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這大抵是她最後一次喚他師兄了。
陶令将紙條收進懷裏,目不斜視的凝向江林:“明日一戰,還請江盟主全力而為。”
“我……”江林死死地盯着他,到底是甩手離去。他原本就不懂陶令,而今仍是不懂。但他們都是将情義看得比性命重,那蘇夭夭對他也算是全心全意,他怎的舍棄的就這樣快?
江林琢磨不清,也懶得琢磨,只是轉身離去時,突然轉了彎,去向那死士住的居所。果然,也不見了蹤影。
……
從霁風山莊到蘇夭夭的目的地,路程并不遠,她卻是窩在馬車裏整整走了十餘日方才看見高高的宮牆。
十餘日,她不發一言,倒是瞧得那慣常冷漠的死士也生了疑惑之心。不過這十餘日,他的消息從未斷過,只是瞧着她那般模樣,自顧自地沒同她多言一句。
這一次,蘇夭夭甚至不曾被帶入正陽宮面見楚瑾,而是直接乘了軟轎一路抵達琉璃宮。蘇夭夭瞧着周遭熟悉的景象,心口郁結愈發難以順暢。
她遠遠地便瞧見那一抹明黃的身影,他似是愈發老了,微微佝偻着身形凝望着她來的方向。蘇夭夭步子緩慢,楚瑾立在原地便是有些等候不及,他大步走來,伸手就要去握她的手,蘇夭夭本能的後撤一步,本是平靜無波的眼眸陡地升起一絲警醒。
楚瑾拳頭緊握,自他看見她第一眼,一雙死寂渾濁的眼眸便是陡然鮮活起來,這時卻是露了滿滿的失落。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仿似呢喃一般。
蘇夭夭沒多餘心情理會他,只覺得楚瑾這般姿态頗有些異常。他這般示弱,極不像他,但示弱的姿态偏又極好。她凝着他這樣的溫和又是慈祥的面目,做不來一掌揮上去,只耐心心思道,“王上,我累了。”
“好好!”楚瑾連聲道,“本王不打擾你了,你好生歇息,此番十九帶你回來,日後便由他來近身保護你,照顧你。”
“嗯。”蘇夭夭微垂着眼眸輕輕應了聲。
這十餘日,她昏昏沉沉,唯一的清醒不過是将十九帶出來,然後決定前往王城。這時到了,心下竟只覺得煩悶倍增,無一絲消減。
“十九,”蘇夭夭凝着眼前筆直站立的男子,滑到嘴邊的話又是咽下。她想問他,可有放不下的人或事?她憋悶了許久,終于想找個人說說話,面對這樣一個同師兄一般皆是死士出身的男子,她清楚地知道他的答案,因而沒了開口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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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見她又垂下頭,終是難得開口:“你想問什麽?”頓了頓,又是補充,“不管什麽,我都可以告訴你。”這十餘日,她整日渾渾噩噩,都不像是活着。然而她那般死生不能的狀态和他們做死士的冷情卻是不同,她的心底還有渴望,只是再不能實現而已。
盡然,王上早已下了死命令。他看着蘇夭夭眼下這般情形,心下所想卻是,無論她問什麽,他都會如是回答。
不料,蘇夭夭沉思許久,再擡頭卻是有氣無力道:“十九,楚瑾他命人将你養大,如有一天你知道你的家人都是死在他的手裏,你當如何?”
蘇夭夭當年落在望岐山之事,并非極為隐秘。尤其,十九本就在這隐秘的核心長大。他清楚蘇夭夭所言,正是在問當年之事。
十九謹慎措辭:“若情意深重,則此生不複相見。若情意淡薄,殺了他報仇也無妨。”
“是啊!”蘇夭夭長長地嘆一口氣,“不再見,便不必兵戎相見。”她不由得苦笑,“終歸我還能知道,他在這世上的某一個地方好好活着。總好過我親手殺了他,往後餘生才是真正生不如死。”
十九凝着她那般凄苦絕望的神情,張了張嘴到底是沒再多說。
此後,蘇夭夭每日便是在躺椅上躺着,日頭好了便在偌大的院子裏曬太陽,日頭不好,便是整日整日的睡着。只是這琉璃宮外似乎異常吵鬧。
這日,蘇夭夭難得有了絲精氣神,接過十九遞上來的茶水飲了一口,便凝着他問道:“楚鳳寧又來了?”
十九倒沒驚異她對六公主的稱呼,自打進了宮,蘇夭夭雖是安安穩穩的在這宮裏待着,王上來了也好生應對着,偶爾還能扯起嘴角揚一個笑臉。但他們私下說話,蘇夭夭無論對誰,都是直呼其名。
她稱王上為楚瑾,稱六公主為楚鳳寧。到現在為止,她都不曾認了自己公主的身份,仿佛如此,便能仍舊看不見與陶令的血海深仇。
“是!”十九微微躬身,“六公主又來了。”
蘇夭夭沉沉地阖上眼:“随她去吧。”
“是!”十九應着,心下明鏡似的清楚,琉璃宮外王上的人不一會兒便會将六公主請走。
但這一日,似乎格外不同。蘇夭夭一個安心被圈養的金絲雀,不止招惹了楚鳳寧,竟連王後也給招來了。
王後呵斥楚鳳寧的聲音不大,卻是楚鳳寧不屑的反擊更響亮。蘇夭夭到底是坐直了身子,“十九,去開門,請王後進來。”她在這王宮已然數日,王後能夠耐住性子到今日方才上門也算隐忍。
從前她被困王宮,縱是與現下這般皆是人人皆知,卻是有楚瑾的命令擋着,無人敢上前一步。這一次沒了楚瑾的命令,她們多半還以為她是新進的寵妃,且這寵妃無名無分,自是有王後作為代表首先來瞧一瞧。
王後自進門到走至她面前,她皆是安安穩穩的坐着,及至王後擋住了她的好日頭,方才懶懶道:“不知王後來此,可有要事?”
王後面上仍是極為端莊大方的模樣,唯有一步步靠近,方才緩慢的收斂了眼底的震驚之色。她身邊的嬷嬷上前半步便是沖蘇夭夭冷聲呵斥:“大膽,見了王後還不跪下!”說着,已是暗自甩袖沖身後的宮女道,“還不給我掌嘴!”
蘇夭夭翻着手上的書冊,仿佛那般示威并不是對她。
兩名宮女聞言就要走上前,卻是猛然被人雙雙緊握住一只手腕,不曾用力,便被掰折。
那兩名宮女立時痛極哀嚎,十九處理後極是冷漠的甩甩手,面對王後倒是不卑不吭的躬了躬身:“王後娘娘,屬下奉命護着蘇姑娘,保她不受任何傷害。”
王後跟在楚瑾身邊多年,自是一眼便能看穿這黑衣男子的來歷,因而當下竟只能忍了。原本,她還想着縱是有人護着,也擋不住蘇夭夭自己不長眼,誰料,王上對她竟護佑到如此境地?
王後如今約摸五十餘歲,但保養得極好,說話間臉上的細紋也不甚明顯。她在那嬷嬷的攙扶下于蘇夭夭對面坐下,她的椅子高些,正經是好好地擋住了她的日頭。
蘇夭夭瞧一眼十九,十九立時便搬來了同樣的椅子。冬日的寒氣還未曾完全過去,十九又特地多放了兩個軟墊。蘇夭夭坐下後,眼見得王後的眼角抽了抽,她的心底卻是未曾生出半分愉悅來。
她倒不是故意找王後的不痛快,不過是不喜仰着臉看人。
自然,除了師兄。
念及師兄,她的眸子又是暗了暗,只聽王後很是沉穩道:“此番确然是宮人逾距了,不知蘇姑娘的身份地位。不過姑娘既然入了王宮,确然也該遵從王宮的規矩。”王後這般說着,自認無可挑剔。
哪料,對面那張看來極是熟稔的面孔,卻是沒有半絲接茬的意思。
她懶懶的擡起頭,以極陌生的眼光看着她,頗是冷淡道:“王後有話不妨直說。”
王後怔了怔,凝着她的臉愈發是惶然。她與那個女子,不止面貌相像,這般冷清的性情,竟也是像極了。她原本一直不懂為何王上這般對她,如今見了才陡然懂了。這樣一張妖媚惑人的臉,如何有男子抵擋得住?況且,她和當年的那個女子又是這般相像。
“蘇姑娘,可還有親人在世?”王後作出一副親切關懷的模樣,她常年久居深宮,便是後來委托兄長代為調查蘇夭夭的底細,竟也是查不到許多東西。
不過都是些人盡皆知之事,她幼時被遺落在望岐山,而後在陶令膝下長大。其餘的,竟是再尋不到。兄長也曾說過,畢竟已經過了十年,知曉內情的基本都已死絕了,實在難以查清。唯一令人生疑的便是十一年前,王宮內确實死了一個小公主。這年齡合得上,只是不知到底是否是同一個。
原本,宮廷密事便素未有她不清楚的,偏偏這一樁,她竟是半點不知情,且不知如何查探。
“不曾。”蘇夭夭微微搖頭,原本她的親人便只有師兄一人。現下,卻是只餘了她自己。不論她将師兄當做夫君還是仇敵,都不再是親人。
蘇夭夭瞥她一眼,實在是懶得應付。她沖十九擺擺手:“送客吧!”
“王後請吧!”十九立時伸手作出一個“請”的姿态,王後身邊的嬷嬷臉色都是青紫的,偏生自個主子一慣要維持端莊賢淑的模樣,這時竟是不能發作。
王後在嬷嬷的攙扶下站起身,正欲轉身的時候突然頓住,一眨不眨的凝着她道:“本宮本不欲多事,但在深宮已久,終歸還是忍不住提醒姑娘一句,若要長久,還是當收斂一些,王上的寵愛若是斷了,只怕姑娘也會丢了性命。”
蘇夭夭輕笑:“我從來不需要他的寵愛。不過你恨我,我卻是看得清晰。”
王後渾身一震,她已然竭力控制,卻還是露了端倪嗎?
“不!”王後幾乎是本能的反駁,而後愈發是溫和道,“本宮不恨你,準确來說,并不是你。本宮這一生,若是果真恨過一個人,便是這琉璃宮原先的那位主人。”
蘇夭夭挑眉:“也對。”琉璃宮原先居住正是備受寵愛的璃妃娘娘,自是招人嫉恨。
王後繼續感嘆着,倒沒了離去的意思:“入了這王宮的女子大都身不由己,不過是盡量讓自己活得暢快些。”
“您竟看得這樣清楚?”蘇夭夭略是驚異的看向她,轉而又道,“不過我卻是不大相信,若您當真看得這般清楚,大概也走不到今天這般位置。”若是當真清醒自知,也怕難以穩穩地坐在王後的位子上。
王後陡地被人拆穿,臉色一陣青白,道了句“蘇姑娘好生住着吧,六公主日後不會再來攪擾了。”說罷,終是緩緩離去。
攪擾又何妨,她不見便是。有關師兄的一切,她都不想見,也不敢見。
是夜。
蘇夭夭睡前再次接過十九遞來的茶水,他手中的茶水總是溫熱的,不似師兄愛飲的微涼。
蘇夭夭正欲往唇邊送的時候,忽的被人叫住:“蘇姑娘。”
蘇夭夭停住手,看向站立在眼前的十九。“何事?”
“這茶……”十九遲疑着,終是艱難開口道,“你別再喝了。”
蘇夭夭凝着他滿眼的糾結和隐隐的痛苦,一飲而盡後方才放下茶杯微微一笑道:“十九,這茶我已然喝了五日,再有兩日便會發作,你怎的這時提醒我?”
十九心知必然瞞不過蘇夭夭,但已然這麽久,多半可以繼續瞞着。是以這時被拆穿,正經是驚愕的合不上嘴。
蘇夭夭起身,頗是無謂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無妨,既是你遞給我的,我自當一飲而盡。”
蘇夭夭這話說着,半分玩笑半分寬慰。卻是在話音落地那一刻,陡地想起相同的形容來。如是她遞給師兄一盞有毒的茶水,只怕師兄也會一飲而盡吧!
她說罷這話,臉色便有些晦暗。卻是不曾料到這話勾撩了十九心底所有的懵懂,這些日子,蘇夭夭渾渾噩噩不知事,他便盡全力保持所有清醒,唯恐有人傷了她。這一盞茶喂了她五日,每一日他都心如刀割。
現下她這般說,他再是無處可逃。
“你走吧!”十九忽然開口,話語間還夾帶着濃重的喘息。
蘇夭夭倏地就笑了,卻又在望見他的神情那一刻陡地收斂了笑意。他不是開玩笑,是正經言說。她遂又坐下,緩緩道:“你要我喝了五日的□□,怎的突然不忍了?”
十九這一腔心意明白的太快太洶湧,一時間還不懂隐藏,只得規規矩矩正經作答:“我不想你死。”
蘇夭夭摩挲着白玉色的茶盞,呢喃一般說着:“這茶水并不會讓我死。”
十九憋悶了許久,方才愣愣道:“我喜歡你笑起來的樣子。”
蘇夭夭摩挲茶杯的手指一頓,只聽得十九難得這般絮絮叨叨,他持續說着:“王宮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今日是王後,以後便是各種各樣的女人。你學不會應付,也不該去學。”
“不是有你保護我?”蘇夭夭懶懶的應着,模樣卻是極其冷淡。然而,她沒來由的又是想起幼時不願練劍,吵嚷着反正總有師兄保護。
她又是摩挲着茶杯,聲音缥缈一般不确切:“十九,我給你下過毒,今日你還了我,我們扯平了。”
“蘇夭夭!”十九忽的開口,一字一頓的叫着她的名字。
蘇夭夭着實驚了一驚,十九卻是持續的情緒崩裂:“你一心求死是不是?”
蘇夭夭頓了頓,正經想了想方才搖搖頭道:“算不上,只是覺得活着很是沒有趣味。”
“你想死是不是,就算是你想死,也該……”十九說着,到底是住嘴,沒再繼續說下去。她如今不過是應付時日,若是知曉真相,只怕連應付都不再有。
這一夜。
蘇夭夭飲過了安眠的茶水,卻是久久難以入睡。她明白是心思過重的緣故,才使得這茶水沒有發揮出它的功效來。
天剛剛亮的時辰,她阖上眼将将有了困意。忽然一道黑影越過窗子飛奔至她的床前,蘇夭夭坐起身正欲迎戰,忽的發覺身子軟綿的厲害。她心知是這些日子茶水的緣故,要她漸漸身子疲軟,到最後便是洩了一身的功力。
“蘇夭夭!”來人猛地撲身跪在床前,喘息着叫她的名字。
十九?
蘇夭夭滿眼驚愕的凝着眼前的男子,擡手就要去扶他,卻是碰到一手粘稠。血?
她還不及反應,十九已然将一個碧綠的小瓶子摁在她的手裏,一面急促道:“我終于明白你說過的,心悅一人甘願一死。”
“蘇夭夭,你下毒,我還你。你救過我,我還你。答應我,不要在王宮,走。”說罷,便是緊緊地攥着她的手腕,重重的倒在地上。
蘇夭夭僵硬了片刻,方才慌亂地跪下去,查探十九的情形。
遍體鱗傷。他的氣息,斷了。
蘇夭夭怔怔的凝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男子,甚至來不及慌亂和悲戚,琉璃宮的門已然被人打開。她服下十九用性命換來的解藥,忽然明白了另一樁事。她要死不活不要緊,斷不該連累了身邊人,亦不該為了避開師兄而來王宮。
楚瑾待她,可是從未有半分留情。
燭火通明之時,蘇夭夭已然換了往常的一襲白衣,腰間錦帶自襯得身形愈發纖瘦,裏面裹着的仍是師兄的軟劍。十九被他抱到床上,寧靜的阖着眼。
排頭的是楚瑾近身的太監,上前一步便是恭敬道:“正陽宮今日進了刺客,有人瞧見他進了蘇姑娘的寝殿,勞煩蘇姑娘允許我等查看一番。”
“好!”蘇夭夭應下。她的身子漸漸恢複,精氣神尚可,而十九就在內間,她也懶得維護往日的懶散虛弱,唯有手指縮在袖子裏還微微顫抖着。
他們帶走了十九,沒找到解藥,自也不會開口問她是否服下。只先一步撤走了侍衛,獨留下那個太監同她道:“還有一事王上命奴才告知蘇姑娘,今日會有姑娘的一位故人前來相見,還請姑娘靜心候着。”
“故人?”她心口一跳,期盼的卻還是那個長身玉立的白衣男子。
那太監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便是垂下頭道:“是夏澤之世子。”
“嗯。”蘇夭夭微微應了聲,卻是不知數日前,夏澤之還在清水庵的山下住着,心不甘情不願的守着他那位離家的夫人。
那日,他命小厮前去探聽陶令的消息,卻是出去了大半日方才慌裏慌張的跑回來。
他聽罷,顧不得收拾行囊便是快馬加鞭去了霁風山莊,而後又迅速回了王城。
那日,小厮道:“蘇姑娘回宮了,陶公子……陶公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