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太陽從山巒那邊徹底落下, 橙黃色的雲朵和天空徹底黯淡,拉起夜幕。

吃完飯,佳書裹上羽絨外套,和霍欽并肩在院子的臺階上坐下來。

南半球有種微小的生物叫藍光螢火蟲, 白天瞧不見, 只有夜幕降臨, 才能從泛出的微光裏尋到它們的蹤跡。

置身這樣的院子裏,往往叫人生出種在銀河系漫游的錯覺。

“今年上海開春的時候, 灰灰飛走了。”

分別大半年, 霍欽原本有很多話想說,誰知起頭只想到這件事情來。

“它學會飛了嗎?”

“也許吧,有天我買菜回家,發現窩裏只剩幾根羽毛了。”

“我媽白給它織那麽多毛衣了。”寧佳書感慨。

“它不屬于陽臺, 天空才是它的家。”霍欽說到這兒, 偏頭看向她, “佳書,你怎麽從來不告訴我你對禽類毛發過敏?”

寧佳書心裏咯噔一下提起來,“這是誰跟你說的呀……”

“何西告訴我的。”

“我就知道, ”寧佳書磨了磨槽牙, 小聲嘟囔, “這個嘴上沒門的家夥……”

“她還告訴我,上高中的時候,你們就認識我了。”

寧佳書臉漲得通紅,僞裝多年的暗戀突然曝光,像是衣服被剝了個精光的羞恥感,從頭到腳将人包裹席卷。

再也忍不住了,氣急跺腳, “她怎麽連這都說呀!”

Advertisement

“我反而很感激她。”

何西退租公寓前,把佳書所有留下來沒帶走的東西打包送到樓上。送東西或許是個借口,重點是,她站在門口對他吐露的那番話。

霍欽從不知道,原來在他沒有絲毫察覺的青春裏,他早早已經和佳書呆過同一個操場上體育課,參加過同一個航模大賽,擠過同一間階梯教室……

無論演講還是主持,他中學時期值得回憶的每一段時光,在照片之外的角落,也許都曾由她的參與。

他要感謝何西,是因為她将他從未見過的佳書分享給了自己。

如果他們的愛情是一段弧,那這道碎片,已經足以将所有的缺失補足。

她所有在感情中的虛張聲勢,滿不在乎,恰恰因為她過于在乎。

“她還跟你說了些什麽?”寧佳書氣呼呼。

“也沒有很多,她就說你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鴿子,說你們曾經拿到過我的社交賬號,”霍欽說到此處好奇,“賬號都拿到了,你當年為什麽不加我呢?”

寧佳書撇撇嘴,沉吟半晌才講,“我說了你可不準笑。”

“我保證。”霍欽承諾。

她這才放心:“因為賬號是我們班一大群女孩子一起拿到的,我才不想跟她們一樣,成為暗戀你的女生中普通的一個。”

“我發誓要做你真正的女朋友的。”

事實上,大家把記着賬號的紙條搶來搶去,寧佳書在一旁抱手不屑。

——‘大驚小怪,老子發誓早晚有天要把霍欽泡到手!’

這是當年寧佳書心裏的原話。

霍欽食言了,因為笑容不受控從他唇角蔓延到臉頰,就連眼角眉梢都浸透着喜悅,笑聲低沉卻爽朗,霍欽不常這樣笑的,任誰都能聽出他有多開心。

寧佳書惱羞成怒拍他,“你不是保證了嗎?”

“對不起,佳書,”他肚子都笑疼了,只能捧腹,一手阻攔她的襲擊,“我是沒想到你這麽有志氣,真的做到了她們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

佳書本來生氣來着,一聽這句又得意起來,“那是,我發的誓就算翻山跨海也要做到的。”

“沒有翻山跨海那麽難吧,”霍欽糾正,“我認識你之後,不是很容易就喜歡上你了嗎?後面都是我在追着你跑的。”

“才不是!你這就忘了?”

寧佳書說到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難處她能講個三天三夜,“我考上民航大學的時候你已經到了航校,我到航校的時候你都快畢業了。我都使盡渾身解數了,你眼睛裏還是看不見我,好不容易在一起,還因為和暢的事情跟我吵架……”

霍欽被控訴得哭笑不得,“佳書,你在倒打一耙嗎?我哪裏是和你吵架,我是愛之深、責之切,是你一聲不吭跑回來昆士蘭,再回來就帶個男生到我面前打晃。”

“我不這麽做,等着你來跟我說分手嗎?”

寧佳書振振有詞,“按我當時對你的人品了解,和暢都已經被停飛淘汰,只能轉地面了,就算勉強繼續下去,我們的關系根本不可能健康往下發展的。”

霍欽竟被她噎到語塞。

這話竟然有道理,如果沒有分開各自沉澱的那些年,他不會知道自己有多想她、多愛她。

太長久的得不到會變成人一生的執念。

好在和暢自己并不後悔,他轉到地面以後發展得不錯,三五年一升,現在已經是公司中層幹部。

航校當時那關口肯定要處分其中一個人,大概率會是寧佳書,所以和暢慶幸停飛的是自己。寧佳書飛行技術、危機處理能力比他強,換成地面,人際關系處理卻未必比他游刃有餘。

他們都陰差陽錯找到了各自最合适的位置。

她繼續問他:“你第一次認識我,還記得什麽時候嗎?”

“記得,和暢生日。”

“比我認識你晚了四年。”寧佳書輕哼,“本來我根本不想去和暢生日會,聽說你也去,我才去的。那天我化了兩個小時妝,你看都沒多看我幾眼。”

“這你就誤會我了。”霍欽喊冤,“主要一直盯着女孩子看不禮貌,那偷撇一兩眼不是得适可而止了嗎?”

“真的!”寧佳書驚呼,指着他,“你真偷看我了,都看哪兒了?”

霍欽別開頭不想答,被寧佳書雙手掰着他的腦袋轉回來,眼睛晶亮,“看哪兒、看哪兒了?胸還是腰啊,還是腿?”

“我記得你的眼睛,嘴巴。那天晚上被燈光照得亮晶晶晃眼,像泡過冰糖水,感覺很甜。”

寧佳書終于滿意了,“那你什麽時候喜歡上我的?”

“你每次靠近我的時候。”

霍欽對異性的萌動來得很晚,青春都快結束了,他才終于體會姍姍來遲的情窦初開。

寧佳書在愛情裏确實稱得上無師自通的高手,無論是她周身彌漫的荷爾蒙氣息,還是微風輕浮撩動的長發,輕挑的眼睫、一颦一笑,她總是能輕易在湊近一個人的時候,将人心神抓緊。

這種初見時膚淺又表面的了解,已經足夠讓許多人深陷。

霍欽和別人不一樣的是,他有定力,理智往往大過情感。他悄無聲息壓住自己的觸動,又和她相處了很久。

直到某一天,他覺得再也控制不了這份情感的時候,才向她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

“我那時候真的一點都感覺不到你喜歡我,要放棄了的,還好你抓住了最後的機會表白。”

霍欽愕然,“你不是發過誓嗎?”

“那我也不能愚公移山啊,反正這個誓,我不說又沒人知道。”

“你可真是……怎麽說都有理。”霍欽哭笑不得。

身後檐下挂着成對的紅燈籠,花香彌散在昆士蘭的夜空,溫度有點低,但她把頭埋進霍欽的頸窩後,就感受不到寒意了。

院子裏養的幾只牧羊犬也不再叫,飽餐後趴在一處取暖,安詳地入眠。

損失了一張昆士蘭回國的機票,但寧佳書無比感謝上天還給她一個這樣的夜晚。

==================

第二天一早,霍欽難得被在他之前起來寧佳書敲響房門。

她穿了休閑運動服,粉色衛衣外面套一個羽絨馬甲,活力滿滿,還戴了帽子防曬。

“走呀,我和爸爸陪你去鎮上還車,順便吃飯,回來還可以去摘橙子。”

她的長發被剪到披肩,跟二十歲時候,霍欽第一次認識她的樣子很接近了。

連笑容也如出一轍,青春天真,不含一絲陰霾。

澳洲的內陸是大片大片農場,有時方圓幾十公裏都見不到人影。中國人始終很難脫離人群,寧父當初也考慮到這一點,農場買在了離大鎮不遠的地方。開得快些,他的別墅距離鎮上只需要十分鐘車程。

到了鎮裏,配套設施就比較完整了。

學校、藝術、天文、體育館和游樂場,大型超市一應俱全,全鎮大概有十幾個華人,寧父都認識。他們在超市采買完,餐廳吃了飯,還順路去上回救他一命的老朋友那兒喝了杯茶,順便還收獲了朋友家人從國內寄來的一箱真空臘腸。

後備箱被填得滿當當,回家路上,霍欽開車,佳書坐副駕駛。

寧父樂呵呵一整天,似是終于想起來提正茬,“小霍呀,你爸媽同意你和佳書的事兒嗎?”

霍欽趕緊點頭,“同意的,我爸爸跟奶奶之前就很喜歡佳書,就是我媽媽……她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是現在也想通了。”

“那這個事情可不好勉強的哦。”

寧父把話說朝前,“我就一個女兒,肯定舍不得她受一點委屈,只要結了婚,就是要和你們家每一個人相處的,但凡有點矛盾,大家心裏都不好受。”

“請您放心伯父,我會盡我最大的能力保護佳書,不讓她受一點委屈。而且,我媽媽并不勉強,她現在是真心實意同意我們的事情。”

霍欽說起來這個,偏頭問她,“你還記得去年除夕當晚,中環上的連環車禍嗎?”

“當然記得。”寧佳書奇怪他怎麽會突然提這個,但還是感慨,“那天最前面小轎車裏的駕駛員都不知道有沒有活下來,我記得滿地都是被雨水暈開的血,第一次見到車禍現場,吓得我心都快蹦出來了。”

“他活下來了,就是出血量太大,輸了很多血。”霍欽告訴她。

“你怎麽知道?!”寧佳書的驚詫都要寫在腦門上了。

“因為,另一輛SUV裏的一家人,是我堂兄堂嫂,還有他們的女兒。”

“竟然還有這麽巧的事?”寧佳書都驚呆了,“那你堂兄他沒事吧?”

“斷了兩根肋骨,好在當時沒有随意移動,裂口沒有傷到內髒,住了一個月就出院了。他們出院後一段時間來我家做客,剛好我侄女在我房間瞧見了你的照片,她說,是你給了她一張毯子,還幫他們一家人包紮了傷口。你告訴她,你是飛行員。”

“我聽完就知道她沒有認錯。”

“所以你媽媽因為這件事改變了對我的看法?”

“是這樣沒錯。她一直以為我因為自己喜歡,所以美化你的形象,但最後被證明事實并非這樣,佳書你确實是一個很好的人。”

這件事确實讓寧母放下了偏見,但最決定性的因素,還是她看到了兒子的決心。

霍欽不是一個能輕易被改變的人,這一點從他童年時立志要繼承父親的職業,十年過去,就算高考分數高到足以輕松進入國內任何一所TOP10院校,也依然堅定選擇了民航大學就能看出來。

霍母終于意識到,霍欽也許并不是在威脅自己,而是真心實意覺得,他能愛寧佳書一個七年,也會愛她下一個七年,再下一個七年。

僵持下去也許她終究能贏,但是輸掉的,卻是霍欽的一生。

寧佳書就這樣柳暗花明獲得了未來婆婆的認可。

“這是什麽神仙湊成的巧合?上海這麽大,連老天爺都不忍狠心對待我。”寧佳書興奮。

寧爸一頭霧水,“小霍你再仔細講講,我怎麽還暈頭轉向、稀裏糊塗的呢。”

“就是去年除夕,佳書在中環遇到連環車禍,恰巧幫我堂兄一家處理了傷口,事後小侄女來我家做客,把她照片給認出來了。我那個堂兄是博導,在東風彈道研究所工作,平時還帶學生,所以直到除夕才回上海。我媽剛好特別喜歡他們一家。”

寧爸先是着看向左邊,“那佳書你沒事吧,怎麽這麽大事沒跟我提過?”

“我在後邊堵車呢,隔了快一公裏了,後來就趕飛機去加州,這不是沒空兒說嗎。”

消化了一會兒,又朝右邊點評,“別說,你們這還真是上天注定的緣分。”

兜兜轉轉那麽多挫折,也沒把這對孩子分開。

==================

在大城市呆太了太久,農場裏什麽事物都能令人感到愉快新鮮。

寧佳書先是和霍欽輪換開小飛機給種糧食的耕地撒完了藥,帶着他光顧完農場的每一片風光,又興沖沖和雇來兼職的各國留學生們一起摘了兩天橙子,吃着無公害蔬菜,閑暇時撸撸牧羊犬,開皮卡放放牛羊,提前過上了田園牧歌的生活。

直到一天早晨霍欽突然問她,“佳書,你有計劃過什麽時候回國嗎?”

寧佳書一愣,自從霍欽來了之後,她就沒想過這個。

回國就意味着馬上要迎來一大堆亂七八糟嚴苛的考核,回到申航,回到天空,回到她的崗位工作。

這種感覺像是要套上一匹脫缰的野馬,習慣了自由松散的日子,要重新鑽入那條條框框都被定義好的格子裏去。

很久之前,她選擇航空大學是為了追上霍欽的腳步。

到後來,她的目标是成為申航A330最年輕的機長。

兩樣目标都達到,現在讓她回去工作,好像已經失去了最初的動力。

她喜歡天空沒錯,但她既不缺錢也不缺生活的意義,為什麽要逼自己重新适應那些枯燥乏味的日子?

霍欽已經熟悉寧佳書熟悉到,瞧見她猶豫就知道她在想什麽的地步了。

佳書慣來對她不感興趣的東西是眼角都不帶捎一下的,還喜歡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很多時候,可能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強逼她去做,就像按牛頭喝水,只能适得其反。

他心裏嘆氣,面上卻還是微笑,把剝好的橙子遞到她手上,提議道:“不如我們再租一次Cessna 182,穿越大平原,到墨爾本去吧?”

寧佳書才聽完,立刻便同意了。

那年去墨爾本,是她一生最美好的記憶之一,她一直想找機會再重走一遍當年的路線。

霍欽這個想法正好撞她心口上了,當下便興沖沖回複,“我們什麽時候出發?我随時都可以!正好冬天的聖靈群島很美,我們還能在那邊停靠住一晚,還可以去看大堡礁!”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