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回國那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等你什麽時候再來加州,千萬告訴我,洛杉矶永遠歡迎你。”
“好。”
寧佳書下車回家時,連腳步都在打飄。
夜幕中, 季培風降下車窗, 目送她的背影遠行。
“再見, 佳書。”
他輕聲默念。
不論什麽時候,離別都像一場外科手術, 凝望對方背影遠去, 無異于開膛破腑。
只是上一次他始終沉浸在迷蒙的全麻中不願醒來,這一次,卻必須真切在現實裏感受苦痛了。
但坦然面對的清醒,反而比盲目焦慮在幻覺中沉醉要強上許多。
這段日子他一直在想, 其實被強留在洛杉矶的佳書, 和被困在單戀裏的他沒什麽區別。他是如此自私, 明明能感知她的痛苦,卻要為了自己的快樂,将她捆綁起來。
佳書的人生不應該這樣渡過, 他愛的女孩, 應該擁有幸福的。
他沒辦法給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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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佳書當晚沖回家就開始收拾行李, 但真當她坐在行李箱上打開網頁開始浏覽機票時,劃了一圈指尖卻又頓住。
視線穿過走廊遙望盡頭,那裏洗手間的鏡子映出她的身形輪廓。
她突然膽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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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洛杉矶後,她剪短了頭發,也瘦了許多。
自從夏天來臨,因為隔三差五去沖浪,加州的陽光已經把她的皮膚變成小麥色, 運動鍛煉出瘦削的肌肉線條和健身房的完全不一樣,更明晰也更修長。
除了五官沒變,氣質和一年前相差實在有些遠,更難馴,更野性。
熟悉的人在街上瞧見她的背影,估計也要猶豫一陣才敢相認。
就像她的改變一樣,地球一刻不停自轉、江河永不倒流…世上沒有什麽是永遠停在原地等待的。
她不知道現在的霍欽是不是已經走出失戀的陰影,開始了新生活。
她自作主張的出現,對他來說會不會和從前一樣,又變成新的二次傷害。
霍欽的朋友圈動态上一條,還是前年大年初一,那晚她們一起看煙火,外灘絢麗的天空。
那年他們約好要一起渡過未來所有的春節,如果當時白紙黑字立下合同,她現在都不知道都欠了多少違約金。
到洛杉矶後,她和國內的同事朋友幾乎不再聯系,也沒有向任何人打聽過他的現狀。
唯一能窺知他一丁點兒消息的地方,就是黃豆豆的微博了。
作為微博百萬大V,黃豆豆的流量比那些十八線小明星還要高些,評論區總有問她小舅舅、小舅媽的。小舅舅的提問她倒是常回答,關于小舅媽,自從五六月前她在一位粉絲發問下回複“分手了”,便再也沒提過。
粉絲們的彈幕刷屏口號紛紛從“百年好合”換成了“今天也是立志當豆豆小舅媽的一天”。
寧佳書就是從她的回複裏知道,霍欽什麽時候換了發型、什麽時候重學的科目一、什麽時候拿回扣還的駕照…
這種窺探讓她有種回到中學時期的感覺,止步于遠遠觀望,沒有半分上前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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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半球正處冬季,昆士蘭時間晚上十點。
寧佳書拖着行李箱,風塵仆仆按響父親的門鈴。
夜幕降臨後的山谷,氣溫不到十度,風夾着細小的水汽冰粒往人臉上拍。
寧父穿了羊絨大衣來開門。
門開的瞬間,她一言不發飛快撲進父親懷裏,只有父親的懷抱是溫暖而安詳的。
寧父并不急着出聲,拍着佳書的背等了許久,等到女兒情緒稍微平靜下來,才開口。
“外面冷,快進來吧,我給你煎了三文魚,煮了面條,還做了乳酪布丁。”
客廳裏白色吊燈安靜将光線均勻灑在地毯,寧佳書洗過澡,裹着毯子坐在茶幾前的地毯上,叉子卷了面條裹滿芝士碎塞進嘴巴。
她在飛機上沒有進食,一路趕來消耗了太多的熱量,吃得狼吞虎咽,并不顧及形象。
壁爐裏燒着一籠火,偶爾傳來木炭爆裂炸開的細小聲響。
直到佳書将盤子裏的食物掃蕩得一幹二淨,寧父才把醒好的紅酒倒給她半杯。
“今天就喝那麽多吧,喝完好睡覺。”
她裹緊毯子,往壁爐更近的沙發靠了一些,汲取溫暖。
火光倒映中,葡萄酒晶瑩的顏色在透明的杯壁裏搖晃。
“那年你學飛,也是這樣忽然跑回來。” 寧父放下醒酒器,在她對面坐下來,嘆口氣。
“孩子在外面不管受到什麽委屈,最心疼的永遠是父母。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難受,真想幫你擋掉所有的風雨啊,不管是去找航校的老師、還是揍哪個臭小子一頓,只要你一輩子快快樂樂不需要為任何事情傷心發愁。後來農場呆了一段時間,你忽然自己振作起來,跟沒事兒人一樣好了。我都不知道該慶幸當時沒有強行插手你的人生,還是該為你的成長感到欣慰。”
“就像那次一樣,不管你現在有多難受,總有一天,時間會把所有的東西打磨得平整。這是命運的規律,也是它給每個人的磨難。你能遇到一個曾經深愛的人,擁有那麽多幸福的或者心碎的回憶,已經比世上十之八九的人都要更幸運。”
“未來的人生裏,你也許還會遇到無數個讓你難過的時刻,只有一點——”
“不要在那個時候一遍遍後悔今天所做的決定,年輕的時候膽怯,往往會成為一輩子的遺憾。”
“爸爸……”
寧佳書在火光中含淚凝望他。
“不管你做出什麽樣的決定,爸爸都會支持你。在我心裏,你永遠是我最愛的孩子。”
室溫下的紅酒順着她的喉嚨滾下肚,有澀味,也有苦味。
這一晚,寧佳書挨着壁爐在沙發上和衣睡了一夜。
一覺醒來,山谷已經出太陽了。
昆士蘭的冬季,感覺更接近上海的十二月,白天和夜晚是兩種溫度,爐火已經熄滅,客廳開了窗,但并不冷,反而有些暖和。
陽光越過窗落進來,白紗窗簾微微浮動。
餐廳桌子上放着早餐,寧父不知道在和誰通電話,剛剛挂斷。
“爸爸,我看了最早回國的機票,明天淩晨就要走了,還能再陪您十幾個小時。”
寧父一愣,“這隔了幾個月才剛來,住一晚就要走呀?”
“不是您說的嗎,不要在年輕時候膽怯,等老了才後悔今天所做的決定。不想遺憾,我總要彌補做錯的事情。”
“那倒也不必這麽急。”
寧父開着皮卡帶她到農場溜了一圈,越過兩座山頭,便能瞧見另一面山上,漫山金燦燦的橙子,已經有許多果農在采摘。
這些澳橙樹是寧父買下農場的第二年才種下的,前兩年雖然也挂果,但數量不多,直到今年,她才第一次瞧見沉甸甸挂滿樹的盛況。
“農場這個月還蠻忙的,我就買了兩臺機器做包裝産線,一臺負責裝網袋,到大城市的超市賣,另外一臺挑大個兒的裝箱出口國內。今年還正好趕上橙子荒,一上市就供不應求,二十多個學生都摘不過來。”
“能賺一大筆嗎?”
“看樣子是的。”
寧父站在山頭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樣子,絲毫瞧不出他去年才剛做過心髒手術。
寧佳書下車跟在寧父後頭,往那邊的山坡散步。
“這兩天開小飛機的師父家裏孩子病了,正是要緊關口,你既然都回來了,走之前,就順便幫爸爸給糧食撒一天藥吧。”
寧父口中的小飛機,是架農用的輕型機,農場大了,牛羊視察起來費勁,就從別的農場主那兒買了架二手飛機。
這邊的農業高度現代化,從播種、打藥、到收割,基本所有的程序都有機器操作,其他的事情有專人在管,除去農忙,能讓寧父操心的事情還比不上國內做生意那會兒多。
撒藥這活兒寧佳書倒不是第一次做,反正晚上再出發去機場也來得及,她便點頭答應了。
農藥銷售是昆士蘭本地一所大學的農學院畢業生,配給之前,他已經來農場看過好幾遍情況,又仔細告訴她劑量該怎麽用。
寧佳書一一記下來,換了條耐髒耐磨的牛仔連體褲,駕輕就熟爬上飛機。
在農場起降不需要非常專業的劃線跑道,在白天,一望無際寬闊平坦的田野,溫和的風向與天氣,讓駕駛輕型飛機變成像駕駛自動擋汽車一樣簡單的事。
摸到久違的駕駛艙操作儀表盤,她刻意不去想的事情也浮上心頭來。
申航領導給的假期其實早已經到期了,只是那時候正處季培風試音的關鍵階段,公司三番五次催促她結束假期,回國就職,她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只能一再拖延到今天。
最艱難那段時間,寧佳書想過,大不了就不再做飛行員了,反正她的家人都不希望她留在這個辛苦枯燥的行業。
雲航被申航合并後,她并沒有續約新的勞務合同。
律師告訴她,可以對舊合同提起申訴,除去洛杉矶三個月改裝訓練的違約金賠償,她不需要為自己解約支付任何費用。那些錢還不值她衣櫃的幾個包。
飛機駕駛的高度不算很高,她敞着窗,風嘩嘩灌進來,耳機的阻隔并不能擋掉飛機旋翼的聲響。
從高處俯視地面,視角像極了航拍。
她能瞧見寧父獨幢別墅院子裏的大片薰衣草和玫瑰花,黑、白、棕不同顏色的牛羊在山腳喝水。邊上就是堆滿糧食的大儲物倉庫,以及新建的廠房,那兒還有顆比院子更高、枝繁葉茂的大樹。
遠方藍天白雲的接壤,是金黃色的田野,土地裏還留着上一季剛剛收割過後的冬小麥麥茬。
澳洲有着低至每平方千米僅有3.2人的人口密度,在內陸的大農場,這個數字還要更低,得天獨厚的條件這給了這片土地最安詳靜谧的田園風光,機械的勞作模式也讓人更容易丢開煩惱放空。
寧佳書悶頭工作了幾個小時,中午只停下來吃了頓午飯,草帽蓋在臉上睡了會兒午覺,然後又帶着保溫杯鮮榨的橙汁上天。
這一次,直等到天快黑時,飛機才落地,滑進倉庫門停下來。
太陽落山後天氣便轉冷了,山腳小別墅的煙囪在冒煙,大概是寧父做完飯,在給壁爐生火。
寧佳書忙完出了一頭汗,她精疲力盡,胡亂用毛巾一擦,換乘交通工具,開着皮卡下山吃晚飯。
寧父從上一任農場主手裏買來的別墅是正宗美式殖民風格建築,白藍相間,門窗對稱,十分洋氣。不過被寧父在門口一左一右挂了對家鄉又大又紅的燈籠後,畫風便有些迥異起來。
太陽一落山,紅燈籠就亮了。
勉強能照清小院子裏的景物,別墅院子裏停了一輛她從未見過的越野。
寧佳書沒有多想,扯掉手套,開門下車。
她得抓緊時間,吃完晚飯洗了澡,還得開車到機場趕回國的飛機。
一邊脫鞋進門,一邊在玄關喊,“爸,你來朋友了?”
然後立刻,寧佳書聞見了廚房裏傳來的香味,她已經快半年沒吃過一頓中二八經的上海菜,那甜裏攥着鹹香的肉味幾乎在一瞬間竄入她的口鼻。
嗅覺是人類最強大的感官,味道也往往要比場景記憶來得更深刻,更久遠,人們能忘記許多事,卻往往忘不了熟悉的味道。
寧佳書的動作遲疑着發僵,鼻子甕動,又嗅了兩遍,愣在原地。
她知道,這不是寧父做的飯。
畢竟這香味,寧佳書像熟悉寧母的手藝一樣熟悉它。
她在廚房邊上瞧了無數次,甚至知道這道菜應該在什麽時候放糖,什麽時機下醋。
是她的錯覺嗎?
她扶着門框的手在輕顫,不敢轉身,害怕希望落空。
“伯父早上給我打電話,他說你很想我,我就過來了。”
不是假象,不是幻想,霍欽的聲音是真真切切在身後響起,低沉溫潤,和夢境裏一模一樣。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寧佳書便落淚了。
她能聽見腳步在朝自己走近。
來不及切換哽咽的嗓音趕緊大喊,“你別過來,我渾身都是汗,沒換衣服也沒洗澡。”
擁抱從身後如期而至,在腰上收緊。
“無所謂,我也好不到哪兒去。”
伴随着一聲喟嘆,似是滿足又似懷緬。
霍欽早上接到電話,托同事買了最快飛往昆士蘭的機票。
上海沒有直達航班,只能在墨爾本轉機,到了布裏斯班又換乘火車,火車換大巴到鎮上,最後花光身上所有的現金,才租到一輛加滿油的越野開過來。這一天複雜曲折的旅程也算得上人在囧途了。
幸而他最終還能趕在太陽落山前抵達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