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桌上擺了傭人早起做的沙拉, 青菜間點綴淡水魚和雞胸肉, 蛋白質味道一成不變。從受傷起吃到幾個月後的今天, 他已經受夠了這個味道,放下叉子,看向窗外。
季培風見過無數次洛杉矶的淩晨, 這一天和往常不大一樣。
雨氤氲和海連成一片,海岸線蜿蜒像淡藍色暈染的墨水線條,呼入鼻息的都是濕氣。
桌上座機開着免提,說話的, 是大洋另一端他的孿生弟弟。
“現在彈跳能用力了嗎?”
“差不多。”
“你得好好做複健, 記得周三見醫生, 藥也要按時吃……”
“知道了。”
到最後, 話筒另一端的人頓了頓, 然後道, “你讓我留意的事情, 我打聽了,她已經交往了新男朋友, 你也趕緊好起來,就跟從前一樣,有什麽大不了的。”
“……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夏圖南片刻才反應過來,季培風在問那個人新的戀愛對象,是什麽樣的人。
這個時段,上海的夜生活剛剛開始,光線昏暗的卡座角落, 夏圖南面上一貫的淺笑和痞氣漸漸淡下來。嗓音發硬,“你有點出息,就是普通人,沒什麽好在意的,反正以後也不會再有交集。”
話是這麽說,可分手之後的男女,恐怕沒有對自己繼任不好奇的。
想也知道那只是弟弟的謊言,寧佳書肯定不會喜歡一無是處的男人。
幾個小時前他便已經看到了寧佳書的私信,直到此刻才在對話框裏一字一字按下回複:“已經痊愈了,佳書,謝謝你的關心。”
寧佳書收到消息,松了一大口氣,她就覺得應該與她無關的。有心想要問問季培風上次寧母提到來找她的人,又覺得萬一弄錯了多唐突,想了想,幹脆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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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佳書現在的狀态,有點兒像回到了剛剛學飛時候,做什麽都覺得興奮。類似普通人剛剛拿到汽車駕照,整天想摸方向盤的那種心情。
航班返程,由晉機長和她負責起飛。
無論多少次,飛機在跑道上高速行駛,越跑越快,仰沖撞破雲層的一剎那的震撼,還是叫人無法言喻,那是獨屬于飛行員的視角,每一次成功完美的起飛,都給她帶來巨大的成就感。
初生的第一縷太陽霞光萬丈,給天際鍍上金芒,雲朵鋪了滿地,飛機穿行在大片大片柔軟潔白的棉絮裏,美得如夢似幻。
這是天底下最漂亮的辦公室,也是她工作的地方。
飛機在上海落地第二天,寧佳書還睡得模模糊糊,便聽見門鈴聲大響,像這種剛剛飛完長途用來倒時差的休息日,她平時是根本醒不過來的,今天卻響第一聲立刻就從床上彈起來了。
裹着睡衣,胡亂用手指把頭發理順便奔去開門,她怕門鈴再響一會兒會把何西吵醒。
打開門一看,果然是霍欽。
他已經把制服換下來了,穿着清爽的白襯衫,頭發上水汽剛幹,還給她帶了早餐。
寧佳書擡起食指在嘴巴上噓一下,示意他何西在家。
畢竟是未婚女性的居所,見他猶豫,她解釋,“沒關系,她經常一覺睡到中午的。”
側身放霍欽進來,寧佳書小聲問,“怎麽這麽早,你幾點鐘落地的?”
“十二點到家。”
“你起床怎麽不給我打電話,現在就不用等我了。”她嗔怪。
“讓你多睡會兒,我沒關系。”
霍欽的臉上并不見倦色,人和人的自制力就是不一樣。
寧佳書昨晚十點鐘就上床睡覺,今天卻還要十二點才到家的男人來叫她。
心窩暖,像是冬天的早上吃了個剛出爐的蜂蜜面包。
寧佳書花最快的時間完成洗漱,回房間吹好頭發化妝,換好衣服回到客廳。
霍欽正在沙發上端坐,她悄悄靠近,伸手從後面抱住他的腰,聲音甜蜜,“謝謝你。”
她的嗓子放得又軟又甜,搖晃的手臂像小孩兒撒嬌,霍欽腰都搖癢了,終于,眼角彎起來,“謝我什麽。”
“叫我起床,還給我帶早餐。”
早餐是他自己做的三明治,寧佳書喜歡甜的,就多放了番茄和沙拉醬。
霍欽自己都記不起他多少年沒有這樣做過了。
從前學飛時候,不論是多冷的早晨他都到點就醒,買好早餐,戴着圍巾呵出霧氣,在宿舍的小樓下,等待寧佳書一起去上課。
像是沒有了中間的時間跨度,從幾年前一躍到現在。
那樣熟悉的感覺,一點都沒變。
煎雞胸肉和生菜的搭配很清爽,寧佳書坐在餐桌前,邊吃邊看手機,刷地圖找一會兒出去的餐廳,沙拉醬沾在唇角上,白白一點很礙眼。
霍欽看得不忍,出聲提醒,“擦掉再看。”
寧佳書騰不出手,才不管這些,漂亮的臉揚着下巴湊上來,示意要他擦。霍欽又沒帶餐巾紙,打算回頭找,便聽寧佳書催促。
“快點,下巴都擡酸了,我餐廳還沒找好呢。”
男人無奈,擡手捧着她的臉用拇指擦拭。
擦完,她順勢在他臉頰上啄了一下,“三明治真好吃,下次還放這麽多沙拉醬就好了。”
寧佳書颠着的腳還沒着地,只聽背後的房門吱呀一聲響,回頭,便看見何西睡眼惺忪邊幅不整半眯着眼睛去茶幾那兒倒水喝。
誰都沒料到她今天起這麽早。
她還處在夢游狀态,路過時甚至還古井無波朝餐桌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徑直抵達茶幾,端起杯子仰灌了兩大口,似乎終于清醒過來。
她放下杯子,忽地意識到什麽,身體僵硬地回頭看,然後立馬又轉了回去。
“早上好。”霍欽朝她打招呼。
“早上好,機長。”
看出何西窘迫,他抱歉道,“是我考慮不周,應該提前打個招呼的。”
“沒有沒有,機長你可以随時下來玩。”
何西萬萬沒想到,在這兒住了兩年,霍欽第一次來家裏做客,她居然是這幅尊容。
寧佳書這個心機婊!
她不敢回頭,甚至來不及責問寧佳書,只記得自己臉沒洗妝沒化,一副中年大媽樣挂着眼屎就出來喝水了,誰能忍受剛起床的模樣被男人看個正着?
不管她從前打扮得多麽24小時光鮮亮麗,從這一刻起,別人的印象都會被她妝前平凡暗淡的模樣取代。
餐桌上的兩個人,眼見她用螃蟹一樣的走路姿勢橫穿進入洗手間,霍欽奇怪,“她怎麽了?”
“可能是起床綜合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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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工作還是約會,霍欽做事情向來計劃周全。寧佳書給出想去的地方,他已經像做飛行計劃一樣,把時間表和最近的路線順序排好了。
畢竟是複合後第一次約會,寧佳書為表重視,裙子是特地準備的,她昨晚翻了很久衣櫃才找到的二十歲出頭時候買的白裙子,熨了很久,剛剛及膝蓋以下,露出半截修長又纖細的小腿。
白球鞋,高馬尾,耳朵上搖曳着兩只小鴿子耳墜,清純又靓麗。
畢竟霍欽這麽清冷矜貴的長相,她要是畫個濃妝紅唇,怕別人覺得他們氣質上不太搭配。
第一個地方是去游樂園,然而寧佳書真等到了自己挑的地方,才覺得事情太想當然了,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溫出來玩,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擠在人群中排隊買票,她像是太陽底下的冰淇淋,渾身無力只想融化。
周圍要麽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情侶,要麽是家長帶小孩,這個天氣還有這份童真的,她們這個年紀實在不多見。
“我排就行了,你去那邊找涼快的地方躲一下。”
霍欽要把傘遞給她,寧佳書不肯接,蹲下來躲在他的陰影裏,小聲抱歉,“早知道這麽熱,我換個能吹空調的地方好了。”
她自己選的地方,現在還要她抛下別人去躲涼,實在做不出來。
霍欽卻并不在意,拍拍她的頭,“你從前不是就總吵想來游樂園嗎,好不容易有時間,別嘆氣了。”
早在這個游樂園開始籌建的時候,寧佳書不止一次提過以後想去那約會,可等游樂園建成,他們已經分手了。
這些年寧佳書忙得很,一個人玩也沒興致,休息日她寧願睡個懶覺,也不會想大清早起來排隊買票。但當年随口說的話,他到現在還記得,确實令人意外。
仰頭看,霍欽站得很直,撐傘目視隊伍前方,傘面不自覺朝她傾斜了大半,額頭上滲出點水光。
寧佳書打開包,找了張濕紙巾給他擦汗。
排在隊伍前面的是對父女,小女孩趴在父親肩頭看得目不轉睛,爸爸見狀,趕緊把她的眼睛蒙上轉開。“不準亂看。”
言罷又壓低聲音叮囑,“你以後可不許跟這個姐姐學。”
“為什麽呀?”小孩兒奶聲奶氣。
“女孩兒要矜持才有男孩子喜歡。”
寧佳書耳朵頂尖兒,她聽完抱手義正言辭糾正,“叔叔,現在已經不流行你那套了,女孩子太矜持可能會嫁不出去的。”
中年男人沒料到寧佳書會聽見自己的議論,臉上挂不住,勉強尴尬點點頭,抱着孩子又往前挪了兩步。
小女孩抱着爸爸的脖子朝她伸了伸手,整齊的白牙像是小米粒,大眼睛彎彎的很可愛。
寧佳書勉為其難把自己的手給她握了一下,小女孩拳頭捏起來,還握不住她一根指頭,她不知怎地,想起來自己那個便宜弟弟。
都是小孩,怎麽差了這麽多?
她偏頭和霍欽道,“對了,我現在有個弟弟,這件事是不是還沒跟你說過?”
兩個人從前都是獨生女,很早就聊過關于家庭成員的話題,寧佳書覺得一家三口就夠了,霍欽卻想要個弟弟妹妹,萬萬沒想到今天,是寧佳書這個不願意的人先有了弟弟。
“是你媽媽的孩子?”
“嗯。”
“多大?”
“快一歲了。”
寧佳書提起來就皺眉,表情嫌惡,“胖的像條小蟲子,一回家就爬來我身上吐口水,每天半夜哭哭哭,煩都煩死了。”
霍欽認真聽她講,寧佳書不知道,她如果真讨厭一個人,是不會宣之于口的。
之後的時間倒也沒有排隊買票時候那麽難熬,兩個冰淇淋下肚,涼得心飛揚,寧佳書頓時覺得又活過來了,還要再買,才往隊伍後面一排,便被霍欽止住,“別買了,再吃胃會受涼。”
寧佳書可憐巴巴望他,伸手往底下去包掏錢夾,卻被霍欽扣住手。
“可我真的很熱。”她不服氣。
“熱就喝水。”霍欽擰開瓶蓋遞過來。
“水又不是冰的,也沒味道。”
寧佳書不高興,可瞧出男人并沒有讓步的意思,僵持半晌,還是乖乖把水接過來。
也沒有想象中那麽難喝,剛剛冰淇淋的甜味還殘留在唇齒間,水下了肚,五髒六腑都是清涼的。
霍欽喝完剩下的水,把瓶子扔進可回收垃圾桶。
寧佳書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就是這樣,換做別人,她要吃第三個冰淇淋,沒有人敢管她,一是寧佳書很容易覺得煩,不高興,二是說了她也不會聽。
只有霍欽不怕,他認為對的事情,就算是冒着會讓對方不高興的風險,也一定要做到。
她深吸一口氣,又覺得太陽也沒有那麽熱了,真是久違又懷念的味道。
不在節假,寧佳書一上午就玩完了水上漂流,極速過山車和海盜船,直到最後要走,還坐了次旋轉木馬。
霍欽玩不了這個,只能站在底下看她玩兒。
周邊大多是在等孩子的家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霍欽挺拔的身形很是顯眼,寧佳書每次轉到那兒,一眼最先看到的人都是他。
正午的太陽光線裏,他清冷的輪廓都像是柔和溫暖起來,目光專注尾随着她所在的方向。他就是有這樣的魔力,所在的地方,仿佛連空氣都變得安靜下來,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了,只有他是鮮活的。
寧佳書忍不住朝他招手,他似乎覺得幼稚,低頭笑了笑,但還是擡起手來回她。
那漆黑安靜的眉眼像是瞬間被點亮,寧佳書知道,那兒一定有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