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留住Miss高

杜老師到校長辦公室交那天目睹了見義勇為事件的教師簽名, 順便将宋楠楠領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步入中年的女教師伸手摸自己學生的腦袋，心情無比複雜。

她真沒想到這姑娘會主動找上校長, 還說了那些話。

她嘆了口氣, 躊躇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你好好學習吧。”

其他不管說什麽，好像都不太合适，唯有教育學生學習, 似乎永遠不會犯錯。

偏偏宋楠楠還持續性自責：“當時我就是忘了一件事, 王老師也剛畢業，是社會新鮮人, 對職場并不熟悉。包括教育學生，在課堂上的控場能力都需要時間去鍛煉。所以我就這麽急吼吼地起來了，沒給老師好好發揮的機會。是我的錯, 我要向王老師道歉。”

班主任驚呆了, 等等，什麽老師是新鮮人，她應該諒解老師。喂喂喂, 宋楠楠，好像你還是個學生吧。

就算再早熟再懂事，你也就是個小孩呀。

宋楠楠也反應過來，自己代錯角色了。現在的王老師不是他們辦公室工作犯錯誤的新進公務員, 而是她的老師呀。

于是她強行剎車, 一本正經：“王老師當老師的經驗肯定比不上我當學生的經驗，所以我們應該諒解缺乏經驗的人不經意間犯下的錯誤。明明她的出發點是好的。”

杜老師盯着自己的學生, 意味深長：“你們王老師真批判這部電影了嗎？”

“她沒來得及說出口，話被我說完以後就放學了。”

混過機關多年的人撒謊也講究策略, 話要含糊其辭，引誘聽話的人自己加以發散性思維即可，絕對不能被人抓住明晃晃的小辮子。

“秋游的時候，王老師跟我們聊天，就說到了我們利用看電影看電視，聽音樂的機會學習英語，一定要善于甄別裏頭的價值觀。千萬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就全盤接收，否則會害了我們自己。”

她說的半真半假，秋游時學生跟老師的确在一塊兒閑聊了呀。至于聊了什麽，聊了那麽多話題，學習英語的技巧肯定提到了，具體提了多少，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天了，說話的人自己恐怕也早就忘光了。

杜老師點點頭，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我也相信你們王老師是很關心很愛護你們的，她也想好好教你們，把你們培養為祖國的棟梁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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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的這些話完全可以被引用到作文裏頭，提升文章的正能量。宋楠楠都不知道他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給其他老師聽的。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在這件事情上，班主任雖然認為王老師有錯，但基本上還是持支持同情的态度，最起碼并不希望她受到如此嚴厲的懲罰。

宋楠楠懸着的一顆心，稍稍落回胸腔子。她跟着班主任出了行政樓，上教學樓的樓梯。

兩人一塊回班上，原本跟沸水一樣翻滾的教室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盯着班主任看。

英語課代表陳思源舉起手，大着膽子問：“老師，王老師以後真不教我們了嗎？”

他可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完全豁出去了呀。可見他對英語老師的确真情實感。

杜老師沒有直接回答學生近乎于放肆的問題，只意味深長地掃視一周教室，然後才說了句絕對政治正确，但完全沒透露任何有效信息的話：“學生的主要任務是學習，你們好好學習，其他的事情由學校負責。”

說着，班主任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居然就這樣直接轉身走了。

班上同學傻眼了，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上時，翻滾的開水變成了油鍋，而且是冷水澆進的油鍋，直接炸鍋。

“完了，完了!”英語課代表陳思源同學捶胸頓足，活像《灌籃高手》裏頭的裏頭大猩猩的動畫小片段，“王老師肯定被開除了。”

班長深以為然：“沒錯，如果沒事的話，杜老師會直接告訴我們不要瞎想，說不定還會罵你，陳思源。可是杜老師說這件事情由學校負責，那就代表學校的确要處理王老師了。”

宋楠楠深感佩服，班長不愧是班長，這種從字裏行間收集信息體察言外之意的能力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呀。就連她這樣的社會老油條，也是在機關摸爬滾打多年才摸到了那麽一點點的邊。

陳思源大聲道：“我們絕對不能讓學校開除了王老師呀。”

熱電廠職工子弟學校沒有秘密，裏頭的教職工基本上都是大廠的人，好多人都是學生的叔伯姑姨乃至父母。經過一個中午的發酵，王老師要挨學校削的事情，大家基本上都知道了。

現在班主任的話經過班長一分析，就相當于官方蓋了戳，直接認證了。

陳思源激動不已：“同學們，我這可不是因為我是英語課代表，跟王老師關系好，所以才幫王老師說話呀。你們想想看，如果王老師不教我們的話，就這個時間點學校要去哪兒，找新的老師來代課？其他班老師都有自己的教學任務，工作時間很緊張了。”

衆人紛紛點頭，感覺課代表說的有道理。

舒方圓更是配合地喊出了聲：“那會找誰給我們當老師呀？”

陳思源做出了高深莫測的模樣，開始引誘性提問：“你們想想看，學校裏頭誰最閑，剛好又是英語老師？”

他話都說的這麽明顯了，班上同學反應不過來才怪。

“完蛋了!”顧晶晶哭喪的臉，“該不會讓馬老師教我們吧。”

啊，全班陷入崩潰。

馬老師是誰呀？馬老師是他們班初一時的英語老師。教了一個學期之後，學校都看不過眼，愣是讓隔壁班的周老師強行代了初一的下學期。但是周老師這學期去生孩子，根本不可能再肩負這麽多教學任務。

為啥大家聽到馬老師就聞聲喪膽？因為馬老師的水平實在一言難盡呀。

他原先是工農兵大學生，推薦上大學的那種。當年因為他成績太差，考試成績墊底，廠裏根本就沒打算推薦他的。

結果所有人都是時間長河上的小船，被時代命運裹挾着前進。偏偏他剛好碰上了1973年憑老繭上大學的事。成績越好的人，廠裏越不敢推薦，生怕被扣上白專的大帽子，于是倒數第一反而成了幸運兒，馬老師以近乎于白卷的成績被推薦進了本省最好的大學。

如果馬老師只是基礎差在大學裏頭奮發圖強，那也不是不能逆襲。

畢竟那個時候學生少，而且大家的基礎都不怎麽樣。聽說老師都把學生當成金饽饽一樣，哄着勸着想方設法地好好教導。

但是馬老師本來就是一名革命幹将，到了大學裏頭也是積極改造知識分子去的，怎麽可能放棄廣袤的革命天地？所以他大學4年的主要任務就是燃燒革命火焰，差點兒沒燒了學校。

那他這樣是怎麽通過考試畢業的呀？開玩笑，老師敢給他們考試嗎？大學第一學期，老師倒是不怕死，組織了一回考試，結果被以馬老師為首的革命學生批.鬥了。此後，沒有考試這一說。畢業以後，也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不存在工作入職考試的問題。

別以為這是學生們因為讨厭老師，所以胡亂編排的。這些都是馬老師自己在課堂上告訴學生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被他當成自己能力的體現。

因為馬老師學的就是英語專業，所以被安排進職工子弟學校教英語，沒少禍害學生。

至于後面恢複高考之後，學校越來越重視教學質量，要求提升教師的教學能力，确保教師資質，那中間可操作的人為空間也大了去。

反正馬老師教學水平不行，在鑽研做人這方面倒是個中好手。

反正他不僅沒有被學校開除，他老婆還承包了學校的小賣部，生意紅紅火火，日子過得比大部分兢兢業業的教師寬敞多了。

就是他這個教學能力吧，學校是能不讓他教書，堅決不讓他禍害學生，反正讓他混到退休拉倒。

可就像陳思源說的那樣，如果王老師被開除了一時半會兒學校找不到其他老師代課，那麽很可能會讓馬老師過來救火呀。

至于是把火救大了還是救小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不行，肯定不行。”顧晶晶氣呼呼的，“學校不能這樣欺負人，耽誤了我們的學習，誰來承擔責任？我們的未來要由誰負責？”

她一表态，班上同學紛紛附和。就是，不能因為他們班一直拿流動紅旗，是好學生，就讓他們班吃這個啞巴虧吧。

這可不僅僅是王老師一個人的事，而是他們全班52名同學的人生希望呢。

宋楠楠在心中嘆氣，感覺本班果然藏龍卧虎。誰說初二的學生全是單純的鹌鹑，心思無邪的很。

看看班長，再看看英語課代表，一個個小心機簡直沒邊了。

班上大部分同學同情英語老師是肯定的。畢竟顏控是人類的本能，但凡是個人，都喜歡好看的。Miss高就是标準的美人，還青春正好。

況且昨天晚上，Miss 高面對教育局領導檢查時局促不安的表現，陰差陽錯地契合了學生的微妙心理：原來老師跟我們一樣會害怕。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Miss高跟我們是同一國的唉。

但這點同情與認同的心态并不足以支撐學生為了Miss 高奮起反抗。因為反抗存在風險，正常情況下，人只有在面對自己的利益受損的時候才會甘願承受這樣的風險，據理力争。

這麽想想，其實班上的同學都還挺有意思的。每個人都是小大人，有自己的門門道道。

哎呀，感覺好可愛啊。

真想一個個撸他們的小腦袋。

宋楠楠一邊翻書一邊在心中搖頭，甚至有點兒想笑。

“你還看書!”陳思源急了，直接過來敲宋楠楠的桌子，“啊，我們的老師都要走了，你還有心思看英語。看了也沒用啊。不，你肯定是想自己自學。宋楠楠我告訴你，你不能這樣自私，這是我們全班的事。要是昨天我們聽歌的話，就不會有這麽多事了。”

宋楠楠擡起頭，輕描淡寫：“剛才校長找我了。”

哇，又是一個爆炸性的消息。

午休時間，因為發生了Miss高的事情，班上的男生都沒出去打球，教室裏頭幾乎彙聚了全班的同學。

現在他們如潮水一般湧向第二組的第三排，舒方圓不過眨眼的功夫，就驚恐地發現周圍都是黑壓壓的一片。

班長迫不及待地催促：“快說呀，宋楠楠，校長說什麽了？你又怎麽講的？”

“我告訴校長，非常感謝王老師跟我們分享了《洛麗塔》。可以讓我們在即将步入青春期時早早學會警惕包裹着甜蜜糖衣的罪犯。這對我的人生歷程而言，是一堂重要的課程。”

陳思源快速地眨巴了兩下眼睛，立刻給這件事情定性：“沒錯，Miss高就是不讓我們上壞人的當，才讓我們看電影的。罪犯裝的再好還是罪犯。”

幾個班幹部面面相觑，最後由班長蓋棺定論：“Miss高為了教育我們用心良苦，我們都感謝她的付出。什麽叫做素質教育？寓教于樂，擺事實，講道理就是最好的教育方式。”

班長一升華，班上的其他同學都跟着點頭。一下子，昨天晚上就成了他們人生的重要一章節。

陳思源興奮的不得了，不停地敲宋楠楠的桌子：“你別光看書呀，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保住王老師，不然就是馬老師給我們上英語了。我跟你說老師很重要的，就算你年級第一，只要被人拖幾次後腿，你也會吃不消。”

宋楠楠嘆氣：“我這不是現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支持王老師嗎？”

“啊？”

班上同學瞪大了眼睛，就連舒方圓都張着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自己看書跟拯救Miss高有什麽關系？

宋楠楠被周圍同學吵得不行，連英語課文都沒辦法看下去。她不得不擡起頭，直接問首當其沖的英語課代表：“我問你什麽樣的學生最受老師歡迎？”

陳思源鼻子裏頭都要噴出氣來。

哈，這個人啊，就是炫耀的。她難道還不清楚嗎？像她這樣成績好常年占據第1名的學生，就是老師的最愛。

反正不論什麽好事，老師第1個想到的人肯定是她宋楠楠。

宋楠楠也不否認，又接着問了第2個問題：“那什麽樣的老師最受學校歡迎呢？”

這個問題有點兒複雜，學生跟老師之間畢竟存在壁壘，就連腦袋瓜子轉的極快的陳思源都不得不遲疑了片刻才試探着作答：“教學水平高的老師？”

宋楠楠點頭表示肯定：“沒錯，能夠教出好學生的老師，不僅學生喜歡，家長歡迎，學校也是會肯定的。”

所有的機關企事業單位都追求KPI，學校的KPI是什麽？教研水平外加教學水平呗。

前者不提，畢竟涉及到研究的事情，裏頭門門道道太多，他們學生摸不到邊。

後者卻是跟學生息息相關，或者更具體點兒講更加為大衆所看重的。你研究了半天理論，結果你們學校的教學水平一塌糊塗，誰當你是回事啊。

學校的教學水平又要如何體現簡單粗暴，最為廣大人民群衆所接受的就是考試成績。中考多少人進的重點中學，普高升學率又有多高？均分多少？高分段又有多少？高中就是看高考。

到了他們初二年級，那肯定看重要的期中期末考試，均分多少高分多少，全校排名第幾。

“如果我們班期末考試能拿到年級第一，有10個以上或者更多的90＋分，能教出這樣學生的王老師，學校還舍得讓她走嗎？”

“不能!”陳思源拍着桌子下了定論，他看看周圍的同學，認真地強調，“初三的張老師，教數學的，你們知道嗎？他就是咱們校長花重金從外面挖進來的高級教師。為了留下他，學校不僅給他分了房，安排了他家小孩上學，還給他老婆都安排了校務辦公室的工作。他就是下面縣裏頭學校的金牌教師，去年的中考狀元跟今年的中考第2名都是他的學生。”

哇，大牛呀，他們學校能夠挖到這樣的好老師，校長絕對是下了血本的。

宋楠楠點點頭，相當謹言慎行：“我覺得作為學生，我們對王老師最重要，也最有效的支持方式就是好好學習，用我們的成績來證明王老師的教學質量。”

班長也在旁邊聲援：“沒錯，要是王老師連着帶出好學生。別說是開除她了，學校都要想方設法的給他加獎金，怕她被別人挖走了。”

陳思源摩拳擦掌，積極號召全班同學：“那我們一定要把英語成績提起來，當年級第一!”

顧晶晶愁眉不展：“要怎麽提高呢？這事兒可不簡單。”

如果簡單的話，那也不會有先進生跟後進生的區別了。學習本來就是很辛苦的事。

陳思源倒是成竹在胸，自信的很：“我有個好辦法，學習語言最重要的是環境。假如把我們丢到國外去，那我們肯定三個月內就能夠用英語應付日常生活。”

教室裏頭又開始嗡嗡作響，天吶，這怎麽可能。出國呀，還在國外呆三個月，陳思源肯定是瘋了。

“所以呀——”英語課代表不得不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靜，聽他說下去，“我們要創造自己的英語環境。”

舒方圓好奇不已：“去大學的英語角嗎？會有人理我們嗎？”

陳思源揮舞着雙手：“哪裏要這麽麻煩，我們可以建立自己的英語角啊。從今天開始我們班就是英語角，我們所有的同學都是參與的人，所有人說話都必須得是英語。”

圍着他的一圈同學都發出了哇的聲響，個個議論紛紛。

陳思源興奮的不得了，伸手按住了宋楠楠要翻開的書，眼睛都發亮：“你說說看，這個主意怎麽樣？”

“要我說實話嗎？”宋楠楠嘆氣，“實話就是不怎麽樣。英語能不能念出來我不知道，但是大家的手語水平肯定能夠大幅度提高，而且是自創手語。”

陳思源目瞪口呆：“怎麽會？”

宋楠楠揉自己的太陽穴：“你永遠不要低估了人類面對學習的惰性。人類的本能是享樂，人類為了生存下去并且傳遞自己的基因，才不得不努力奮鬥的。”

別問她為什麽知道，因為這種事情，她上輩子中二期跟她姐也幹過呀。暑假她倆成天待在一起，愣是一句話都沒跟對方說過。

英語課代表感覺自己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不由得愁眉苦臉：“那我們要怎麽辦？難道我們不管Miss高了嗎？”

宋楠楠好心好意給出了個切實可行的方案：“從全班将書後的單詞表都磨出來開始吧。”

預備鈴聲響起，原本聚成一團的學生趕緊散開。舒方圓終于見到了暌違已久的陽光。

她趴在桌子上，壓低聲音問自己的同桌：“你為什麽要幫Miss高呀，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她呢。”

昨天晚上宋楠楠的态度已經相當明顯了，舒方圓都擔心她會直接跟王老師吵起來。

幸虧當時晚自習鈴聲響了，不然還不曉得要怎麽收場呢。

“誰說的？”宋楠楠拿出馬上課堂要用的政治，聲音輕飄飄的，“我認為Miss高對我們沒有惡意。”

Miss高不過是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宋楠楠也從她的年齡過來過，清楚地明白，別看身體已經成熟，其實腦袋還懵懵懂懂的。很多事情看似已經有了自己的觀點，實際上是人雲亦雲，随大流而已。因為害怕跟別人不一樣，就會被排斥，所以才拼命地靠近時髦觀點。

就說Miss高吧，宋楠楠不相信她會為戀童癖辯護，認為那是對的。只不過罪犯的迷惑性太大，一堆知名人士又在不停地幫他洗白。結果搞得好像他是對的，他是純潔無瑕的真愛一樣。

在這樣的背景下，Miss高說出昨晚的話也就沒有那麽不可思議了。畢竟現在是2000年，并沒有多少人提醒社會警惕戀童癖對青少年的侵害，尤其是這種被包裝過，看上去道貌岸然的戀童癖。

這跟身為教師明知有罪卻公然在課堂上宣揚戀童有理鼓勵戀童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她确實有錯，但不至于要被學校直接掃地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