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是了,這是從未體會過的滋味。令人歡喜愉悅着,偏又絲絲入扣的折磨人。

陶令緊緊擁着夭夭便要離去,仿佛從未看見地上的女子。

楚鳳寧終是承受不住,她竭盡全力大吼道:“陶令,我們認識了二十年,難道還抵不過她在你身邊這幾年嗎?”

陶令輕哼,如聽了天大的笑話一般。“我與你父王認識的更久,我一出生他便将我抱走,難道我與他的情意便是更重?”說罷,便是攜着蘇夭夭頭也不回地離去。

二十七年前。他在王城降生,一出生母親便被人殺死,父親雙拳難敵四手,終也不幸離去。

他小時候一直以為,他是楚瑾手上的劍,沒有靈魂,沒有軀體,不會哭不會疼,甚至,他并不覺得自己是個人。還是後來才漸漸明了了當年的真相。

母親是位官家小姐,容顏出衆。父親是江湖俠客,名聲極望。原本這一雙璧人是可以相攜到老靜看夕陽的,不過是後來得罪了楚瑾手下的一個權臣,才落得後來的下場。

那位權臣一心一意為着楚瑾登位,為他獻計豢養一批殺手,為他殺盡不為他所用之人。楚瑾以為此計極好,按着那位權臣呈上來的名單,找來的數百名小孩子。陶令便在其中。

于那位權臣而言,意料之外的不過是楚瑾更為狠心。他不止要那些骨骼清奇的小男孩,更要斷了一切後路。陶令一出生便被滅門,而母親卻是那權臣的心心念念不可得。

陶令猶記得,那位權臣死在他劍下之時,瞪圓的眼睛滿是驚慌。

他在那位權臣的密室找到盛放母親骨灰的錦盒,于傾盆大雨的夜晚,與父親合葬。

二十年前。他遇見無意間走錯路的楚鳳寧,那一年楚鳳寧還只是個軟軟的小丫頭,即便是驕橫些,也是可愛良善的小女孩。

她問他:“你叫什麽名字?我怎麽從來沒有見過你?”

他直直的盯着她,卻不言語。

“我叫楚鳳寧,你可以叫我鳳寧,你叫什麽?”

陶令仍不答,這是楚瑾的教導,與生人不可多言。但幼小的他不曾想到,備受寵愛的楚鳳寧後來會主動同楚瑾說起此事,她說她讨厭那個總穿黑衣服的小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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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不是侍衛,他是殺手。

後來楚瑾便給他們換了新的地界訓練,也因了楚鳳寧那一句話,他被餓了三天,而後受困于數十人之間,艱難求生。

再後來,楚鳳寧不知如何就找到了他們訓練所在,日日巴着他的袖擺非要聽他說一句話才好。陶令那時知曉了她的身份,正是動不得說不得,竟只能任由她抓着他的手臂無法掙脫。仍是擔心再度被楚瑾知曉,方不情願地叫了她的名字,“鳳寧。”

對于過往,他陶令再沒什麽是放不下的。只要他的未來有夭夭,就已然足夠好。

楚鳳寧遠遠地凝望着那道白色身影終于在眼前消失,便洩了最後一口力氣。小時候,每每見他,他都是一身墨色的衣裳,若非臉色蒼白如雪,倒真要隐匿在夜色裏不見了蹤影。後來她也學着穿這身黑衣,他卻是來了這望岐山,換了一身雪白。

仿佛這樣才是他,寧靜無暇,宛如谪仙。

陶令帶蘇夭夭回了山巅,楚玉珩仍在原地,他微微側首同十六道:“将楚鳳寧弄走,莫死在了這裏。”

“是!”十六無一絲猶疑的應下,倒是看得一旁的楚玉珩正經愣了神。他慣常知道陶令的手段,但對待楚鳳寧這般薄情,亦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畢竟,那人是公主,且明裏暗裏追了他這麽多年。即便不感念,也無需如此無情。

“楚公子,”陶令微微一笑,他方才飛身而上,這時站定,手卻是仍放在蘇夭夭的腰上。楚玉珩愣了愣才收回目光聽他道,“是時候道別了。”

“你預備放我走了?”那日陶令提了一句,後來不再提,他還以為不過是信口說來,做不得真。卻是忘了陶令此人,何曾信口說過什麽話?不過是他自己,住得久了,竟也習慣了。“你就不怕我橫死異地?”

陶令輕笑,眸中淺淺不屑:“死了又如何,可有人心疼?”

楚玉珩瞳孔緊縮,倒是蘇夭夭縮在陶令身後,唇角的笑意憋着略有些難捱。師兄說話慣是作真,也慣是戳人軟肋。

楚玉珩沉靜許久,方才艱難道:“陶公子,可否允我同蘇姑娘說幾句話。”

陶令轉身握了握蘇夭夭的手,便徑自離去了。這大抵是他們的最後一面,況且楚玉珩對夭夭已然沒了非分之想,說幾句話也未嘗不可。

蘇夭夭雙手負在身後,難得多了一絲耐心:“你想說什麽?”

楚玉珩微微垂着頭,凝着一雙永遠廢棄的雙腿,倒不似要和她說話一般,嗓音低啞喃喃道:“我此時說曾真的喜歡過你,好似罪孽一般令人恥笑。但是蘇夭夭,”他忽的仰起頭,“唯願餘生,你永如我們初見時那般純淨無暇,是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他這樣溫和示弱,雙手又是緊緊地扣着雙膝,蘇夭夭到底是軟了心思:“如今師兄漸漸無礙,我那日确然是發了瘋,下手重了些,在這裏我正式向你賠個不是。”說着,便是正經的雙手抱拳微微躬身。然下一刻,又是站直了身子,嗓音铿锵有力道,“但我不後悔,再來一次我仍是恨不得殺了你。”

只是她已然問過十六,楚玉珩雙腿的筋脈确然已經全斷,莫說是她的醫術,便是黎老先生來了,也是無濟于事。

她那時下了極大地狠心,能忍住不要他的性命已是難得。

楚玉珩不由得苦笑,笑罷卻又是滿目贊賞:“這樣極好。陶令能夠遇見你,也算他的幸事。”

“遇見師兄才是我的幸事。”她的目光比他想象的還要堅定,因此,便愈發羨慕。卻是不能再嫉妒。

“對對對!”楚玉珩附和着,唯心底的苦澀無限蔓延,“只是今日一別,恐怕再見無期,你可否将你發上的玉簪送我?”今生今世已是無緣渴求,然他偏又沒那個立場和身份求一個來世。如此,竟只能求一根發簪了。

這玉簪同她房內的其他玉簪并無二致,但總歸是私人之物。蘇夭夭略猶疑了下,到底是搖了搖頭:“抱歉。”

楚玉珩垂眸苦笑,終是不再多說。今日她只戴了發簪,不曾以一寸寬的發帶束發,發簪落,自是長發飛揚,面貌嬌媚。只是此刻無法得見,也無法留一物權作惦念。

她已然長成最妥帖最完美的模樣,只是白衣寡淡,削弱了那份嬌媚,倒是如陶令一般,修習的愈發像個仙人了。

蘇夭夭大步離去時,楚玉珩仍坐在原地。他大概是行了陶令當年的路子,竟也不覺得這望岐山寒冷。心下所念卻是這漫天的白,才成就了蘇夭夭那樣一雙絕世無暇的眼睛吧!

“謝謝。”他輕輕呢喃出聲,“你曾贈我一場歡喜,那歡喜要我瘋癫,那歡喜落了空,那歡喜卻又是我……唯一快樂的時刻。”楚玉珩沉靜的閉上眼,漫長餘生大概都要靠那個夜晚來維系了。

少女純淨無辜的面容,一眨不眨的凝着他,說“那既是這般,日後公子遇險,便由我來保護公子吧!”

“不對不對,”他倏地自言自語,“她還曾說過,‘公子救命之恩,她當以身相許呢’。”

……

十六送楚玉珩下山後一直不曾回來,蘇夭夭巴巴的等着她回來好同師兄說下山一事,偏生十六那端好似徹底沒了蹤影一般。

這日,蘇夭夭又揪了個青衣婢女問十六可有信了,正被陶令撞見,她索性扯着他的袖子晃悠:“師兄,十六什麽時候回來呀?”

“最近兩年,她不會再回來。”

“什麽?”蘇夭夭大驚,“她不就是送楚玉珩一趟嗎?難道還要日日伺候他?”她滿眼的不可置信,她可憐的十六呀,她和楚玉珩兩個悶葫蘆以後的日子不知要過成什麽樣?

“他一個人,且是廢了雙腿,我不大放心。”陶令溫和解釋道。

“我還不放心十六呢!”蘇夭夭略有些氣惱的鼓着嘴,“楚玉珩那人的心思師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麽能把十六派過去呢?”她原以為十六只是送一趟,卻不想竟要留下來照顧他。

“他不是十六的對手。”陶令微微躬身,頗是寵溺的安撫道,“放心,不止十六一個人,另派了兩個人過去,斷不會讓十六被人欺負了。”

“你把十六給了楚玉珩,就不怕我被人給欺負了?”她哼唧着,全然沒自覺這話要引起的星火燎原。

陶令臉色一僵,眸中已有一絲愠色:“難道我不能護着你?”

蘇夭夭一個激靈,立時雙手挽住師兄的手臂眼巴巴的讨好:“哎呀師兄,我就是一時失言嘛!”說着,又是極為正經道,“我知道,從我叫你師兄的那一天,你就會護着我,像眼珠子心頭肉一樣的護着我。”

眼珠子,心頭肉?

陶令正經為她的比喻折服,愠色登時褪去,頗是無奈地瞧着她:“夭夭,日後我來叫你起床,為你束發,給你做飯,教你練劍。十六能做的,我都能做。她不能做的,我也能。”

蘇夭夭感動的一塌糊塗,但絲毫不耽擱她順杆往上爬,立時踮起腳滿目星光道:“那我們什麽時候下山呀?”

陶令眼瞅着她這般得寸進尺,正經是哭笑不得。末了,卻只得寵溺道:“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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