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硯臺的紅墨汁要凝了。
沈拂塵放下筆,轉而拿起墨條熟練地研着,“還有其他事麽?”
李憐雪聽了他的回答點了點頭,爾後意識到對方看不到便說:“回師尊,我還有一事想問。”
沈拂塵面色正常,“說。”
“師尊。”李憐雪望着窗紙投映出來、正襟危坐着的颀長人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潰爛之術這件事您打算如何處理?”
她是仙門的聖女,自然心系天下,會忍不住打探。
“咔吱”一聲,房門開了。
沈拂塵半束着發,青絲柔順地垂在身後,只用一條細長的帶子簡單地打了個結,不像白天那樣戴着玉冠。
如此一來,在月色下看着多了幾分平易近人。
他緩步走出來,垂眸看着比自己矮上一個頭的李憐雪,道:“潰爛之術一事,我已禀明仙門,你無須多慮。”
房間裏熏着香,沈拂塵身上籠罩着一股淡淡的香氣。
她除了香氣什麽都聞不到。
冰霜閣從來不留人過夜。
李憐雪拜在他門下已久,也懂規矩,行了個禮就準備退下了,“那師尊早些歇息,憐雪就先行告退了。”
她素日性子活潑,但到自己師尊面前還是會有所收斂的。
沈拂塵輕輕地“唔”了聲,看向遍布星辰的夜空,眸色微動,忽然出聲叫停了李憐雪,“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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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無意地提起,“白天跟你一起的是南枝門主的弟子?”
一聽到他的聲音,李憐雪馬上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對,她是南枝門主最疼愛的六弟子,叫時柒。”
疼愛是假,經常罰是真。
但她又怎麽可能揭好友老底呢。
南枝門主是整個仙門最最最出名的一名門主。
第一,他愛鶴如命,曾為鶴為其他門主大打出手。第二,他的弟子很多,南枝門主是整個仙門最喜歡招弟子的門主。
也是性子最吊兒郎當、脾氣最不好的門主,與沈拂塵看似沉穩的性子截然相反。
不過南枝門主也是明面看起來吊兒郎當而已。
若遇到觸及他底線的事,直接變臉,從他曾跟其他門主大打出手這件事可知,不少門主不待見他,連帶不待見他的弟子。
李憐雪不知道沈拂塵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師尊,怎麽了?”
他轉過頭,微微一笑,“只是随便問問罷了。”
她也沒懷疑,愛說話的性子又暴露出來了,“時柒也十分敬佩師尊您呢,她說整個仙門就沒有弟子不想成為您的弟子的。”
“師尊您以後還會收徒麽?”
李憐雪順口多問一句。
沈拂塵擡手撫過挂在旁邊的風鈴,不答反問:“你不是說她是南枝門主最疼愛的弟子麽,她也想拜入我門下?”
李憐雪忙擺手:“師尊您別誤會,不是時柒讓我過來打聽的。”
他指尖勾過風鈴尾端,颔首表示知道了,“既然是南枝門主最疼愛的弟子,那想必法術了得。”
若不是法術了得,怎麽可能會這麽輕松地将那一團白霧砸向牆。
至少,沈拂塵門下的弟子也只有兩個人能做到。
分別是李憐雪和她的二師兄謝舟,不過謝舟是天生的修仙奇才,仙門公認的,李憐雪是仙門聖女,資質本就不凡。
而時柒呢,在今天之前,他對此人算是聞所未聞。
沈拂塵見李憐雪不言,眼神似染上了疑惑,“難道她法術不好?”
李憐雪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猛地咳嗽好幾聲,她咳紅了臉說:“不是的,時柒她——法術确實不錯。”
她撒了點小謊。
時柒的法術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在衆多弟子裏很平庸。
可面前這個人是自己的師尊,李憐雪好歹得幫好友給他留下個好印象,她又道:“她在修習方面也很努力。”
不知為何,沈拂塵倏忽沒了興趣,放下手,“好。我乏了。”
這太措不及防了,李憐雪還想說下去的,愣一下才反應過來,“那我先退下了,願師尊有個好夢。”
好夢麽,他從來無夢。
夢一般是反映人內心的渴望或恐懼,而沈拂塵是骨肉重塑之體,七情六欲早就被抽掉了,所以他無夢,也不能有夢。
此事只有仙門百家的門主知曉,他們也慶幸身為仙門唯一仙尊的沈拂塵無夢。
若以後有夢了。
那便意味着生了心魔。
而心魔生,則仙途盡。
由仙堕魔。
冰霜閣外面。
時柒背靠着一根紅柱子幾乎睡着了,戴在頭發上的釵子沒插好掉了下來。
“哐當”一聲清脆響。
她瞬間醒了,一擡頭就看到從裏面走出來的李憐雪,困困地打了個哈欠問:“君離仙尊怎麽說?”
李憐雪搖頭:“應該是其他弟子看錯了,冰霜閣裏面沒有南枝門主的仙鶴,你回去讓人再找找吧。”
時柒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哦,我知道了。”
她有理由懷疑老天爺在捉弄自己,南枝門主的仙鶴是讓門下弟子輪流照顧的,今天正好輪到時柒。
結果不見了!
時柒簡直想買塊豆腐回來撞了,昨晚才被南枝門主罰去打掃藏書閣,今天又……天要滅我啊。
李憐雪躊躇了一秒,愧疚道:“對不起,要不是我白天拉你出去,沒人照顧仙鶴,仙鶴也不會不見。”
南枝門主定是生氣極了。
她如今非常內疚。
時柒說實話,就算不是李憐雪,時柒也壓根不記得要去照顧仙鶴。
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吧,她彎腰撿起釵子,“沒事,我要回去了。”
時柒真的沒辦法熬夜,太困了,等明天再去南枝門主那裏領罰吧,心想着,她循着原主的記憶往自己所住的地方走。
仙門後山有一片竹林,時柒要穿過那裏才行。
仙門後山的隐星閣是南枝門主的閣樓,因為輪到哪名弟子照顧仙鶴,誰晚上就要住在樓閣裏。
圖的是方便照顧那仙鶴。
雖然時柒把仙鶴照顧到不見了,但還是得回來。
時柒放輕手腳地越過長廊,眼看着自己的房間近在咫尺,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耳朵就被一只溫熱的手揪住了。
她本能地想還擊,還沒動手就聽見一道男人的聲音。
“好你個時柒,把我的仙鶴弄不見了,我派你去冰霜閣問一下,竟問了那麽久,還不見仙鶴的影子。”
“我看你是膽子肥了。”
揪住時柒耳朵、興師問罪的青年正是南枝門主夏少卿。
時柒疼得“啊”了好幾聲。
夏少卿冷哼一聲。
他仿佛大發慈悲地松開她通紅的耳朵,“我給你三天時間,倘若找不回仙鶴,我罰你關禁閉,期間辟谷,不得吃任何東西。”
長廊挂着一連串小燈籠,時柒等耳朵的痛意消去後擡眼打量着他。
夏少卿穿得花枝招展,發冠精美,衣裳的圖案皆是用金絲線繡成,腕間戴着鏈子,另一只手轉着一把折扇。
看着完全不像一個門主,反而像在叛逆期的人,确實跟仙門的其他門主格格不入。
時柒以前也見過夏少卿。
在仙門百家圍剿她的時候,兩人曾見過一面,他那時也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只是表情似乎略帶嘲諷。
就是不知是嘲諷她,還是嘲諷仙門百家不要臉地圍剿一名女子。
還有,時柒通過原主的記憶能知道夏少卿對哪一名弟子都是如此,也不存在針對原主一人,“師尊,我會盡力的。”
她努力令自己看起來誠摯一些。
其實時柒在做自己,也沒有特意模仿這具身體的原主人,主要原因是原主人的性子跟她差不多,還都是沒心沒肺類型的。
也許這也叫做緣分吧,不然她也不會重生到這具身體裏面。
夏少卿斜了她一眼。
有些嫌棄。
他沒好氣道:“行了,別跟我說什麽盡力不盡力的,我再說一遍,只給你三天,現在滾回你的房間吧。”
時柒求之不得,立刻屁颠屁颠地往自己房間方向跑。
只聽夏少卿在背後念念叨叨,“我怎麽盡是收一些亂七八糟的弟子,不給我長臉就算了,還給我惹麻煩。”
時柒:“……”
她關上房門後總算清靜了。
翌日一早,一縷陽光越過窗臺灑入房內,時柒側卧在榻上被刺到眼睛,她擡手擋了一下,再緩緩地掀開眼皮。
時柒坐了起來,沒幾秒又躺了回去,她是起床困難戶。
再睡一會兒一定起來,時柒想。
一陣敲門聲驟然傳進來,用力之大震得門板一顫一顫。
夏少卿不耐煩地道:“你是弟子還是我是弟子?睡到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時柒你給我滾出來去找仙鶴。”
要是以前的時柒絕對施法封住他的嘴巴或者打到他說不出話為止。
可她現在是時柒,而不是白時柒,“好好好,我馬上去。”
夏少卿安靜了。
須臾,時柒打開了房門。
她用商量的語氣道:“師尊,我一個人找仙鶴是不是太難了,可不可以讓其他師兄、師姐、師妹、師弟幫幫忙?”
人多力量大嘛。
夏少卿朝時柒笑了笑,就在她以為有戲的時候,他笑容消失了,不留情面地說:“滾,自己的錯自己承擔,我也不會幫你。”
時柒忽地想換一個師尊了。
她送走夏少卿這尊大佛後,轉頭便去了冰霜閣。
盡管時柒也不是很想見到沈拂塵,但是她剛才偷偷地用了感應之術,發現冰霜閣确實有仙鶴的氣息,還很濃。
昨晚太累太困了,一時沒想起用這個,到早上才想起。
要用感應之術的話,必須得有仙鶴用過的物體,所以時柒特地去仙鶴住的窩施法的——拿着仙鶴之前掉下的幾根羽毛。
感應之術只有門主級別以上的人才會,她也不敢明着表現出來。
只是時柒想不明白沈拂塵為什麽說沒見過仙鶴?不過冰霜閣也不小,指不定仙鶴躲到了哪個犄角旮旯,他沒見到也不足為怪。
時柒想通了,步伐也輕快不少。
不足一刻鐘便到了冰霜閣門前。
她眼神好使,一眼就看到了立于樓閣上面的沈拂塵,“君離仙尊,我今天還是為了仙鶴之事來的。”
沈拂塵聞聲低了低眼,向站在樓閣下面的時柒看去,垂在袖中的指尖繞過柔軟的羽毛,皮膚微癢。
良久,他才道:“進來吧。”
冰霜閣的大門應聲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