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李言宜啞口無言。
他有什麽立場?什麽資格?他是白未秋的什麽人?他要白未秋醒來。
“是。”
沒有立場,沒有資格,不是什麽人,但是他要白未秋醒來,只要醒來,他才有一絲希望。
“我為什麽要醒來?”白未秋輕嘆一聲,忽而展臂指向遠處,對李言宜說:“你看看那裏,你說我要不要醒來?”
李言宜順勢看去,前方黑洞洞的一片,如同白未秋陰沉的面色。
李言宜回頭看見白未秋目視着黑暗的前方,眉頭微皺,雙唇緊抿,眼中是說不盡的憂慮與哀愁。
“它們存在于我的記憶,哪怕我身處于這樣的夢中,也只能止步于此不去觸碰,卻永遠無法舍棄。”白未秋伸出手,從空中接住一片潔白的飛羽,“那是你一直想要知道的,現在燈将熄滅,你可得見那些黑暗的歷史。”
“我不介意你将燈熄滅,我甚至歡喜能因此得見你的黑暗,并将愛上它。”
白未秋的笑容慘淡,如同李言宜手中搖曳的蓮花,他道:“你在此耽誤太久,你看你命燈的光芒漸漸黯淡,我有法子讓你毫發無傷的離開此處。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我不願回到一個沒有你的地方。”
“哈哈哈。”白未秋大笑出聲:“白未秋何許人?無容身處于天地間,只能蜷縮于夢中,你何必冒此奇險來喚醒一個不願醒來的人呢?”
李言宜不再回答,只信步朝前方走去。
蒼涼的聲音在高闊的空間中回蕩。
“未秋,我有預感将有事發生,到時我将無法保證我的處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所有的事情發生之前,将你送離長安。”
李言宜看見風吹起宸明殿的帷幔紛飛,夜涼如水,是漫長的冬日到來之前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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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坐在銅鏡前,看着鏡中自己憔悴的容顏,容顏後是一身紅衣喜服的白未秋。
“未秋,今日是你成婚的日子,若非我召你來此,此刻應是你洞房花燭的時候。”太子轉頭看着白未秋,“此事雖緊急,我卻不得不承認,有我的私心,我總想看看你穿着這身喜服的模樣。”太子頹然一笑,起身走到白未秋的面前:“我已經吩咐袁少尉做好部署,送你出長安。當然,你可以帶上你的妻子。”他伸出顫抖的手撫摸白未秋的鬓發:“高山流水,一路……”
“不,我不走。”白未秋打斷他的話,“殿下以為未秋是怎樣的人?”
“什麽?”太子愕然。
“殿下可以要未秋停止娶親,可以随時召喚,甚至要未秋的性命,未秋絕無二話。但不能讓未秋在這個時候離開殿下!”他撩袍拜倒在太子腳下,朗聲道:“白未秋并非貪生怕死之輩,當此之際要我離開您,離開長安,未秋萬萬不能遵從!”
“離開,這是我的命令。”太子的語氣堅決,“這是我與他們之間的争鬥,其中盤根錯雜,我并不希望你被卷入其中。”
白未秋搖頭,态度堅決:“你要讓我離開長安,然後每天提心吊膽的期盼你無恙,聽到一絲關于你的消息就寝食難安,無一日安寧嗎?我絕不!”
太子扶他起身,凝視片刻,無奈與他擁抱:“未秋,此事非同小可,你應該知道。”
“我當然知道,所以更不敢離開你。”
李言宜站在帷幔後的陰影中,心如山巒起伏,白未秋與太子之間的感情很深,這種感情純粹而清澈,即使用愛來形容,都顯得太過膚淺。他在陰影中看着太子清朗的面容,感受到心中升起清晰的嫉妒,即使太子已經死了,卻無時不在白未秋的夢中。
白未秋回去之後便寫休書要休妻,白父震怒,只認羽娘為媳,将白未秋逐出白家。
厄運來的很快,太子本身就是個太過理想的人,他的主張是聖人的那一套天下大同,極力改革,觸及多數權貴利益,連先皇後的母族也漸漸不再支持他。他與白未秋的關系,被人肆意渲染,在長安傳的極為不堪。
先前白未秋的一句詩無意沖撞了皇帝名諱,有心人對此大做文章。皇帝患了頭疾已久,瞥見此詩,大不耐煩,只道按律懲治便是。不想太子竟為他說情,加之太子諸多政見與皇帝不同,使得龍顏大怒,收回太子監國一職,勒令他在東宮反省。
天氣或晴或雨,并不因人寰悲歡而改變。
那日的天空很藍,如同碧澄的海。
一隊輕騎圍住了通往東宮的小轎,轎夫們吓得委頓在地。
為首一人道:“我等奉旨來取白四郎性命。”
轎內并無聲息,幾人互望一眼,不再上前,為首士兵一揮手:“放箭。”
幾支羽箭應聲而去,轎中發出悶哼,士兵這才上前撩開轎簾查看。
“是個女子,白未秋跑了,追。”
白府被金吾衛圍了個水洩不通,搜查太子謀反的證據,白家衆人盡皆入獄。
白未秋先一步被太子帶離長安,開始了漫長的逃亡。他心中擔憂,但是毫無辦法,他甚至不知道羽娘冒充他在去東宮的途中,已經香消玉殒。
他們一路走得不易,到得倉郡的時候,李乾元患了病,雙頰消瘦,病體支離。披着素色長袍,坐在庭前,望着眼前一派深秋蕭瑟,忽道:“芳意已随秋日老,三生跋涉付當然。”白未秋上前握住他的雙手,接道:“用我中心如日月,為君萬裏照長安。”
李乾元看着他,道:“好句。”
“我聽說倉郡有一道菜很有名。”白未秋岔開話題。
“哦?”
“這裏盛産杜鵑,魚也肥美。每到秋季,最後的杜鵑花盛放,花瓣落入水中,魚食之而醉,沉入水中,被人捉去也不知道。用這種魚做的菜就是杜鵑醉魚。我特地跟當地人學習了做此魚的方法,殿下可願嘗嘗?”
“這時日哪裏去尋杜鵑?”
“我在孤鹜山下尋到的最後一朵杜鵑花。”
“一朵又如何能醉魚?”
“我擱了一點淡酒。”
李乾元笑出了聲,又随即嘆道:“朝不保夕的日子,難為你了。”
白未秋伏在他的膝頭,“殿下何出此言,我最擔心的就是你趕我離開。”
“我出了宮就不再是太子,你老是忘記。”
白未秋擡起頭來,道:“那我喚你乾元?這不合禮數。”
“我長你幾歲,你叫一聲兄長也是可以,你我以前同窗,叫一聲字號并非不合禮數,你既執意不肯,那我此刻為自己命一個‘憐秋人’的號,如何?”
“‘憐秋’?我偏又叫未秋,先生讓我如何叫得出口?”
李乾元偏頭咳嗽一陣,白未秋忙上前拂他後背,道:“這咳疾來勢兇猛,得好好找郎中來看看了。”
“先生?”李乾元輕聲道:“這稱呼倒也有趣。”
白未秋不再言語,重新伏在他膝頭,兩人看那天邊流雲,看了許久。李乾元忽道:“你跟着我,也許永遠也回不到長安了。”
“也許吧。”
“你不後悔?”
“為君之手,伴君左右。”他頓了頓:“我有些想念我的家人,雖然那時父親與我斷絕了關系,将我趕出了白家,但我還是擔心他們會受到牽連。”
“這也是我擔心的地方。”李乾元的聲音變得堅決,“所以我們一定要重新回到長安,哪怕不是為我們自己。”
“啊!魚應該已經好了。”白未秋站起身,“我蒸在鍋裏呢。”李乾元也随他起身,笑話道:“君子遠庖廚,不是你一直念叨的嗎?為何又突然洗手做羹湯?”
白未秋還沒答話,李乾元的貼身侍從樂荻已經端出了那盤杜鵑醉魚。
魚是草魚,因杜鵑花瓣微毒,魚食而醉。再加鹽和甜酒腌制一日,再入七成熱的油鍋小火煎片刻,最後放入蒸籠。出鍋時灑入杜鵑花瓣,更增色香。
因杜鵑花只有一朵,盤中的魚有點寂寞,但并不影響它的味道。
李乾元吃的很認真。他從來沒有這麽認真地去吃一頓飯,曾經他為太子,呈到他面前的食物無不是珍馐。他總是吃的心不在焉,當太子之前,他想着要如何用功讀書習武才能得到父皇的青睐,并不在乎每日菜色,母後總是說:“飯吃不好,要飯到老。”後來母後仙逝,他也當了太子,他想着要如何變革才能讓這個帝國四海升平,民衆安居,也還是吃不好飯。
現在呢,他不再是太子,在逃亡的途中,前途渺茫。唯一所慰的,是他心懷深藏的那個人,陪在他身邊,為他做了一道菜。
李乾元差點連魚尾巴都吃下去。
李言宜的心中刮起了一陣帶雪的旋風,他想起在行宮的那個夜晚——落月銜秋水,飛花醉夜魚。他從未想過要取代李乾元,他甚至也從未想過要白未秋愛上他。他很低很低,低到了塵埃裏,也沒有花朵盛開在其中。白未秋從不需要告訴他什麽,悄無聲息的活着,悄無聲息的死去,就像是從繡滿綠苔的階下生長出來的一株寂寞伶仃的幽蘭。
只是他一直牽挂着白家的族人,才對李言宜有所求。或許還有一個原因,是希望李言宜能夠殺死他最恨的那個人。
若李言宜沒有來到這裏,沒有見過這些芳草鮮美落英缤紛的夢境,會怎麽樣呢?
三更幽夢草上霜,月下白衣枯骨涼。
哪怕李乾元早已化作枯骨,化作塵土,化作草木,他在白未秋的夢中也永遠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