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因緣初遇

無論心中再如何糾結,新安郡王亦不得不接受即将前往長安為祖母侍疾的事實。他着實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自己回到年少的時候,面臨的卻是似是而非的過去。然而,無論何為真何為假,他都是濮王之子李徽,必須接受所有的一切,亦必須接受自家阿爺為他帶來的前途未蔔的命運。

許是因他特意吩咐捉驿孝敬了不少野物之故,過了兩日,他那位阿爺終于願意降尊纡貴地來瞧他了。李徽眼睜睜地瞧着他“滾”将進來,渾身上下猶如面團團似的肥壯,仿佛一動渾身的肉便跟着顫抖,一雙鳳眼更是被擠得幾乎只剩下了一條縫隙:許多年不見,自家阿爺居然又肥壯了幾分,簡直不忍卒視。俗話說,心寬方能體胖,他這些年分明皆是郁結在心,居然還能體胖得起來,着實令他無法理解。

說來,他曾聽過許多傳聞,據說自家阿爺毫無疑問是祖父最為寵愛的兒子,數度為了他而一再逾制。只可惜這番寵愛卻将嫡長子與嫡次子的前程都斷送得幹幹淨淨。而當他聽到這些傳聞時,第一反應卻并不是與有榮焉,亦不是惋惜慨嘆,而是覺得——他那位祖父瞧着眼前這“面團團”似的兒子,如何能一臉溺愛得起來?

雖說大唐的風尚便是人人皆“肥壯可愛”,但到了他這個地步已經遠遠不可能符合人們的審美觀念了罷。自家阿爺莫說騎馬射獵了,光是走兩步便氣喘籲籲,連步輿與檐子都是特制加寬加固的,更須得五名以上身強力壯的侍衛方能擡得起來。

幸而濮王殿下并不知兒子正在腹诽自己,否則恐怕立即便會厲聲訓斥他,而後毫不留戀地揮袖而去。他有些艱難地在寬敞的胡床上坐下來,嚴肅地望着病榻上的少年郎,眯縫着細細的雙眼,輕咳一聲:“你在病中還惦記着我,也算是有心了。風寒可好些了?”

他其實并不是一位稱職的父親,根本不懂得如何與這個從小便長在身邊的幼子相處。平日裏他便只顧着自己作文作賦,很少理會兒子,更別提教誨或是監督他進學了。若不是王妃閻氏在他跟前數度提起幼子病中還記得盡孝心,他恐怕也不會來這麽一遭。

“已經好多了,煩勞阿爺與母親惦記,孩兒心裏實在過意不去。”李徽勉強坐了起來,垂首回道,“這兩天陰雨綿綿,阿爺打算何時動身?”這場雨眼見着不可能停了,他們回京的行程當然也不可能因一場雨而停滞。

“我看你确實好了不少,明日就啓程。”李泰道,臉上流露出些許懷念之色,“說來,你在館驿中出世,自幼生長在鄖鄉縣,從未到過長安。待到了長安,進了太極宮,見過了你祖父祖母,便覺得此次行程再苦再累也值得了。正好,他們也從未見過你,你陪在祖母跟前侍疾,好好盡一盡孝心。”

顯然,濮王殿下如今正滿心惦記着長安,連做夢都想回到長安去,根本不可能聽他分說什麽前路艱險。李徽只得颔首答應,又問:“可能見到阿兄?”

他的兄長李欣是庶長子,亦是皇室庶長孫。因是頭一個孫兒,他從小在太極宮中長大,頗得祖父祖母的寵愛,與那位叔父年紀相近,亦是頗有幾分情誼。當年的魏王如今的濮王奪嫡失敗後,黯然被貶出京,他卻依舊留在長安替父盡孝。當然,祖父尚在時确實是盡孝的孫兒,叔父登基之時卻如同質子了。

李泰仿佛這才想起十餘年不見的長子,雙頰上的肉微微一抖:“當然能見着。你們兄弟兩個從未見過面,也該好好相處。”說罷,他似乎憶起了什麽,猛然站了起來,含糊着道:“好好養病,莫忘了練一練字,你也只有那手隸書能稍微瞧得過去。”

李徽不知自己所說的那句話究竟有何處觸動了他,就見他又顫巍巍地“滾”将出去,便嘆了口氣,随口吩咐道:“将筆墨紙硯擺出來。”

他這位阿爺別看生得肥壯,又不通什麽陰謀算計,卻委實才華橫溢。他不僅精通草隸書法,亦好讀書作詩賦文章,于繪畫也頗有造詣。而他為了博他欣賞而勤學苦練,最終也不過是一筆隸書才能入得了他的青眼罷了。待阿爺去世,兄長奉着母親閻氏離開封地之後,他心灰意冷,從此再未碰過書畫文章,如今大概早已經手生了。

侍婢們不敢狠勸他,只得去禀告王妃閻氏與張傅母。

閻氏聞言,卻是一笑:“既然他想寫,便讓他寫就是了。”她出身名門望族,父祖皆是名動四方的書畫大家,于書畫一道亦十分擅長,自然欣喜幼子勤練上進。“若是他那一筆字有了長進,我這裏還有些好筆好墨,全都給他。”

張傅母無奈接道:“殿下,三郎君大病初愈,可不能練得太狠了。讓他稍動一動筆也就罷了。”

于是,這一日,李徽練了二十張大字,又潑灑淡墨繪了一幅煙雨朦胧的鄉野圖景,這才心滿意足地倒頭就睡。他卻不知,自己的書畫都落在了閻氏手中。她細細地端詳半晌,方嘆道:“用筆仿佛有些生疏,筆意卻已經成了。不過,這孩子心裏哪來那麽多心事?看筆鋒之間,竟似是有些郁憤之色。”

“這般年紀,正是有心事的時候呢。”張傅母笑道:“三郎君自小生長在鄖鄉縣,突然離開,定是有些不習慣。何況他又病了這麽些天,衣食住行皆不如意,一直都不怎麽精神。待行了這一路,回到長安後,說不得便能豁然開朗了。”

閻氏颔首,将這些書畫都收起來,想到父子二人一喜一愁,截然不同的反應,沉默半晌,又道:“明明尚未回到故鄉,我便已經情怯起來。也罷,待回到長安,再決定是否去探望爺娘。”她當年狼狽地離開長安時,閻家竟并未派人相送,前前後後亦無人詢問關懷,委實令她有些齒冷。這麽些年來,自長安送來的節禮都被她鎖了起來,從未看過,更從未回過禮。眼見着血脈親情便要斷絕,如今卻又有峰回路轉的機會,她也不知該不該抓住。

且不提濮王一家三口各懷心事,翌日卻都早早地起身洗漱。天色尚未大亮,館驿內便已是人來人往,仆婢們匆匆忙忙将行李整理妥當,又服侍貴人們用過朝食,便登上牛車啓程了。從捉驿到驿丁都得了豐厚的賞錢,笑眯眯地目送他們離開。

倏然,捉驿仿佛想起了什麽,忙不疊地提着綢衫下擺,踏着渾濁的雨水奔到李徽的牛車前:“小郎君,這幾天下足了雨,驿道兩旁的山坡極有可能被雨沖得又松又軟,說不得什麽時候便會崩塌下來哩!可得小心探路啊!”

“多謝老丈提醒。”李徽掀起窗紗朝他一笑,遣了一旁的侍衛去禀報親事府與帳內府的典軍,又讓侍婢取了一貫錢塞給捉驿,“山高水長,老丈,就此別過。”

捉驿望着他,一時間竟是吶吶不得語。一輛輛牛車自他跟前經過,不時濺起了水花,沾染在他的新綢衫上,他忙後退幾步,目送車隊遠行而去。

進入秦嶺後,寬闊的驿道漸漸變得逼仄起來。在地勢險要之處,甚至只能容得一輛牛車經過,一側為山崖一側為峽谷,若是摔将下去便是屍骨無存。李徽透過窗紗遙遙望着迤逦連綿的山峰,嫩綠新綠碧綠由淺入深鋪灑而開的漫山翠色,臉上毫不變色。

因着捉驿特意提醒之故,侍衛與部曲們探路的時候十分小心。所幸驿道并未被松軟的山石沖毀,偶有險境,也安然無恙地避開了。李泰嫌棄這般行進的速度太慢,很執拗地堅持日夜不停歇地前行,直至第三日傍晚瞧見遠處的館驿,方松口讓衆人歇息。

這處館驿,應當便是嶺南驿捉驿所言的“嶺中驿”,瞧起來幾乎同樣簡陋破敗。捉驿與驿丁聞聲出來相迎時,打扮猶如獵戶,竟是連身像樣的衣衫也沒有。見了金魚袋之後,捉驿一臉敬畏,又見侍衛和部曲有些兇神惡煞地四處搜查巡防,立即小心翼翼地道:“方才也有一位小公子前來投宿,貴人不知可否舍出一間房來?”

他話音未落,侍衛們便帶着主仆二人過來了。李徽定睛一看,卻是渾身雨水的一老一幼。

那少年郎大概與他一般年紀,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渾身氣度豁達,一望便知是教養出衆的世家子弟;老人約莫是他的仆從或是部曲,身量魁梧,神情恭順,舉止很是有禮。

生長在鄖鄉縣那等偏僻的封地中,李徽很少見到這種傳聞中的世家子弟,便不由得多看了幾眼。越是瞧着,便越覺得此人儀态優雅,縱是滿身潤濕、烏發貼面,也絲毫不見狼狽之意,望之便令人不禁生出結交之心。

而那少年亦是十分坦然,衆目睽睽之下毫不動容,不卑不亢地微笑着朝着他們行禮:“某琅琊王子獻,見過大王。區區白身,本不該進入館驿,但冒雨行路,實在尋不着安歇之地,只得冒昧相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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