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寧佳書深吸一口氣打開頻率聯系地面, 意見被全盤否定, 她心中不可避免覺得委屈。
理智上她知道霍欽說的沒有錯, 但她又錯了嗎?
他們的任務,本來就是将客艙裏的人們送到他們的目的地去,任何一個乘客, 在得知自己經過十幾個小時的航行後抵達的不是目的地而是始發地,心中恐怕都是崩潰的。
訂好的酒店、計劃好的行程都要延後,而這些損失須得由航空公司和他們自己承擔。
她努力叫自己将突發疾病的乘客代入陌生人,換進情境中重新進行判斷, 卻仍舊得到一樣的答案。
是, 她是讨厭這個繼父, 但這一點讨厭并不足以令她意氣用事, 改變自己的判斷。
霍欽的決定和大局觀是更豐富的經驗累積起來的, 那也正是寧佳書欠缺的東西, 她從沒有當過機長, 只一直在給人做左右手。既然注定了不會采納她的建議,又有什麽問她的必要?
廣播向客艙通知返航, 乘客們從睡夢中驚醒,果然不高興了,甚至有頭等艙的乘客潑了寧佳書相識的那圓臉小乘客一裙子果汁。
“再過幾個小時就是我女兒的婚禮了,我花這麽高票價買你們公司的直飛航班,結果連牽着我女兒出嫁都不能做到,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人病了就要返航,這像話嗎?”男人攥緊杯子, 語氣激烈。
“既然身體有毛病一開始就不應該上飛機,你們航空公司怎麽審核的,我這麽大年紀連乘近三十個小時飛機你以為很容易嗎?”
他胸前起伏,盡管妻子一直在旁邊勸阻,還是餘怒未消,直鬧到寧佳書走出機艙。
通常情況下,飛行員的解釋和安撫會比乘務們更有信服力,乘務們不堪重負,寧佳書只能出來幫大家緩解壓力,“我是本次航班的副駕,客人您消消氣,非常抱歉,那位乘客的狀況真的很不好,随時有生命危險,羅馬機場現在的天氣不支持落地,為了安全考慮,只能返航,稍後在浦東落地,我們會立刻為大家安排飛往羅馬的航班。”
那客人才見到寧佳書,立刻又起身去掀經濟艙的簾子,看見那昏迷病人的臉,立刻恍然大悟,擡起手來指着她道,“我知道了,你們認識,在廊橋登機的時候我就看見你們開心地說話,就因為他是你父親,所以才這麽果斷要返航,是吧?”
病人是飛行員的父親?
此話一出,機艙內頓時亂了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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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你的乘客,難道我們就不是了嗎?我們也有性命攸關的事情!”
“早知道寧願買印度航空,也不買你們申航!”
“等落地我就投訴,你們開飛機的有什麽了不起,這麽不把乘客的時間當一回事。”
寧佳書許久沒遇到過這種難纏的乘客了,她一再呼吸才重新開口,“這位乘客,我的父親另有其人,返航的決定也完全是出于對病人生命安全的考慮。”
那男人更生氣,直接伸手來推搡她,寧佳書一時不防,直接撞到了走廊對面的座位上。“撒謊,我明明就看到你們說話了,他還讓你回家吃你媽做的菜!你們申航都是用這種口氣對待VIP的嗎?”
寧佳書自己的父母都沒碰過她一根手指頭。
膝蓋隐隐作痛,應該是撞出淤青了。寧佳書的忍耐終于抵達極限,她推開小乘務伸過來扶她的手,冷冷扶着座位起身站穩,“這位乘客,如果你要繼續胡攪蠻纏,我會考慮聯系地面報警。”
機艙終于消停下來,寧佳書冷着臉返回駕駛艙。
過道裏,小乘務急了,含淚追上來,“佳書,等一等,我看你的手好像是剛剛撞流血了,我幫你處理一下。”
寧佳書心情不好,把手縮回袖子裏,嘆口氣回頭,“我沒事,不用管,你還是先把你裙子上的果汁處理掉吧。”
小乘務鼻息一抽一抽,水汪汪的一雙眼睛感謝她,“多謝你了,佳書。”
都說異性相斥,不過來到申航之後,喜歡她的小乘務反而多起來,倒是叫寧佳書有點意外。
努力把負面情緒抛到腦後,寧佳書回到駕駛艙,卻是出了工作之外,一句話也沒再和霍欽說。
從夜間到淩晨,重新在上海落地的時候,已經是早餐時間了,救護車早已經在停機坪等候。
寧佳書繼父的情況稍微好轉,已經能吐字說話,但呼吸還是微弱,艙門一開,便被擔架擡了下去。
意外的是,跟在醫護人員背後的,還有兩位乘警。
在機長的示意下,上前就要将先前那個叫嚣着要投訴還推搡寧佳書的老頭一并帶下飛機去。
“你叫來的?”寧佳書目瞪口呆,壓低聲音回頭問霍欽。
男人沒答她,邁開兩步上前和那邊的乘警交代事情的經過了,邊說着,邊把寧佳書的右手拉出來,示意兩人看,“這是剛剛在推搡過程中,我們機組成員受的傷,身上還有更多……”
那頭等艙的乘客完全沒有了剛剛的神氣,任他老婆一邊哭,一邊捶他埋怨。“剛剛就叫你算了算了,你不聽,你在家這樣也就算了,到外面還這麽大脾氣……”
哭着,她又跟乘務組道歉,又跟寧佳書鞠躬,“我代我老公給大家說聲對不起,他就是性子急,不是故意的,下回不會再犯了……”
寧佳書都不清楚霍欽是什麽時候知道的這件事,呆怔怔看了半晌,才上前揪住他的制服袖子,壓低聲音問, “真要把他帶下去啊?”
寧佳書是個锱铢必較的人,放地面,她做那麽多手膜,話這麽大價錢養護身體,每一根頭發絲都打理精致,誰要敢對她動手,她都能跟人打起來。
可在天上,那就是她的工作,看過那些在洗手間裏委屈抽泣的小乘務,其實她的工作已經幸運很多。
這一次确實是事發有因,男人趕着去女兒的婚禮,加上他老婆受氣樣跟寧母實在很像,她到底覺得不忍。
霍欽回頭看一眼,扯掉寧佳書拉緊的袖子,握住她的手。
細長而冰涼。
寧佳書不知道,她把自己看做狠心的人,可很多時候,她的心又比許多人都要軟,只是外強中幹。
事情最後以兩方各退一步告終,男人低下頭顱,對機務組和在場的每一個人誠摯道歉,然後乘上了申航準備的替補航班,即刻起飛去往羅馬。
霍欽在洗手間裏,幫寧佳書清洗傷口。
口子其實不深,本來飛機降落時候血痕已經幹涸了,後來又不知道刮到了哪裏,才重新淌出來。
“還生氣啊?”他用棉簽沾掉血跡,擡頭看她。
寧佳書坐在盥洗臺上,任他拉着手,垂着睫毛不做聲。
其實寧佳書真的生氣時候不是這樣的,她會全身戒備,揚起唇角,用最睥睨的姿态攻擊或嘲諷對方,這麽垂眸冷戰,氣鼓鼓像個花栗鼠的樣子倒是少見,很可愛。
“你在氣什麽,說說看?”霍欽貼上創口膠布,“要是有道理,我會道歉的。”
“我發現你總把我往壞裏想。”寧佳書終于擡頭,她輕踢霍欽的小腿,“就因為我壞,我讨厭他,所以故意不返航?我說到羅馬再降落就真的那麽沒道理嗎?”
“有道理。”霍欽點頭,“可是乘客的生命安全大于一切,就算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們也應該盡力避免。如果飛到羅馬只能在空中盤旋無法降落,再或者降落的過程中出現什麽不可控的意外或颠簸加重乘客病情,那個時候的悔恨,一定比返航來得更深刻。”
“在飛機上時間緊迫,來不及一一細說,是我口不擇言了,對不起。”
“算了。”
寧佳書小腿在半空晃了晃,別開眼睛。
霍欽做人太認真了,道歉都認真得叫人這麽不自在。
她其實也有錯,如果今天的機長不是霍欽,而是鹵蛋或者其他年長的機長,她可能都懶得争辯,直接聽從上級的意見,直接返航了。
也或者是霍欽直接駁回了她的意見,讓她覺得受挫,才會有這麽大反應。
寧佳書一直就是個胸無大志的人。
從最初上飛行學院的目的就不夠純粹,盡管在這個過程裏,她是真的有點喜歡在空中翺翔的感覺,但從前在雲航,她的目标只是快點熬到機長揚眉吐氣而已。什麽情懷、什麽熱愛統統沒有。
直到又重新碰見霍欽。
他好像永遠能輕而易舉地影響身邊的人,給他們帶來改變或者将人同質化。
處理完傷口,寧佳書便接到了家裏打來的電話。
“你到醫院了?”
“嗯,”那邊是寧母哭哭啼啼的聲音,仿佛失去主心骨,“佳書,等你忙完了能不能過來一趟,你叔叔他情況不太好,現在正在監護室裏,我們都進不去,怕他出什麽意外……”
那她去了有什麽用?她也進不去啊?她自己也剛飛完十來個小時沒休息呢。
電話那邊的抽泣煩得不得了,寧佳書到底沒有把電話直接挂掉,又聽着寧母傾吐一番才算完。
霍欽原本要載她去吃飯,這一來也去不了了,只能挑幾個她喜歡的菜裝在打包盒裏,把她送到醫院。
“我送你上去?”
寧佳書自然搖頭,願意說是一回事,她不想讓霍欽看見自己複雜的家庭狀況,“就幾步路,我沒事,你回去吧,我待會兒就回去睡覺了。”
霍欽在地下車場,直到看着人進了電梯,才調轉車頭離開。
與此同時,剛剛落到地下車場的電梯門內,打扮優雅年輕的貴婦人望着遠去的車頭,忽然道,“我看着那個人怎麽這麽像欽兒,車也像。”
“不會吧?”一旁的人笑起來,“你要是想兒子自己去看他好了,怎麽逮着誰都說跟你兒子像,霍欽這麽英俊的孩子,哪裏是遍大街都找得到的,快點拿了包上樓吧,念心還在病床上等着咱們打牌呢。”
“你這張嘴真是……”女人笑起來拍她,“不過我兒子确實長得帥,你都不知道,上幼兒園那會兒就一堆漂亮的小姑娘過家家要嫁給他,為了當他老婆大打出手,最後還是幼兒園老師調劑,才同意排隊輪流做他老婆。”
“不過欽兒這麽好的條件,真的沒有女朋友?不太可能吧,會不會孩子談了沒跟你們說?”
不知怎地,有個名字瞬間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女人趕緊搖頭。
“肯定不會的,我們欽兒有什麽都會跟家裏說,我們兩口子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已經吃了這麽大虧了,她兒子才不會不長記性。要她接受那樣的小妖精當兒媳,還不如,還不如讓她沒生兒子呢!
“可惜我沒有那麽大的囡兒,你不是說要介紹念心家姑娘給欽兒認識嗎,怎麽還沒動靜?”
“你也知道,我兒子忙的腳不沾地,說是讓他轉到地面工作,他非要當那什勞子的飛行員,我今晚回去就給他打電話,叫他一定抽出時間來。”
寧佳書自然不知道這個插曲,她走到病房門口,才發現長廊裏多了張熟悉的臉。
宋博聞,又是他!
寧佳書氣得想甩飯盒,想到是霍欽買的,才又強行忍着,握緊拳頭。
恰逢那邊的人已經看過來了,寧母回頭,欣喜又委屈地喊了她一聲,“佳書。”
在此情此景看見女兒,她有種找到主心骨的感覺。
寧佳書快步走近,把飯盒丢在寧母手裏,目光如刀,朝宋博聞看過去,“你來做什麽?”
“我聽羅圖說叔叔出了點意外,恰好在附近,就過來看看。”
“你還不回北京?”
“家裏恰好在這邊有點生意,我在這邊負責,短時間內暫時不回去了。”
恰好恰好,寧佳書信了他的邪,轉頭雙眼含煞朝羅圖看過去,羅圖畏縮地往後退了退。
倒是寧母拉了拉她的袖子,把她扯到一邊,小聲道,“佳書,醫生和病床都是博聞幫忙找的,你怎麽能這樣兇人家?”
“那你怎麽不問問,無緣無故,人家幫你這個幫你那個有什麽企圖?”
“他不是跟我們說他是你朋友嗎……”寧母的聲音越來越小,“會有什麽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