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房間中彌漫起一股奇異的香味,像水,又像夜色,無聲無息,無孔不入。李言宜沉溺于其中,他睜大眼睛,只是漆黑一片。
無邊無際的黑暗包裹了他,溫柔而強大,他在此間沉浮,沒有來路與歸途,忘卻時間與自己。
這樣的浩渺,只會讓人感到戰栗。
人于此,仿佛蜉蝣于天地,滄海之一粟。
絕望的戰栗。
他閉上眼睛,重新睜開的時候,眼前閃過一道極細的白光,凝成了一顆白色的光珠,白光逐漸擴大,成了一朵蓮花的形狀。他伸出手,蓮花輕輕地落在他的掌中,花瓣透明,白光搖曳,缥缈而溫柔。
三魂虛化,六魄歸一。
雲靈子的聲音從泥丸宮直入腦海。
“這朵蓮花便是你的命燈,你只有十二個時辰的時間喚醒他,時間一過,命燈便會熄滅,熄滅的後果就是神魂俱散。”
“我明白。”剛一出聲,黑暗便如煙霧般散去,李言宜身處混沌的荒野中。
灰暗的天空,無人的曠野。
李言宜能感覺到的,依舊是絕望,白未秋的絕望。
他在荒野中行走了很久,看見流螢紛飛于野蔓,露水沾濕了他的衣擺。他路過一大片黑甜的水澤,芳草叢生,開出妖異的蓮花。月光如線,自雲端而下,遠遠望去,似有幾人被籠罩在月光裏。
明月凄風,荒煙迷離間,卻有花枝酒盞,觥籌交錯。走近一看,原是幾個少年人在飲酒作詩。他們看不見月光外面的李言宜。但李言宜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其中的白未秋,他還是十多歲少年模樣,就像李言宜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唇紅齒白的少年,眼中的神采是後面的歲月裏再也無法遇見的光芒。
幾番回合,花枝落在了白未秋手中,白未秋吟唱道:“同袍未同澤,生短死日長。死日堪負骨,生時難相将。唯将劍頭月,照君膽上霜。”
聲音清越,并非滄桑,卻自有一種睥睨出塵之氣。便有一旁的少年笑道:“誰人得似白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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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未秋亦笑道:“子蒲莫取笑于我,開頭你要聯句,說是韻險,現下吟詩又來取笑我,不得不罰。”
衆人聽得此言,紛紛稱是,白未秋取了個大杯,忙有人來将酒斟滿,送到那位叫子蒲的少年面前。子蒲笑着喝了,問道:“還有什麽罰我的法子沒有?喝酒我可不怕。”衆人一聽都笑罵起來,其中一位珠冠錦衣的青年說話極有分量,他一開口,衆人都不再喧嘩,只聽他道:“要罰也簡單,此處風穿白楊,螢火飄忽,你去裝一瓶來,以螢為火,倒還有趣。”說着吩咐了身後的随從,去取來了一只天青色透明的琉璃瓶來,遞與他,道:“務必裝滿才是。”
子蒲離席去撲流螢,錦衣青年笑道:“子蒲裝螢火蟲可別遇到鬼火,順勢摸到一只狐貍尾巴。”
有人接口道:“殿下此言極是,此處樹影森森,倒很有傳奇筆記中的氣氛,或許摸到了狐貍尾巴,轉過來的卻是一個美貌女子呢。”
“如此甚好,若真有個美貌的女子,正好随子蒲回家當夫人。”
白未秋眼珠一轉,道:“等他回來,就命他做一首‘求螢訪狐’別樣有趣。”
錦衣青年望着他,眼中全是笑意,“帶着衆人來這種地方飲酒作詩,只有你這鬼精靈想得到,求螢訪狐便也成了良辰美景。子蒲一時無法回來,不如我來命題一首,有點俗,就叫‘良辰美景’,既是良辰美景,自然得有花有笑,又得加上此情此景,但不可鬼氣森森。你來作,可好?”
白未秋歪頭思索,旁人一見,便起哄道:“白郎君這會兒怕是才力已盡,若無好句子,也是要罰才是。”
白未秋沒有答言,仰頭微吟片刻,随即道:“有了。”接着随口吟道:“流光照水影溶溶,笑語低頭回首風。柳共千花邀缱绻,煙波十裏月朦胧。”
錦衣青年一聽,不覺喝了一聲彩,不由嘆道:“天下的才情,快被未秋占去八分了。”
衆人也紛紛稱是,這時子蒲抱着一瓶的螢火蟲回到席間,為防止流螢飛出,子蒲特意采了一朵蓮花覆在瓶口。無數螢火蟲在瓶中飛舞,淡綠色的熒光照着天青色的瓶壁,如夢如幻,
“好東西,費了我好多精神,前面樹林間全是露水,沾了我一身。為采這朵蓮花,差點掉進水裏呢。”
李言宜見到那朵蓮花,如夢初醒,低頭看見自己掌中搖曳的缥缈白蓮,再看那個錦衣青年,開始只覺得熟悉,還未想起到底是誰。現在一看,登時驚醒——那分明是當初的太子李乾元,李言宜忍不住往前幾步,步入了那月光中,沖李乾元喚了一句:“太子哥哥。”
李乾元聽得呼喚,擡頭看他,衆人也都紛紛望向突然出現的李言宜。李乾元與李言宜輪廓相似,一式的面目清朗,只是李言宜更堅毅,旁人一見便知這兩人定是兄弟。李乾元面帶疑惑,問:“你是?”
“我是言宜。”
李乾元聞言笑了,起身離席,走到李言宜面前,細細的打量了他。在李言宜的印象裏,太子乾元高大英俊,是他面對着幽深而神秘的成長所憧憬的模樣。他太久沒有見過李乾元了,甚至不知道他站在已經長大的自己面前時,要稍微矮一點點。
“我一種感覺,你沒有說謊,你确實是言宜,可是言宜現在明明才到我這裏。”他比了一個及胸的動作。
“未秋。”他回頭喚了一聲,聲音溫柔:“或許真有傳奇中的異事發生,我遇見了長大後的言宜。”他怕白未秋不知,特地解釋:“就是我的七弟,前日才剛滿十一歲生辰。”
“原來是七王爺,這是好事。”白未秋斟滿一杯酒,也走到李言宜面前,“來此也是有緣,若是殿下同意,可否也能讓長大後的七王爺入席呢?”
“這個自然。“他看着李言宜的眼睛,“也正好問問回來的言宜所經歷的事,未來會是如何呢?”
李言宜不敢說起他所知曉的未來,看着太子的氣度與往昔一致的高潔與典雅,只道:“言宜……很久沒見到太子哥哥了,甚是想念,刻骨銘心。”
白未秋一聽,将斟滿的酒杯遞給了李言宜,邀他入席:“王爺,請。”李言宜将酒杯接在掌中,怔怔的看着白未秋笑意盈盈的雙眼:“我怕時間來不及。”白未秋不解道:“什麽?”李言顫抖着開口:“未秋,醒來……”白未秋聞言臉色巨變,四周劇烈搖晃起來,螢火急速亂舞,遠處的蓮花焚燒,天旋地轉,人物如煙消散。
只餘李言宜一人在這混沌的天地間。
周遭的景物變化,風中帶着草葉的清香。前方不再有沼澤和野蔓,而是綠色的原野,野花星星一般,開的到處都是。
小蜜蜂和小蝴蝶翻在花片葉間翻飛不止,陽光和煦。
這是春之暮野。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前方走來兩位年齡不過十二三的少年,一個是白未秋,另一個是白未秋的三哥白清肅。白清肅與白未秋的年齡相差一歲,在京中亦有詩名,只不及白未秋而已。在白家宗室中與白未秋最為親厚。
李言宜看到二人手中拿着一路采來的野花,頭上也戴着花。一邊誦着論語,一邊打鬧着走近了。
他們對望了一眼,看到對方頭上胡亂戴着的野花,不由哈哈哈大笑。
“三哥,你得插上這朵紅的。”白未秋忙不疊的将手中的一朵山茶插到白清肅的頭上,一邊嚷嚷,“這個嬌豔!襯得我三哥貌美如花。”
白清肅不甘示弱,也将手中的一枝開滿嫩黃色花朵的迎春枝條往白未秋頭上插去:“這個俏皮,再适合阿夏不過!”
兩人胡鬧一陣,走到了溪邊的草地,白未秋坐在草地上,看着白清肅彎腰掬起一捧清水,将手洗淨。他往後一靠,大喇喇地躺在草地上,陽光灑在他年輕純淨的面容上,那微翹的唇角猶帶着無憂無慮的快樂。
“今兒逃了一天學,不知明日夫子問起該當如何?”白清肅顯得有些擔憂。
“三哥不必為此憂愁,我自有妙計。”
白清肅也在他身邊躺下,看着天空,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閑,也是不易,我不憂愁。”
“你那個朋友離這裏還有多遠?”
“喏——”白未秋微微擡身,指着遠處的山岚,“就在那山裏,大概還得走些時辰。”
“還要走那麽久,那見到他,咱們就得慌着趕回去了呀,早知道就騎馬了。”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騎馬不就大煞風景了嗎?再者說,咱們乘興而往,興盡而歸,見不見又有什麽關系呢?”
“怎麽沒關系?你老是說那人是一個真正的劍客,我很想見見啊!”
白未秋聞言忙拉白清肅起身:”既如此,那咱們就得快些趕路啦!”說完拉着白清肅就跑,白清肅腳下一個踉跄,差點摔倒,叫着:“阿夏,你慢些!可別捉弄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