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天邊被轟然爆炸的孔明燈照亮一瞬, 光影在沈拂塵臉上明滅,沿街的燈籠低垂着,他低下眼?簾, 牽着時柒一步一步往前走。
寒山鎮的百姓們本來也是被吓了?一跳的,見沒事?發生,以為是修煉之人拿他們放的孔明燈來作趣兒, 還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
時柒也沒再?理會了?, 吃着路邊小食,無?意跟他提起今天見到的事?。
當聽?到寒山鎮出?現潰爛時,沈拂塵腳步輕微一頓, 他們站在橋上,湖邊水霧被人氣驅散,畫舫緩緩地?行駛着, 甲板有不少人。
水聲潺潺,被琵琶、琴聲壓下。
沈拂塵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他們修煉成仙, 雙雙飛升,仙門上下熱鬧慶祝,仙門腳下的小鎮也同慶,他這才被人領出?冰霜閣。
那時候也是如此,奏樂不斷, 所?有人都向才六歲的沈拂塵賀喜。
他不明白?, 這有什麽值得慶賀。
仙門人皆道,一千年來能有一個人飛升得道已經是奇事?,而夫婦雙人一起飛升成仙更是前古未有, 名?副其實的神仙眷侶。
直到現在,他們的神像還在民?間被供奉着。
這些年, 沈拂塵被仙門派去民?間辦事?,沿途經過?供奉着他們的廟宇,進去一看,發現那兩張神像面孔陌生至極。
他們微笑着看着座下信徒,慈悲為懷、普度衆生姿态。
可沈拂塵印象中從未見他們對他笑過?,哪怕是一次。
父親是仙門仙尊,克己複禮、不言茍笑,母親是仙門聖女,恪守成規、以護天下為己任,夫妻之間相敬如賓。
他們在意的是蒼生,從不是他。
父親飛升後,他成了?仙門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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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飛升的那一天正是沈拂塵的生辰,他獨自一人在冰霜閣修習術法,暮色四合,門被猛地?敲響,推開門,便是道喜的人。
他問,父親、母親呢。
他們回,不在了?,飛升成仙了?!
他擡眸看着被晚霞映紅的天際,應了?一聲,小臉并無?半分喜色。
垂在袖中的指尖悄無?聲息地?淌着血,滴在門前的花草,染得鮮紅,沒人指導修習術法,遭受反噬,瘦削如紙的身體有些承受不住。
六歲的臉龐還帶着孩童的稚嫩。
按規矩,随他們離開冰霜閣,到父母飛升而去的地?方。
仙門所?有人都面帶激動之色,沈拂塵踩過?石階,緩緩靠近,脊背挺直,步伐沉穩,他父母從不許他行為舉止急躁,注重禮教。
道喜此起彼伏,他望着已無?父母氣息的望仙臺,再?看仙門那些人一樣?喜眉笑眼?的臉,落下眼?皮,薄唇微抿,掌心的血液幹了?。
哦,他,沒父母了?。
他們都在笑,笑得開心。
沈拂塵仰着頭看着天,心想,母親曾冷着一張臉說過?今天會來檢查他的術法的,怕他修習得不好,丢人現眼?。
她騙了?他。
不過?他也确實沒修習好,遭到了?反噬,身體很疼很疼。
但,他還是厭惡言而無?信之人。
她既說過?會來檢查他的術法便不該食言而肥,他術法修習不精,挨罰、關禁閉也是他應得的,可她沒有。
望仙臺喧鬧得很,沈拂塵置身其中,看着一張張面孔,無?法共情。
仙門同齡人再?也不敢輕易靠近沈拂塵半分,他們被父母囑咐過?,此人很快便為下一任仙尊,不可在他面前胡言亂語、亂來。
不久後,沈拂塵穿上厚重的繼位禮服,沉甸甸,壓得肩頭生麻。
那一年,他六歲,在烈日下暴曬幾個時辰,汗流浃背,漠然看着與自己同齡的人躲在父母衣袂遮陽。
有些甚至還不分場合地?偷偷哭着撒嬌,門主無?奈,只?好令身旁弟子帶自己的孩子回去,仙門百家之首不滿,卻也沒有呵責。
汗水順着翹長的睫毛滴落眼?中,澀疼,沈拂塵還是面無?表情。
他們都說,他是仙門的仙尊,不應該有塵俗的喜、怒、哀、樂,況且他是重塑之體,本就沒有七情六欲。
看着同齡人哭,沈拂塵也只?有為什麽要哭的念頭。
繼位禮成後,仙門百家之首帶領着仙門衆弟子朝他行禮,整齊一大?片,敲鼓聲不止,響徹天空,屋檐下彩帶飄逸紛飛。
仙門百家之首堅信父母都能飛升的孩子也不會差,早就對他寄予厚望,認為千年內的下一個飛升成仙的定然會是沈拂塵。
可,飛升成仙,究竟與他何幹。
一只?稍微帶點兒肉、軟綿綿的小手塞了?一塊甜香四溢的果?脯進沈拂塵的嘴裏,時柒不知何時拉着他走到一間賣幹果?子的鋪前。
旁邊也站了?一些過?來買東西的少男少女,烏泱泱的。
她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盯着他,也拿了?一塊放進口中,咬字不太清晰地?問:“你嘗嘗好不好吃,我們可以買一些回去。”
沈拂塵吃的是桃脯,帶着桃的微酸,還有灑在外面的碎糖,入口化?開,甜氣一縷一縷地?散開,回蕩在口腔內。
良久,他“嗯”了?聲。
時柒笑了?,嘿嘿地?從沈拂塵腰間取下銀袋,跟鋪主說要哪幾樣?,要多少,鋪前也挂着一盞紅燈籠,火光揮灑,她側臉模糊。
人流擁擠,他們的衣擺錯落交疊,漸漸融為一體。
他一身雪衣,容貌上乘,氣質清冷,引得人頻頻回眸,卻見青年逆光而站,在灼灼燈籠的映照中,眉眼?低垂,看着身側之人。
此刻,沈拂塵的心魔蠢蠢欲動。
他氣息慢慢地?亂起來,殺欲猶如逃出?神龛的惡鬼,陰暗、肆無?忌憚地?侵蝕着心神,看向周圍的人,他們面容變得光怪陸離。
他們說話的聲音在沈拂塵耳邊無?比放大?,他踉跄幾步,時柒立刻扶住,卻被用力地?掐住了?手腕,疼到她眼?尾溢出?生理性眼?淚。
“你沒事?吧?”她忍住疼問他。
沈拂塵沒有回,周圍也有人留意到異常,奇怪地?看着這一邊。
時柒也不管那麽多了?,單手扶住沈拂塵的腕,腦袋抵在他胸膛前,小聲地?說:“我帶你去看大?夫。”
少女的聲音代替那些雜亂的聲音傳入沈拂塵耳畔。
他臉頰冒出?一些汗,終于?松開扼住她的手,聲音輕似浮萍,像是扯住一根救命稻草,難得在人前暴露脆弱。
“你抱……抱一下我。”
只?有她能聽?見的音量。
時柒雙手立刻環住沈拂塵的窄腰,腦袋蹭地?往他胸前埋,聽?着青年淩亂的心跳聲,腕間又收緊一些,莫名?怕他會做出?什麽事?。
鋪主給他們裝好果?脯了?,見此場景又識趣地?沒上前。
而剛才還在鋪前的其他人去看花燈了?,這裏只?剩寥寥幾人。
片刻後,沈拂塵的呼吸回歸正常,漆黑的眼?眸被垂落的長睫遮了?大?半,手指攥緊時柒的衣擺,忽問:“你會離開我麽?”
她有一瞬間的遲疑,最後還是搖搖頭,道:“你是我相公,我不會離開你。”
相公……可他并不是,沈拂塵下颌擱在時柒肩上,緩緩松開手指,她被他攥緊的衣擺有褶皺,“若你以後離開我呢。”
時柒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沈拂塵輕輕道:“在離開之前,殺了?我,一定要。”
風吹過?,卷起她垂到他掌心的發絲,如羽毛一掃而過?。
時柒垂眼?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鼻息間盡是他的淡香。
夜深了?,他們回到客棧。
半個時辰後,房間的燭火被沈拂塵吹熄,他上榻,摟過?睡得迷迷糊糊的時柒,她的臉壓得微紅,嗚咽幾聲。
時柒又睡熟過?去了?。
他給她的手腕塗了?點兒藥。
然後,沈拂塵聞着屬于?她的氣息,也閉上了?眼?,睫毛投落的陰影覆蓋眼?底的青影,雙手以絕對占有、防禦的姿态攏在時柒腰間。
旭日東升,窗戶沒關,光線暈浮在空氣中的細小飛塵灑入,時柒睜開眼?,入目的是沈拂塵的臉,濃眉、膚白?。
她很輕地?挪開他放到自己腰上的手,才挪到一半便被握住。
剛睡醒,沈拂塵的聲音不複往日的冷然,反而多了?絲磁性低啞,“你要去哪兒?”
時柒笑道:“沒去哪兒,肚子餓了?,想起來洗漱吃東西,你要是還困那就再?睡一會兒,不用管我。”
沈拂塵也起了?,穿上外衣,扣好白?玉腰帶,“不困。”
她也随他,準備自個兒坐到銅鏡前梳頭挽發,卻被沈拂塵搶先一步,拉住雙手,按坐回床榻,“我幫你挽發、梳妝。”
時柒沒反對,問:“對了?,我今天能不能一個人出?去一下?”
給她梳發的手一頓,沈拂塵眨眼?,放下木梳,五指展開,攏住一頭散發着香、烏黑敞亮的秀發,“為何想一個人出?去?”
“你就答應我嘛。”時柒仰頭看他,“一個時辰後回來。”
沈拂塵拿起擺放在一旁的簪子,插入挽成發髻的長發,寸寸楔進,心口泛起一股正灼燒的強烈不安感,卻還是道:“好。”
心魔在狂笑着,說她在騙他。
時柒眉眼?的笑意更濃了?,任由沈拂塵擺弄着自己的頭發和衣服,舒舒服服地?坐着,他彎下腰替她描眉、塗唇。
門開、門關。
無?意帶過?一陣風。
房間轉眼?只?剩下沈拂塵一個人。
他靜坐幾秒,踱步到窗前,窄瘦的手指把木窗推得更開,正對着長街,早市也很多人,時柒的身影墜入人海中。
天藍色的衣裙,垂鬟分肖髻,身姿輕盈窈窕,直奔長街盡頭——寒山鎮鎮口。
沈拂塵搭在窗臺的五指緩緩曲起,只?覺熱風拂面,卻冰涼刺骨,仍一動不動地?站着,表情似淡淡,仿佛當年站在望仙臺一樣?。
刺目的陽光從雲層破出?,直挺挺地?折射進他瞳孔。
眼?睛還是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