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天色大亮。
蘇夭夭坐在主位坐得眼睛都有些發澀,方才遠遠地瞧見清早見過的那太監再度走來。夏澤之在他身後,端是怎麽都藏不住的腳步急促。
只是這一回,卻是比着天蒙蒙亮那會兒來了更多的侍衛,明着的,暗着的,加起來至少兩百人。那般逼人的氣氛,可不像是正經給了他們敘話的空間。
不過場面上的事,楚瑾似乎一慣做得好。那太監将夏澤之帶到,便退了下去。自然,還有隐在房頂的,守在宮門外的。至少表面上,這偌大的琉璃宮,便只餘了他們二人。
夏澤之原本一路慌張的走到這裏,他沒成想真能見到她,縱然,他本就是本着無論如何都要見一面的打算。然而這時蘇夭夭就站在他眼前,他反倒踟蹰了,不知如何開口。
“是師兄讓你來的?”蘇夭夭凝着他,心下仍是記挂着十九的死。說到底,她還從不曾真的殺過什麽人,頂多不過是挑了他們的手腳筋。這時突然有個人因她而死,她始終難以平複心緒。
此時夏澤之來,她多半也能猜到緣由。王宮雖說本是攔不住師兄的,但這一回她消失的太過突然,師兄未必想不到她離開的緣由。因而由夏澤之這個中間人來見他,倒也正常。
“蘇夭夭……”夏澤之凝着她,愈發是遲疑。默了默,只愈發婉轉道,“當年之事,你已然知道了?”
蘇夭夭凝着他,并不說話。夏澤之顧自道:“這也怪不得他,你知道他那時只是個殺手,是楚瑾下的命令。楚瑾一朝得了王位,自然要鏟除當初幫助他登基之人。陶令他……”
這本就是樁板上釘釘只是,且是陶令親口認了,且還被蘇夭夭親耳聽見,這與當初陶令在天牢裏備受苦楚手寫的那封手書的意義全然不同。
這一次,難以回轉。
蘇夭夭方見過十九死在她眼前,這時正是冷清,徑自便道:“如是師兄讓你來,便請你轉告他,此生不複相見。”
夏澤之前一刻還萬般替蘇夭夭難過,前夜之事他自是不知,但陶令已然死去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他自己極艱難方才接受了這個噩耗,卻又不知該如何告知蘇夭夭。眼下見她這般冷漠,這一股子怒氣登時就冒了出來,“不複相見?蘇夭夭,你說的這是什麽話?他養了十多年,等的便是你這句話嗎?”
蘇夭夭死死地咬着牙,不肯說一個字。她能如何?又當如何?縱是她迫切的想要見到他,每一天每一刻都想見到他,那麽酣眠也不過是想要在夢裏見到他,可是見到又如何?她能夠擺着那樣明晃晃的真相不看嗎?只有不見,才能勸慰自己只好師兄好好地就好。
夏澤之見她不發一言,愈發是氣惱,連帶着陶令逝去他心尖的難過一并發洩了出來。“當初你是怎麽說的?如若他死了,你也不會獨活。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嗎蘇夭夭?”
“他身體衰敗你不是不知道,那是連黎老先生都無解的病症。你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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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從小就是死士,可那是他願意的嗎?他的事你應當比我知道的更清楚吧!為了你,他是用了些手段,想要确信你喜歡他,想要得到你。可是蘇夭夭,他就算對不起所有人,也從未對你不起!”
夏澤之惱怒的嘶吼着,說着說着眼眶裏便是腥紅。他知道不是蘇夭夭的錯,也端是怪不着她。可他心底也是抑郁極了,偏生見她這般冷清無動于衷的神情,終是不停地發洩着。
然他已表現的這般明顯,蘇夭夭那張絕世傾城的臉,還是那樣僵硬着。
是他喋喋不休太多,所以全成了廢話嗎?
夏澤之終是深吸一口氣,雙手緊握住蘇夭夭的肩膀,沉沉道:“蘇夭夭,有一樁事,我須得告訴你。”
“你給我聽好了,陶令他……死了。”他在那一聲“死”字上咬了極重的音。說罷,卻還是自己都不肯相信的事實。
蘇夭夭緩慢地擡眼,瞳孔緩緩放大,那一刻,她幾乎找不見自己的聲音,唯有發出淺淺的氣息聲:“你說什麽?”
夏澤之的衣襟被人緊緊地揪住,幾乎要被捏碎。他終于看見了她就要洶湧而來的悲痛和絕望。一時又是無法開口,然而已經開口,終是悶悶道,“武林大會你贏了所有人,只餘下最後一戰。你走了,他替你。但……他輸了。所有人都看見,他心口中了一刀,血留了滿地。”
餘下的便是江林由那一戰成名,成為又一個不可戰勝的神話。畢竟,他贏了陶令。只是他在江湖上的名頭一慣不太差,因而也不是陶令那般魔鬼的名聲。
只是這些,也沒必要同蘇夭夭說了。
痛極至死是什麽滋味呢?
是眼前一片黑暗,再看不見光明。她曾經已經死了,被那個人救回,在冰冷的望岐山過了一年又一年,沒有盡頭一樣。可他無限的縱容着她,明知道她每一年都要逃跑,還是每一年的将她找回,而後便是“變本加厲”的寵溺。
她看過許多話本子,卻是沒有一個女子能得到男子這樣的愛護。
心頭跳動的源頭本已極其微弱,這一擊,徹底奄奄一息,沒了活着的盼頭。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眼前之人到底有絮叨了些什麽。她只惶然的搖着頭,拎着仿似奄奄一息的嗓音道:“我不信,不信。”她的眼幹澀的流不出一滴淚,卻仿佛全都倒流回到了心底。她死去的心在汪洋中沉浮,無處皈依。
“蘇夭夭……”胸前的衣襟被人用極大地力氣揪着,他幾乎要難以喘息,但仍是溫和着叫她的名字,小聲寬慰着,“你要離宮嗎?我想辦法送你出去,他現在已經被望岐山的人接回去了。你要回去……”夏澤之說着,嗓音又是不住地哽咽,蘇夭夭難過的哭不出來,倒換了他淚水不停地落下,他勉強深吸一口氣,方才繼續說道,“回去見他最後一面。”
“……回去。”蘇夭夭低低重複着他的話,忽然間仿佛突然清醒一般,丢開他就開始向外走去。然而不過幾步,便有幾十個黑衣人黑壓壓的落下來,擋住了去路。
夏澤之原本知道,王上必然存了忌憚之心,也絕不會允許蘇夭夭離開。
他能夠見到蘇夭夭,也不過是王上需要一個人來告知蘇夭夭陶令已死這件事,也好斷了她的念想,讓她安穩的待在宮中。然而此時不同往日,他抵達霁風山莊後,便拿到了望岐山上的人留下的一封信。信中有陶令安插在朝中的幾條線,每一個皆看似無足輕重,便是當真落入楚瑾眼中也不足為懼。可這些人串聯在一起,便可輕易颠覆了王朝。甚至裏面有些名字,他看着都是生疏。
那些人,或是出身權貴,性子剛直,一朝反了,也是正經為着黎民百姓着想。或是犯錯在前,被拿捏了把柄在手。如是不反,被人戳穿亦是牢獄之災。勝利在望之際,自懂得站隊。或是官員聯絡的核心,極具威望,動一人可動數十人。再者,便是宮廷之內。
只是他這幾日一心為着陶令和蘇夭夭之事奔走,還不曾聯系名單上的每一個人。因而,雖有底氣,卻是不大足。
然他思慮的這片刻,蘇夭夭已然擡手抽了腰間軟劍,眸中狠厲,仿似要大開殺戒一般。
夏澤之顧不得多想,幸而前幾日他便将名單交給了父親,想來父親自會做好準備,至少能夠保護了王府上下。
當下便是沖進人群,替蘇夭夭擋住她背後的刀劍。縱然,她眸色腥紅的樣子,看來仿佛不需任何人的幫扶。
只是這些高手實在出乎他的意料,況且,他進宮便是空手而來,沒有合适的兵刃在手,到最後,竟是要蘇夭夭反過來護着他一二。眼見得就要被人群圍着出了琉璃宮,倒下的人亦是越來越多,夏澤之緊蹙着眉暗暗盤算了一番,到底是同蘇夭夭低聲道,“挾持我!”頓了頓,又道,“你這樣打不知何時才能出宮?至少我現在還是世子,他們總不能不顧及我的身份。”
蘇夭夭沒理會他,擡手便替他擋掉了眼見得就要刺入他胸口的劍。
夏澤之瞬間被打臉,他這世子的身份着實是無用,遂準備用心應對每一個死士。熟料,蘇夭夭突然與他低聲道:“你若是幫我,還是先行離去吧!”
夏澤之身形一僵,默然輕咳了一聲,便是找機會打到邊緣,而後悄悄逃出了宮牆。
而在不遠處的正陽宮,上演的卻是逼宮的戲碼。
楚瑾登位以來所做的樁樁件件有違祖制有違人性有違人倫之事,皆被夏王爺一樁樁擺到明面上,且每一樁都有不可辯駁的人證物證。
然而這些不過是個由頭罷了,哪個帝王不曾做過有損陰德之事,不過無人言語且不敢言語罷了。但這一日不同,滿朝有一般人數附議,且夏王爺還有兵馬在手,而往常暗中守護楚瑾的人卻是被他全部調去了困住蘇夭夭。
這一日,說白了,就是要楚瑾自行禪讓。
楚瑾發了極大地火,每一根眉毛都豎了起來。他算計旁人算計了一輩子,眼見得當年的得不到也已經回到身邊,怎肯輕易放手?
然他又是清楚,夏王爺膽敢這般做,必是做了十全的準備,為今之計,便是先撤離才是要緊。他一面大吼,一面緩緩退到王座,手指悄然觸摸到座下的機關,而後在他眼前落下一個牢固的屏障,而他退身到堅不可摧的密室,再由密室離開王宮。
這是他登位以後,命人悄然挖通的地道,知情人無一在世。
然他不知,在他隐身進入地道後,身側侍奉多年的太監并沒有同他一道離去,而是拿出一道聖旨隔着堅固的屏障宣讀。
這一道聖旨讀罷,不論上面到底有何言語,群臣跪下,便是響應了新主。
謀朝篡位,說到底,不過是殺一個人。當年,楚瑾殺了他的兄長。今日,楚瑾隐身入地道,卻是再沒了生還的可能。
只不過這一次,再無人站在楚瑾那一側而已。
楚瑾隐入地道後,便是倉皇奔走。他年紀愈漲,愈是沒了當初的野心和自負。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到了出口,卻是眼前一片黑暗,唯有身側的燭火微微閃耀着。
出口被封。
楚瑾用盡掌力仍不能擊開石門,這地道初建之時他曾下來過,并不曾有這道門,而今看這般情形,卻是當年便有,只是從不曾觸動機關。
楚瑾愈發是惱怒,那些草民竟敢如此欺瞞他,該死!都該死!
楚瑾滔天怒火,在被困了一個時辰後,終是緩緩地跌坐在地上,竟也默默承認了一朝失勢的現實。
石門突然被人打開那刻,他猛地站起身,想保留最後的體面,然而起身那一刻到底是踉跄了一下。
他下意識扶了扶牆,看清楚打亮光裏緩緩走來的那人,不由得大吼道:“本王何處得罪了你,你竟敢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夏王爺身姿挺拔的站在他幾步遠的位子,身後并無旁人。
“你還是應當感謝我,是我困住你,而不是讓你死在蘇姑娘的手上。”夏王爺沉聲道。
楚瑾抑制不住的冷哼,繼而又是大笑,笑罷了方才滿眼不屑地凝着夏王爺道:“殺我?真是可笑!在她所知的故事裏,我除了是西楚的王,還是她的生身父親,她會殺我?”
夏王爺略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她遲早會知道真相,現下陶令死去,你以為她距離真相還有多遠。”
楚瑾猛地僵住,下颌微揚也再是擋不住微微佝偻年邁的身形。他久居宮中,自是比不得夏王爺沙場征戰,又時常帶兵。他本就年長,便愈發顯得蒼老。
“你那麽喜歡她,用盡手下所有的人去困住她。卻也因此,丢了最後一層屏障,不覺得可笑嗎?”夏王爺反過來問道,“你做過的事,百死莫贖。”
“當初你多喜歡王嫂,哦不對!他後來是你的璃妃娘娘了。當年你那樣喜歡她,卻又是如何對她的。她忠貞不屈,你耗盡了耐心,便弄了那些人侮辱她。你還拿孩子的日子來騙她,要她以為那是先王的孩子。她九死一生生了那孩子,可她對你仍那般冷清,你便又告訴她,那孩子不是先王所出。”
“楚瑾,這世上可還有如你一般心腸冷硬手段陰狠之人。”
楚瑾聽他所言一字一句,偏是找不到一字反駁。他沉悶許久,方才冷冷道:“成王敗寇,本王是惡人又如何?你便是好人,你今日謀朝纂位,和當初本王所做有何不同?”
夏王爺丢給他一把匕首,轉而繼續平靜無波道:“謀朝篡位?當年你為了登基殺了多少人,這些年為了穩固王權又殺了多少忠臣良将,民怨載道你可知?”他說着,不由得沉沉地嘆了口氣,“我無意于王位,今□□退你,一樣無意。日後自有澤之登位,還西楚一個光明。”
……
蘇夭夭終于闖出王宮那一刻,便是直奔霁風山莊。
她純白的衣襟已染了血色,手上也是沾染了腥紅。不眠不休兩日,她便抵達了霁風山莊。沒心思要人通報,她徑自越過一個個房子落在江林的院落。
江林正于院中飲茶,那般姿态倒不似他往日的粗狂和不拘小節,那樣輕抿的模樣竟似個文人一般。
然她一雙眸子腥紅,哪還能将這些細微的差別放在心上?長劍直指,便是抵住了他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