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初回長安
“你想知道多少?”
回到牛車中之後,李欣靠在隐囊上,靜靜地望着坐在對面的少年郎。自從見到對方的第一眼開始,他便發覺自己先前所有的設想皆有些出入,很快就做出了最合适的調整。原本,他以為這位阿弟或許會像阿爺那般不通人情世故,或許只是個懵懵懂懂的孩子,甚至可能被母親徹底寵壞了——但眼前的少年卻顯得意外的穩重可靠,足以令人放心。
“阿兄希望我知道多少?”李徽不答反問,“我自然希望一切盡在掌握,但也許阿兄會覺得,有些事暫時不該教我明白。”他跽坐于茵褥上,背脊挺得筆直,神色從容淡定,目光既帶着少年人獨有的清澈,又隐約含着幾分超乎年齡的複雜深沉。複雜深沉在皇家子弟當中很常見,這般清澈的感覺卻幾乎是鳳毛麟角了。
“你既然已經問出這樣的話,便沒有什麽不能與你說的事了。”李欣嘴角淺淺地勾了起來,“如此甚好,我們在長安城中本便是舉步維艱,日後大約依舊如此。不過,我卻終于不是孤軍奮戰了。”大約是內心深處松了口氣的緣故,他眼角眉梢間的淡漠也消解了許多,依稀浮現出些許溫和之态。
“阿兄放心,我絕不會拖累你。”李徽也微微一笑,“只會做我該做之事。”
第二日傍晚,濮王的車駕終于到達長安城。騎在駿馬上的李徽禦馬而立,仰望着眼前這座占據着整個視野的雄偉城池,禁不住有些心蕩神馳。高達十餘丈的厚重城牆,與檐角飛翹雕欄畫棟的城樓幾乎融于一體,仿佛巨人一般俯視着他,威勢天成。然而,縱是如此巍峨的城牆城樓,也未能擋住隐藏在其中的那些寺塔高臺的身影,教人忍不住更想一探究竟。
越過正南方的明德門,踏上朱雀大街,迎面而來的便是一百一十坊二市的熱鬧喧嚣。鼎沸如同市集一般的人聲,令來自于鄉野封地的小郡王頗有些不習慣。不過,此時他已經顧不得內心中那種鄉野農夫進城的微妙情緒了——
視野內皆占滿延綿起伏猶如山巒的坊牆坊門,節次鱗比,幾乎望不到邊際,一路往北依稀還能瞧見壯麗宮城的輪廓;再細看近處,寬闊的朱雀大街兩旁是辚辚交錯駛過的車隊、嘶鳴的馬隊,以及摩肩擦踵的行人。報時的鐘鼓倏然鳴響,回蕩在城中,久久不息,人們從東西二市以及各裏坊中湧了出來,宛如溪流彙入江河,帶着歡聲笑語歸得家去。
“臨淄三百闾,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接踵而在……”李徽喃喃道,眨了眨眼。這一刻,他突然能夠理解,為何自家阿爺心心念念都是長安。這既是大唐壯麗無匹、氣魄恢宏的雄偉都城,亦是一處紙醉金迷的富貴榮華鄉。它是舉世無雙的,亦是遠遠超乎想象的,令人震撼,令人折服,更令人沉醉。無論是誰,在此生活過後,恐怕都會對它念念不忘,夢裏也依然惦記着。
小郡王只要想到自己前世見過的最大的城池便是均州,便不由得有些慚愧。坐井而觀天,雖然是被迫為之,但也足以可見自己确實見識稀少。不過,即便路上他已經聽王子獻道盡了各地的風采,亦覺得長安是獨一無二的,便是東都洛陽定然也無法與它媲美。
忽然,濮王殿下的車駕停了下來。李徽兄弟二人忙策馬靠近,正想探問一二,就見自家阿爺淚流滿面地掀開了車簾,臉頰上的肥肉宛如波浪似的抖動起來,很是傷感地嗚咽道:“我終于回到長安了……”
“……”兄弟二人一時無言以對,不知該如何勸慰是好。周圍的侍衛目不斜視,裝作什麽也沒瞧見,而旁邊走動的行人則好奇地望過來,指指點點。
衆目睽睽之下,濮王殿下更是大放悲聲:“快!快去宮裏!我要去見阿爺阿娘!”
“……”閻氏命車駕往前數步,端坐在車中嘆了口氣,卻依舊溫聲細語地勸慰道:“阿郎,時候已經不早了,到得延康坊時,說不得坊門就要關閉了,何況是宮門呢?且這般風塵仆仆地去見阿翁阿家也不合禮儀,不如咱們暫且先回府好好打理一番,明日再觐見如何?”
“不!立刻去太極宮!都已經回到長安了,又何必等這一夜?!十幾年不見,我又如何能忍得了這一夜?!”濮王殿下十分堅持,立刻命侍衛再去太極宮報信。
閻氏還待再勸,李欣接道:“既要往太極宮,那便立即前行罷。阿娘,阿爺思念祖父祖母心切,想來祖父祖母亦是如此,必不會怪罪下來的。”而且,他早便該想到了,若能忍得了歇息一夜再觐見,那便不是自家阿爺了。
李徽也已經很是習慣自家阿爺的任性行為,心裏禁不住暗道:當年奪嫡時,但凡阿爺有些耐性,不早早地露出本性,東宮之位哪裏還輪得到當今太子殿下呢?也罷,昔日之事沒有必要再提起,只能徒增無奈與不快罷了。而且,便是阿爺那時候有幸成為儲君,無論如何也坐不穩東宮之位。他們亦不必想得太多,免得日積月累激發了怨憤之意,那便是自尋死路了。
行了一段路程之後,前方忽然有宮使驅馬而來,傳皇帝陛下的口谕,着令濮王一家立即前往太極宮觐見。濮王立時便轉悲為喜,喃喃道:“阿爺果然也一直挂念着我……”
閻氏見狀,也便不再多言,命仆婢們給她稍作裝扮,滿頭釵環都插戴上。至于李欣與李徽,也臨時回到牛車中換了身幹淨衣衫。
為了避免自家阿爺途中寂寞,滿腔激動無人傾訴,李徽便自告奮勇去了前頭陪伴李泰。
李泰正把自己擠在窗紗前,圓滾滾的身體幾乎占據了大半個車廂。他眯縫着紅腫的眼睛望着外頭的風景,見幼子來了,便命他在身邊坐下,時不時便與他道:“那是大興善寺的高塔……那是青龍觀的庑殿頂,當年我也捐了百金讓他們給殿頂都刷一層金漆,如今瞧着仍是華光萬丈……瞧瞧,從這豐樂坊一路往西,越過興化坊便是咱們王府所在的延康坊了……”
李徽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會問兩句,讓李泰興致越發高昂起來:“改日再帶你去芙蓉園瞧瞧,你祖父将它賜給了我——”說到此處,他忽然一哽,紅着眼道:“改封之後,已經是五郎的了……全都是他的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渾身的肉一顫一顫,目光變得格外複雜。
五郎便是當今太子殿下,也是濮王殿下嫡親的同母阿弟。李徽聽着聽着,覺得自家阿爺的反應似是有些不對勁。“五郎”聽着固然十分親切,亦能顯出兄弟之情,但太子畢竟是未來的國君,而他們皆是臣子,這般随意的稱呼,似乎有些過了?更何況,聽阿爺的口氣,像是仍有些不滿?
他立即渾身一凜,低聲道:“阿爺,那是太子殿下——”
“我知道他是太子!”李泰道,“但不管他是太子還是皇帝,都是我阿弟。當年是我愚蠢,我認了!他……”思索半晌之後,他終究還是嘆了口氣:“兄弟……兄弟……你說得對,他坐上東宮之位後,我們這些兄長……也不過如此。五郎已經叫不得了,那就喚他太子……”
見他似乎想開了,李徽略松了口氣。這時,車駕微微一停,穿過宮城的安上門,繼續駛向太極宮。李泰有些無精打采地說起了道路旁邊的官衙,又道:“你阿兄這樣的年紀,也該得個實缺了。等你再大些,我便上奏折給你祖父,也給你求個實缺。”
“孩兒不放心,想一直陪在阿爺阿娘身邊。”李徽道。當然,其實他在夢中都想得個外地的實缺,遠離長安,遠離均州,自由自在。然而,轉念想到獨自留在封地中的父母,他又有些舍不得。這兩日一家團聚的感覺實在太過溫暖,他暫時不想離開任何一位家人。而且,父母都已經上了年紀,尤其阿爺因身體肥壯一直體虛,或許一次辭別便是天人永隔。
“沒出息。”李泰哼道,“要是就這麽将你放出去也是禍害。先跟着我學幾年,再跟着你阿兄學幾年,我才敢讓你出仕領實缺。不然,你還是跟着我做個閑王便罷。或者,像我當年那般,修一兩本書,數年很快便耗過去了,還能掙個好名聲。”
“……”內心激蕩無比的小郡王神色如常地回道,“阿爺,孩兒對修書毫無興趣。”修書?當着他那位太子叔父的面,借着修書來掙取名聲?除非他覺得自己已經活得膩味了,才會自找“死路”!身為宗室,悄無聲息、安安靜靜才是正途,圖利享樂若是不過分也未嘗不可——但博名聲?那不是明晃晃地展露出勃勃野心麽?
阿爺,你已經忘了,自己當年身為魏王的時候,是如何縱容了自己的野心?又是如何敗給了自己毫無掩飾的野心?阿爺,你修書禍害了自己還不夠?還想慫恿着兒子也禍害全家麽?!
當然,濮王殿下并不知幼子此刻在腹诽什麽,只是失望地嘆了口氣,搖着腦袋道:“朽木不可雕也。”
“……”小郡王再度無言以對。
作者有話要說: “臨淄三百闾,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接踵而在……”,引自《晏子春秋》濮王殿下就是個坑爹坑兒子的貨……兒子們以後估計還會挺辛苦的→ →……
他雖然已經沒有什麽奪嫡的心了,可是還是不知道自己該幹嘛……嗯,王妃和小王爺們估計每天都醉醉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