請假,以前總免不了一通折騰,這次卻格外順利,他們組長連假條都沒讓他寫,直接說別超過一個月就行,回來再補。

單從這個細節來看,上面對世家子弟的态度似乎有所回暖。

也難怪,以前是鳥盡弓藏,現在籠子破了,逃出幾只大鳥,自然要把弓箭拉攏回去。

曾經的四大家族,傳承到現在其實只剩三家還能撐住場面。

首都常家,魔都林家,妖都蔡家。

另外說得出名字的還有深圳劉家、成都白家、南京孟家,不過資歷都還太淺。

淨道世家專門跟妖精打交道,可以說妖精們的認可程度直接決定了他們的地位。

妖精們長壽,人類家族沒有個千兒八百年的傳承,他們根本記不住你。

常家除了家傳道術比其他幾家稍勝一籌之外,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傳承時間夠長。

用常君揚的話說,練道術不如生孩子。

每次想到這點,常淨也是挺無語的。

粉絲湯被吃得幹幹淨淨,連底兒都沒剩下。

常淨:“吃飽了沒?”

許良:“飽了,可是還想吃……”

常淨出門給許良買了個大號甜筒,撥通了孟長澤的電話。

“孟叔叔好,我是常思安,已經到了,謝謝,一切順利,想約您先見一面,公園行嗎?”

他自稱常思安,并約在公園碰面,這樣一來有地方安置許良,二來也不會過于正式。

畢竟他現在的身份是常淨,如果直接到孟家找人,就相當于代表常家接觸孟家,禮數上來說,他要穿着家傳的袍子過來,孟家的八十多歲的當家人還要親自出門迎接……

想想就麻煩,還是約出來偷偷碰面好了。

他已經準備好了說辭,卻沒想到孟長澤一來就問:“幻海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孟長澤年近四十,寸頭皮衣像個兵痞,雖然挂着不摻假的笑,面相還是略顯兇惡,許良一見他就往後縮了半步。

小孩兒最會以貌取人,許良這個大小孩兒也不例外。

孟長澤打量許良,笑得頗有深意。

“幻海出事兒那天我請假沒去,知道的情況應該不比您多。”常淨在許良頭上揉了揉,“孟叔叔還記得他嗎?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可能也要請您幫他看看。”

“記得,這是許家的孩子,那年我去你家的時候見過,你總跟着他跑來跑去……那邊有椅子,咱們坐下聊吧,幾句話也說不清楚。”

乘涼的石桌配了四個圓凳,許良像尾巴似的跟着常淨過去,坐他旁邊。

常淨沒有避諱許良的意思,孟長澤卻拿了一張紅錢出來,對許良說:“孩子,叔叔渴了,你幫我去買瓶水吧。”

常淨明白孟長澤的意思,想了一下兒,把自己的錢包拿給許良,“去吧,幫這個叔叔買瓶水,再給自己買根冰棍兒,不許多,只能一根兒。”

許良轉身後聽到常淨說:“他不懂事兒,其實沒必要把他支開。”

孟長澤答:“有些事情,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常淨的錢包是深棕色的,牛皮質地,表面上沒有任何裝飾,大方簡潔,很符合現在年輕人的審美,不過許良不喜歡這種單調的東西。

去冷飲鋪的路上,他故意繞了個遠,想到銀杏林裏撿片樹葉。

數不清的小扇子,金黃金黃的鋪了一層,許良有些選擇障礙,不知道該挑哪片才好。

他蹲在地上,一手捧着錢包,另一手把葉子往錢包上放,想找出一片最好看的。

在許良心裏,常淨是最好看的,用的東西當然也是最好看的,選給他的葉子也要最好看才行。

可能在別人看來,同品種的葉子和花看起來沒什麽區別,但許良不覺得,送給常淨的那些花也是這樣一朵一朵選出來的。

正糾結的時候,有個人在他面前蹲下,像他一樣滿地扒拉,挑選葉子。

許良先看到一雙長着雀斑的小手,後才看到它們的主人。

“咦……”他盯着男孩兒頭頂的呆毛,總覺得有些眼熟。

“許哥哥,嘿嘿。”小十三揚起小臉兒,朝許良晃着手裏的葉子,“你……你看,這個好不?”

許良盯着小十三的臉看了一會兒,忽然問說:“中秋節?”

小十三用力點頭,臉頰上的肉肉跟着一晃一晃。

許良目光有些呆滞,好多畫面在腦子裏跳來跳去,一會兒是月餅,一會兒是爆米花,一會兒又是常淨蹲在草地上跟他說話,還有會說話的倉鼠和碧綠的大蛇……

“許哥哥,我,我又找了一片。”小十三舉起一片葉子。

許良回過神來,“這個不夠黃。”

“哦哦哦!好!那這個?”

“太大了。”

“這個小!”

“這個不像扇子。”

“這個像!”

“這個被蟲子咬了。”

……

“那這個呢許哥哥?”

“髒了啊。”

“這個這個,許哥哥你看這個行咩?”

“這個……咦?你們……”許良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身邊多了七八個孩子,把自己圍得死死的,頭頂呆毛的那個反而被擠到了後面。

小十三重新殺入“包圍圈”,朝一群孩子用力眨眼。

“是不是進沙子了?我給你吹吹。”許良把小十三拉過來,捧起他的臉,一點點低下頭去,“呼——”

小十三嘴唇發抖下巴發抖全身發抖,圓潤的臉蛋紅成一顆番茄。

這時其他孩子異口同聲道:“許哥哥,我眼裏也有沙子!”

許良:“啊,好好,誰先來?”

孩子們同時:“我我我!”

小十三:“你們……別,哎哎哎!萬一被常哥哥看見了……”

一幫孩子都是當地的妖精幻化來的,仗着自己是地頭蛇根本不聽小十三的,争搶着把小臉兒朝向許良。

許良吹到第三個的時候,忽然覺得脖子一麻,哼都來不及哼上一聲,就覺得眼前一黑。

黃昏接住許良,幾拳打翻攔路的小妖,抱着許良沖到河邊,跳了下去。

許良醒來時,先聞到一股水草的腥味兒。

如果現在給他一面鏡子,他一定會被自己吓到,頭上挂了一層水草,臉上是黑乎乎的河泥,不笑的時候一對眼珠子亮得瘆人,笑的時候牙齒白得瘆人。

“終于醒了。”黃昏走到許良身邊,低頭看他。

光線很暗,許良看不清但能聽見,“你是,魔術師?”

天氣十分涼爽,黃昏臉上卻挂了一層汗,連說話也有些輕喘。

他忽然朝許良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

許良直接懵了,只知道把眼睛睜得更大。

黃昏聲音顫抖,“我快死了,求許哥哥救我。”

“我?”許良指着自己,“我我我不會啊……你,死……啊!別死啊!”

“我還沒報答他,我不想死,求哥哥救我,事後我可以任你差遣。”黃昏說着,誠懇地以頭觸地,結結實實的幾個響頭。

如果換了別人,被這麽磕頭肯定要先把人扶起來,但許良不懂,只擔心黃昏把腦袋撞壞了,忙把自己的手墊在地上作為緩沖。

他“我我我”了半天也說不成個句子,其實只是想問,我能怎麽幫你?

黃昏:“求哥哥答應,你是妖醫,一定可以救我。”

“好好好。”總之先答應就對了。

黃昏終于擡起頭,眼中淚光閃動,“許哥哥,我,我好害怕呀……我活了六百多年了,我覺得我還能活很久……今天,才知道,知道要死了……那個瓶子的封印,只要我逃出來,就會死,許哥哥,你們人類太可怕了。”

他朝許良露出手臂,白皙的皮膚上爬滿了綠色的腐斑。

許良聞到一股腥臭,就像腐爛的水草,他知道眼前這人需要幫忙,但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悶響,接着“咔咔”幾聲,好像有什麽碎了。

許良轉頭,這才發現自己待在一個奇怪的地方,周圍好像罩了一層半透明的殼子,一片昏暗中,只有殼子散發着暖橘色的光,就像晚霞一樣。

晚霞後方有個熟悉的人影。

許良激動地站起來,“安安靜靜!”

同時,殼子完全碎裂,黃昏慘叫一聲。

“傻良!沒事兒吧?”常淨手裏捏着淨符,身後跟着月濯和小十三。

許良用力點頭,“沒事,可是魔術師要死了,怎麽辦啊!”

常淨不說話,許良拉着他看向黃昏,卻沒看見人影兒。

地上躺着一條小金魚,身上爬滿了綠色的腐斑,正張着嘴,極其艱難地一呼一吸,用微弱的聲音說:“許哥哥,記住,你答應了,救我……”

常淨也聽到了,卻只當沒聽到,看了小魚一眼,收了淨符。

“傻良,走吧。”

許良到處亂看,好像在找什麽。

“你找什麽?”

“瓶子,小金魚要幹死了!”

“走吧,救不活了。”

“不行,反正不行,瓶子瓶子瓶子……”許良明白小金魚是魔術師變的,到處亂轉,死活都不肯走。

常淨沒辦法,只好取出曾經封印黃昏的瓶子,把他收了進去。

許良:“他說我是妖醫,讓我救他,可我不會啊,安安靜靜,你救他吧。”

常淨腳步一頓,“妖醫?”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