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山匪逆案
雖然自幼便屢屢遇見這樣的事,但王子獻其實從未将家中仆婢的刁難放在心上。這等小人也不配他費什麽心思整治,更無須他較真。他拂了拂袖子,微微含笑打量着跪在跟前的仆從:“既是如此,慶叟,便按家規将阍室中的人都罰一遍罷。”
“是。”慶叟回道,就像抓雞雛一樣将那仆從自地上提了起來,順手便丢進了院子裏,“某會教他們長長記性,保證絕不會再耽誤郎君的事。”
當陳果毅來到王家的時候,王子獻的院子裏正是一片鬼哭狼嚎。在王家的阍室裏守着的,也都換成了他的部曲。陳果毅随着部曲們走入王家外院書房之時,隐約還能聽見叫喊聲。不過,他已經無暇關注這等細枝末節了,見到翩然出門相迎的王子獻,他連忙大步行了過去:“王郎君,許久不見!”
堂堂從五品的果毅都尉,竟對一介白身的少年郎如此客氣,教那些暗中窺視的人皆驚訝無比。王子獻心知他這番儀态都是看在李徽的顏面上,淺淺一笑:“陳果毅光臨寒舍,真是蓬荜生輝。”說罷,便有禮有節地将客人引到短榻上坐下。
陳果毅身為武官,又正面臨着前所未有的壓力,自是顧不得再寒暄客套,便難掩焦灼地道:“不知王郎君近日與小郡王可有書信往來?關于那盜匪之事,小郡王可曾說過些什麽?”
王子獻搖了搖首:“近日我一直閉門讀書,倒是不曾接到大王的信件。陳果毅如此着急,可是盜匪一事并無進展?”雖然問得真情意切,他卻是目前最了解這盜匪之案進展的人。派遣出去的部曲一直遠遠地跟着,不僅目睹了“盜匪”與府兵短兵相接、自盡身亡,而且還遠觀了府兵入秦嶺剿匪的前前後後。此外,他們還去查了那些可能涉及的世家,在他們将證據毀滅之前,竭盡所能地将殘餘的人證物證都截取、保護起來。
陳果毅望着他,長嘆一聲,苦笑道:“并非毫無進展,而是進展太大,憑着折沖都尉與某這樣的微末小官已經頂不住了。”他将“濮王遇匪”變成“濮王遇刺”的前前後後皆簡單地述說了一遍,又道:“原本使君(刺史)與都督争相攬功勞,想通過此案給朝廷留個好印象,如今他們卻互相推诿,都不想上這個折子。”
趨利避害,乃人之常情。王子獻心中暗道:不過,為了不牽涉入逆案之中,竟然光顧着逃避責任,這便絕非明智的選擇了。濮王在商州境內遇刺是事實,他們再不想沾此事,也洗脫不了幹系。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将折子遞上去,再繼續查案。
“因此案先前歸我們折沖都尉管轄,寫折子禀報朝廷的事便落到了都尉頭上!”說到此處,陳果毅臉上已是沉得能滴出水來,“都尉萬般無奈,只得寫好了折子,這便要遞過去。不過,他擔憂受到此案牽連,所以特地讓某來問一問,可否請王郎君寫封信,替他向小郡王說幾句好話?小郡王生性仁慈,說不得……”
“這倒是無妨,不過是舉手之勞。”王子獻道,略作沉吟,“不過,此事的關鍵并不在于都尉是否會受到牽連,而是逆案背後的主使究竟是何人。若是都尉能将案子查個清楚明白,無論是新安郡王或是濮王殿下,都不會怪罪都尉。說起來,某怎麽記得,查案應當是刺史府或縣衙的職責?那位明府(縣令)呢?”
陳果毅無奈道:“明府早便病倒了,縣衙中的事都只能靠少府(縣丞)主持。這樣的大案,少府實在是不敢擔負,都尉也不敢交給一個從八品的小官來主持此案。如今已是生死攸關的時候,都尉也是不得不将此事攬過來。”
那縣令病得還真是時候,确實是聰明人能想出來的法子。不過,有些事,便是病勢再沉,也不可能避得過去。
王子獻發自內心地同情這位折沖都尉,便很爽快地寫了信,拿火漆封上:“濮王府在延康坊中,都尉派人騎快馬送過去,兩個時辰便能到長安了。不過,今日恐怕是趕不及了。”長安城門辰時正開啓、酉時正關閉,眼下已經将近申時,趕過去後便已是酉時末了。
陳果毅連連道謝:“多謝王郎君。唉,閉門讀書好啊,什麽也不必理會。這商州……很快就要變天了。”
如此隐晦的提醒,也算是投桃報李了。王子獻心領神會地颔首,親自将他送了出去。待他轉身欲回書房的時候,兩位翩翩少年郎急匆匆地走了過來。為首的少年看上去亦是十三四歲的模樣,昂首挺胸,臉上難掩驕矜之色;落在後頭的少年大概十一二歲,眉頭微皺,很是隐蔽地朝着他搖了搖首。
“兄長怎麽能在貴客臨門的時候處置下人?倒讓客人看了咱們家的笑話!說不得,貴客還以為咱們琅琊王氏就是這樣的家風呢!”為首的少年雖是一付憂心忡忡的模樣,說出口的話也不過是埋怨,但卻掩不住其中的責難之意。
“本便家風不正,坦坦蕩蕩有何不可?”王子獻勾了勾嘴角,“二弟多想了。若是讓貴客知道,他的帖子居然被仆人落在了阍室的角落裏沾灰,臨來才記得找出來,恐怕會以為咱們輕視他罷。商州房出仕者都不過是微末小官,咱們家阿爺也只是個從九品的縣尉,誰能擋得住這位貴客的怒火?”
二郎王子淩頓時無言以對,三郎王子睦低聲道:“大兄所言極是。如此懈怠的仆從,當然不能放過。而且,貴客又如何會在意這些小事。便是當真有什麽流言蜚語傳出去,也是我們本身就家風不正的緣故,怨不得旁人。”
王子淩當即對他怒目而視,王子獻看在眼中,不過是一哂:“三弟說得是。當務之急是整頓家風,而不是在這裏糾纏到底該什麽時候罰那些混賬東西。既然做錯了事,當然立即便要受罰,他們才能長長記性。不然若是遲上一時片刻,他們托人求到了母親跟前——母親素來‘仁慈’,恐怕又是高高擡起、輕輕放下了。”
“母親仁慈又有何不對?”王子淩擰起眉頭,冷笑道,“大兄是在指責母親麽?”
“當然不是。”王子獻難掩驚訝之色,“我只是想為母親分憂罷了,免得母親為難。”
王子睦夾在兩人中間,露出了與年紀完全不相符的郁郁之色:“大兄對母親素來恭敬有加,二兄怎麽會這樣想?而且,咱們都是家中的主子,還不能處置下人了?母親就是對這些下仆太仁慈了,他們才膽敢輕慢懈怠。”
王子淩再度怒瞪了他一眼,氣得臉色都變了。王子獻卻很是友愛地拍了拍王子睦的腦袋:“還是三郎懂我的心思。”至于二郎麽,當然生來就是與他這位長兄對着幹的。在外頭孝悌非常,做足了模樣,回到家中便是原形畢露。
三兄弟立在外院當中,看似言笑晏晏,實則風雲變幻。跟着王子淩與王子睦的仆人都悄悄地退了下去,拔腿就往內院奔去。王子獻身邊的仆從則巍然不動,如慶叟那般沉默以對。
這時候,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便聽有仆從急急地喚道:“阿郎小心些!!”
兄弟三人回首望去,就見自家阿爺幾乎是有些狼狽地疾行進了門。他們的父親名諱王昌,如今剛過而立年歲,生得極為出衆,是商州城中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不過,在王子獻看來,他不過是空有一副皮囊罷了。志大才疏,品性低劣,又十分短視,數來數去幾乎沒有任何值得稱道之處。
說起來,二郎王子淩倒是頗為肖父,不論面孔或是品性幾乎都相差無幾,只是多了幾分才華罷了。故而,家中三子,唯有他最為受寵。
王昌擡起首,臉色有些慘白。他原本似是要說些什麽,但目光落在王子獻身上,卻又閉口不再言語了。三個兒子皆給他行禮,他心不在焉地擺了擺袖子,便大步往內院而去。王子淩立即跟了上去,王子睦有些猶豫,也随了上去。王子獻微微一笑,優哉游哉地落在最後。
待到得正院內堂,風姿綽約的主母楊氏立即迎了上來,笑盈盈地道:“阿郎有所不知,今日咱們家竟是來了一位貴客,一位果毅都尉呢。也不知大郎是何時認識的,怎麽不早些說呢?若是阿郎能結識這樣的貴人,來年說不得升遷便能順利一些。”
王昌聞言,立刻停了下來,回頭望向長子,聲音低啞:“這樣的人脈,你應該早些告知為父!!”
王子獻滿臉無辜,不緊不慢道:“阿爺,孩兒也是過了午時才拿到這封帖子。阍室裏的仆從說他們也不知這帖子是什麽時候送來的,險些怠慢了貴客。若是早知貴客臨門,接到帖子的時候,孩兒定然會告知阿爺的。”
王昌怒火難消,又斥道:“他來拜訪你,可見你們先前就已經結識!為何從來不提?!”
“不過是萍水相逢,刻意提起來豈不是有攀附之嫌?”王子獻回道,神情中充滿了訝異,似是完全不理解為何王昌竟會對他發難,“此事暫且不提——阿爺可知,陳果毅過來,提起了什麽大事麽?”
他特意頓了頓,又命楊氏的貼身侍婢關上門,方壓低聲音道:“據說濮王不是遇到盜匪襲擊,而是遇到死士刺殺!此案現在正緊鑼密鼓地查着,馬上便要遞折子入京!這樣的大案,若是不尋出幕後主使,絕不會善罷甘休。”
聞言,王昌臉上血色頓失,渾身微微顫抖起來,竟是不自禁地看向了楊氏。
楊氏亦是強自鎮定:“這樣……這樣的大案,他怎麽會随便告訴你?”
“當然是看在新安郡王的顏面上。”王子獻笑了笑,“若無新安郡王,孩兒自是微不足道。陳果毅還特地提醒孩兒,最好一直閉門讀書,商州很快就要變天了。所以,孩兒也想提醒阿爺和母親,這段時日別再與那些人家交際,也将家中上下收拾得幹淨些,莫要留下什麽奇怪的痕跡。免得日後朝廷追查起來,咱們遭受什麽無妄之災。”
說罷,他便飄飄然地轉身離開了。留下內堂中的衆人,一臉驚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