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江林顯然是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杯子“哐當”一聲便是落在地上,碎裂了一地。
然他看清了蘇夭夭的面容,眸中還是下意識地揚起一抹歡喜,轉而又是深切的擔憂。
“是你殺了我師兄?”蘇夭夭一字一頓的問他。那般目光,仿佛只要他說一聲“是”,下一秒便會送他去見了閻羅王。
“我……”江林張了張嘴,頓了頓才又道,“不是我,你應該清楚你師兄的實力,我怎麽會是他的對手?”
“我如何信你?”蘇夭夭眸中殺意愈甚,連帶着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也淺淺充盈了那一雙眸子,看得人心都要碎裂一般。
江林這時反倒沒了方才将要死去的慌張。他知道,既然她還會來問,便是不能确信他的死期。
江林微微垂首看了一眼橫在脖子上的劍,小心翼翼的自懷中拿出一封信來,而後遞出去。“這是他留下的信,就是不想你為他報無意義的仇。”
蘇夭夭這才收了劍,奪過那封信,卻又在打開那一刻小心翼翼生怕弄壞了分毫。
她展開信,看着熟悉的字跡,淚水終于滂沱而出。
“夭夭,我一直害怕,很害怕我們長劍相向的那一日。我怕你的劍刺入我的身體,我怕你會難過地哭。我一直想,若我直接死了,是不是省了很多麻煩?可是我怕你會想我,而我,也不舍得你。遇見你以後,我才覺得活着很好,我不舍得死。”
“可是,你終于還是親耳聽見了真相。日後你該如何面對我呢?”
“我想了整夜,想不出答案。唯有死去,才是解法。”
“夭夭,若你還念着我,便回望岐山來吧,我們在這山上許一個平凡男女的來生。”
蘇夭夭看過信便有些出身,末了,連手上的信飄飛落在地上亦是無知無覺,待她反應過來這才慌忙蹲下身将那張紙緊握在手中。
蘇夭夭一眨不眨凝着眼前的男子,方才沒放在心上的細微之處這時全部連接起來,甚至他面目棱角處的黏合都能夠仔細辨認。
“說,你到底是何人?”蘇夭夭直直的盯着他,陡地便拆穿了他并非江林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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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下意識便後撤了一步,他看着眼下情形還以為瞞過了,不想,卻還是被戳穿。如此,也沒了隐瞞的必要。
男子擡手揭了面上的僞裝,露出真實的面容來,那一雙眼望着蘇夭夭,愈發是小心翼翼。人家方才死了至親之人,他這端卻又在冒充旁人,委實不是君子所為。
“怎麽是你?”蘇夭夭驚異地凝着他,“你怎麽在這裏?楊姐姐呢?”眼前之人,可不就是楊姐姐看中的那位酸腐書生柳如風。
柳如風略有些窘迫的扯扯嘴角:“婉婷應當還在清河邊上住着,只是多半被人監看着,沒有自由。”
“你是被人綁來的?”蘇夭夭蹙了蹙眉,略摸猜到其中的情形。
“嗯。”柳如風點了點頭,他身形瘦削,這身衣裳又是寬大,為此多套了好幾件衣裳,此番站着也不大舒适。他緩緩道,“江林跑了,他怕你殺了他,而且他現在風頭正盛,心知應當低調行事,否則下一個死的便是他了。”
“那他留你在這裏,豈不是讓你送死?”若是方才她的劍快一步,楊姐姐日後可怎麽辦呀?
柳如風抿了抿嘴,沒有應聲。心下卻知,誠然是這個理。只是武林盟主拿他娘子作為要挾,他也是無奈。
兩人一時無言,柳如風便是輕咳了一聲打破沉寂:“不知蘇姑娘以後有何打算?”自此後蘇夭夭孤苦一人,也是可憐。
蘇夭夭悶了悶方才道:“我先送你回去吧,順便見一見楊姐姐。”
柳如風不會武功,這一路迢迢,也不知要走到何日。若是蘇夭夭相送,自是走得快些。因而,柳如風萬般感謝,亦是不曾拒絕。況且,他雖是覺得蘇夭夭十分可憐,但他出面勸慰總歸不妥,來日見了娘子,由娘子出面勸慰一番,要她好好活着才是要緊。
他瞧着蘇夭夭的神情,總似沒了生存之意。
數日後。兩人便抵達清河邊。而西楚的天下,也在他們的路途中,正式宣告天下,易了主。
夏澤之那日逃出王宮,還沒正經想出法子帶蘇夭夭趕往□□,就突然被告知父親逼宮已成,聖旨上楚瑾自認有罪宣布退位,并将王位傳與異姓王之子夏澤之。
坊間自是議論非常,但這事關天下易主,且已成定局,不過是悄悄議論罷了。總歸不曾妨礙着黎民百姓的利益,且這定下的新王雖是王城中衆所周知的風流倜傥,但也非驕橫跋扈之人。
再者,他一上位,必然要将楚瑾原先定下殘酷苛責的吏治給整治一番,繁重賦稅也當減輕。這突然易主之事,過不了多久,也就漸漸被人們遺忘了。
夏澤之直待換了王上的衣裳,仍覺得恍如隔世。直至母親提醒,他才恍然驚覺,于父親母親眼中,他的夫人仍在庵院中祈福。而他心知,若當真後院無人,他将會是史上第一個登記之時無後無妃的王上。
夏澤之送母親出門,方才轉身對身側小厮低聲道:“洛依依呢?”那日他走得極其倉促,也不知她在那清水庵過得如何。
這幾日天翻地覆的變化,整個夏王府都忙瘋了,夏澤之身側這小厮哪還顧得上一個被送出府門的夫人,且還是人家自個想要離開的。
這時公子陡地問起,他方才想起,幸而前兩日夫人的母家便着人來了信,說是已将夫人接了回去。
他這便答:“夫人已被洛大人接回府中,且已傳了信過來,靜候您上門。”
這卻是眼見得他登了高位,便不要自由了?
這念頭一閃而過,夏澤之心下卻是清楚,這般做法多半岳父大人的意思。當時府中只餘了洛依依一人,她還要一心離去,怎會貪慕富貴想要做那王後的位子?
……
夏澤之登門之時,洛依依安穩地坐在後院自己的閨房之內,面上仍無意思喜氣。心尖之人突然坐了至尊之位,她卻是沒有半分歡喜。倒是爹爹歡喜得緊,費勁了力氣查到她居在水月庵,又一半威脅一般命令的将她接回來,生怕丢了國丈的身份。
她正出神,身邊的丫頭便匆匆忙忙的跑了進來:“小姐!小姐,世子來了!”頓了頓,又是趕忙補充,“現在就在前廳。”因是還未正式登位,便仍稱作世子。只是這世子叫來,似也不大合适。
這丫頭一直随在洛依依的身側,自是清楚她的性子,然清楚是一回事,王後之位的高度又是另一回事。
“小姐,您将是王後了!”婢女歡喜地說着,剛回來那日,她心下還是忐忑不安,唯恐世子介懷小姐先前離府之事。但好在今日世子來了,且當日雖說離了夏王府,但名頭上仍是正經的世子夫人。
洛依依是無比震驚的,這幾日發生的每一樁事,都令她無比震驚。然而與她休戚相關的不過是那王後之位,而那位子不過是更大的籠子罷了。
眼見得世子正從長廊緩緩走來,婢女慌忙道:“小姐,您待世子多年情深,此番您若是再不說,便是永遠都沒有機會了。世子做了王上,日後後宮妃嫔無數,哪還有您說話的餘地啊?即便是您說了,只怕世子也不再信了。”說罷,她便是快步走了出去,迎候世子進門。
洛依依起身,福了福身,仍依着他是世子的身份拜見。只不知為何,當下竟是相顧無言。
洛依依沉思片刻,到底是率先開口:“世子,父親的态度并非我的态度,您要如何做都可,不必覺得為難。”
夏澤之走了一路都沒想清楚該如何措辭,這時聽見她這般說不由揚唇笑了:“你怎知我就一定會為難?”
洛依依眉眼微垂,同往常寡淡的模樣并無二致,但今日看來,不知為何看得人心舒坦。許是他忙碌了太久,這時陡然歇下,覺得身心舒暢。
“父親接我回府便是想着我能坐上王後之位,仍伴在你身側。但我……”她略遲疑了下,方才又道,“我的初衷未變,是以,世子不必為難。”
夏澤之這才注意到,她仍自稱“我”,而非“妾身”。她自居的仍是自由的身份,而非他的夫人。思及此,夏澤之的臉色便有些不大好看。好似他好心好意端上佳釀,人家正經道了謝,偏又不肯嘗一口。
夏澤之一步步走近,伸手鉗住她的下颌,捏的她的骨骼生疼,偏又微垂着眼,不曾四目交接。
夏澤之自認慣不是好相與之人,這時被人拂了好意,臉色愈冷,他凝着她微顫的睫毛沉聲道:“我原先不覺得你如何,但今日看來,這王後的位子倒是很适合你這樣寡淡的性子。”他在前廳已與岳丈大人說好,到了她這一處被反駁。莫說他丢了臉,便是洛依依自己,日後的日子只怕也難過得很。
洛依依驚愕地擡起眼,終是迎上他的逼視。然她的指尖緊扣着掌心,拼命地提醒着自己,不能說,不能說!
她悄無聲息的喜歡了多年,無論何時說,都不該在這一刻表明心跡。若她說了,不論他信不信,都是為了王後之位所做的努力,這玷污了她的情感。
良久,洛依依方才一字一頓道:“多謝王上!”
夏澤之身形一僵,瞳孔緊縮,下一瞬便是猛地甩開手。洛依依本是被迫踮了足尖,這時一時間支撐不住,踉跄了一下險些摔倒。而眼前之人早已轉身大步離去,再是看不見她眼底濃郁的情感。
寡淡?
她也曾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熱切過,是漸漸被冷水澆滅了熱情,才變成了現在的模樣。不過正好,現在寡淡的模樣卻成了王後的不二人選。自此後,深宮幽冷,又是不知何時才能望到盡頭。
數日後。
新王登位,王後之名一同昭告天下。洛依依戴着一頭沉重的發飾,待一切典禮過後,脖子都要折了。
幸好,一切不如意,都還有她近身伺候的婢女在一側。如此,倒也算有個可以說話的人。
小蓮這一路累得也是夠嗆,但仍是依着本分先伺候小姐歇下。不,不能再喚做“小姐”了。日後,便是王後娘娘。
小蓮凝着娘娘入睡後仍是緊蹙的額頭,突然不懂了。歡喜一個人不應該守在他的身側嗎?就像過去的九年,娘娘獨守空房九年,也是為着能夠守在王上身邊。縱是後來離開,現在不也是重新在一起了嗎?
還是說,娘娘那日并未告訴王上這九年來的情深幾許?
小蓮悄然嘆了口氣便出了門,洛依依這時才在溫軟的床榻之上緩緩睜開眼。
這一日,仿似他們大婚一般隆重,但夜幕漸濃,他并沒有來。
往後時光,宮裏的女子越發多了起來,夏澤之來她這裏的次數卻是變多了。洛依依自知,是她王後的身份在這,不論宮中進了多少女子,夏澤之并未有動搖她地位的打算。似乎單單憑此,她也該感激。
然他來得勤了,臉色卻是一直不大好。後宮不可幹政,洛依依便也不問。只是偶爾叫了太醫,精進一下按摩的手法。畢竟,宮中的太醫總好過她在王府時找的大夫。
兩人多半是無話,夏澤之來她這一處雖是頻繁,但從未過夜,大多是午睡的時候來她這裏小坐片刻,洛依依遵旨為他揉捏按摩,松緩他緊繃的神經。這其實不像他,他慣常是恣意慣了的,現下卻要勞心費力思慮整個西楚之事。
她明白他的苦楚,便細致的處理着後宮之事,素不給他添亂,更不多言。就連小蓮也說,“王上心裏還是記挂着娘娘的,各宮不論賞賜什麽東西,都是以娘娘為首的。”
洛依依沉默着并不應聲,自是以她為首,縱是不喜,這王後的身份卻也是他欽定的。于她而言,能時常見着他,已經夠了。若他偶爾舒展了眉頭笑了笑,那才是正經的好。
只是她的身子似乎有衰敗的跡象。
這日午時,夏澤之又來她這裏小坐。洛依依徑自坐到他身後,卻是只覺得眼前之物仿佛在晃動着看不真切,她竭力定了定神,手指剛觸到夏澤之的肩,眼前徹底一片黑暗。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再醒來時,卻是夏澤之眼巴巴的守着,仿佛生怕她出了絲毫差錯。
洛依依一時間,還不确信眼前之人可否是在夢境。
“澤之……”她下意識地輕喚,聲音極其微弱,夏澤之緊能分辨她的唇形,卻也知道,她喚的正是他的名字。
小蓮在一側瞧見她睜眼了,頗是驚喜道:“娘娘您終于醒了,您可吓壞奴婢了!”
夏澤之側身沖她擺擺手,小蓮立時知趣的出了門。只是她這一聲喚,卻是要洛依依看清楚眼前之人并非夢境。而她,竟就這般喚了他的名字。
“王上。”她盡力發出聲音,而後拼力想要坐起身,這樣他守在床前,似乎不大合規矩。
夏澤之見她意欲起身,慌忙坐到她身後,扶着她起來,讓她靠在自己懷裏。洛依依全程懵懂,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夏澤之緣何突然這般對她?這情景,仿似她是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
夏澤之輕柔地握着她的手,大抵是這一生都素未這般正經過。
他凝着她纖細的手指,緩緩道:“依依,這九年是我負了你,日後,你便是我唯一的妻。”
“待你身子養好,為本王生個王子吧!”
她曾是他的夫人,九年。今日是他名正言順的王後。但他從未說過,她是他的妻。
洛依依心頭翻江倒海的不能平靜,偏又不知到底為何他的姿态轉變成這般模樣。只死死地咬着唇,一面不敢相信,一面又激動恍然的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