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涅槃
冬日的冷宮偏殿內,一位穿着補丁粗布麻衣的女子,正蹲在缺了一條腿的凳子旁邊,目不轉睛地盯着面前的一盆正燃燒着的黑色木炭,時不時地用木棍撥弄兩下,盡量想在讓屋內暖和點的前提下,能看起來不那麽煙霧缭繞。
然而這畢竟是最低等的黑炭,無論她怎樣努力,屋內的煙霧還是不斷濃烈起來。
牆角處一只不畏嚴寒出來覓食的老鼠,也被這四散的煙霧熏地縮回了洞裏。
破了好幾個洞的白色床幔內,夏汐寧被嗆地在睡夢中咳嗽兩聲,悠悠轉醒。
“今竹,罷了。”她有氣無力地開口,“本宮說過許多次,不必再燒這勞什子炭火了。”
“娘娘,您醒了。”今竹丢下木炭,随意地在衣服上蹭了下髒兮兮的手,便快步走到床邊,“可今年冬日格外地冷,咱們這兒四面漏風,內務府也不肯舍床厚棉被,若再不想法子讓屋裏暖和些,您這身子骨兒……”
她說着說着竟是哽咽起來。
夏汐寧無奈地嘆了口氣,擡手遞給她,道:“扶本宮起來。”
“是。”今竹抽了抽鼻子,努力把淚意憋回去,小心翼翼地扶着柳汐寧坐起來,又細心地在她腰後墊了枕頭。
柳汐寧慘白着一張臉,瘦到皮包骨頭的手指捂着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等她稍稍緩過來,今竹早已習慣成自然地遞上一杯白水,一邊看着柳汐寧喝,一邊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她清楚地知道,她們家娘娘恐怕熬不過這個冬日了。
夏汐寧飲完了半杯水,竟還有心思笑着安慰小丫頭:“哭什麽?生死各有命數,強求不得。再說我在冷宮茍活的這些年月,又與死何異?早知如此……”
夏汐寧有些恍惚,早知如此,她便該與家人同進退,一同被流放了倒也痛快。
不,早知如此,她當年就不該嫁給那個過河拆橋狼心狗肺的太子殿下——晏修。
她是丞相的嫡女,自小聰慧過人,知書達禮,端莊賢淑,相貌雖說不上傾國傾城,但也是秀色可人。任誰見了都得稱一句“不愧是大家閨秀”。
她父親當年是太子太傅,盡心盡力地輔佐晏修,為證明自己的忠心,甚至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夏汐寧嫁給他做太子妃。
Advertisement
夏汐寧和晏修成親之時,正是奪嫡之争最激烈的時候,晏修幾次三番被其他皇子陷害,險些被廢了太子之位,每一次都是丞相救他于危難之中。
晏修當年對天發誓,若有朝一日真能登上那九五之位,夏汐寧必為他的皇後,夏汐寧生下的兒子,必為太子,無論發生何事,此生絕不廢後。
是啊,他的确沒有廢後。
夏汐寧自嘲一笑,可他一朝登帝,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拉他的恩師丞相下馬。
古人說的沒錯,功高蓋主之人,沒有一個好下場。
一個莫須有的通敵賣國的罪名,晏修查也不查就将丞相一族一百三十餘人,盡數流放到蠻荒之地。
然後給當時已有四個月身孕的夏汐寧灌了滑胎的藥,将她扔到冷宮,到今日,已七年有餘。
當年雙十年華的女子,如今兩鬓已生華發。
夏汐寧小産,身子元氣大傷,從那以後就一直病歪歪的。
被關在冷宮的第三年,她父親年老體弱,終于熬不住邊關苦寒,去世了。她年僅十三歲的幼弟為安葬父親,自願賣身為奴,因犯了個小錯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了。
夏汐寧得知後,生生嘔出一口血來,從此身體更是每況愈下。
她不是沒想過報仇,她想盡了一切辦法,只要能見到狗皇帝,她就能跟他拼個魚死網破。
可她見不到。
夏汐寧望着窗外光禿禿的樹枝,琢磨着自己恐怕看不到來年它長出新芽兒了。
“今竹,本宮托付你一件事情。”
“娘娘您吩咐,奴婢拼了這條命也會完成您的夙願。”
“不用你拼命。”夏汐寧輕笑,擡手愛憐地抹了抹今竹的頭頂,這孩子來自己身邊的時候不過十一二歲,跟着自己蹉跎這麽些年,到底是委屈了她。
可這件事又必須要她去完成,夏汐寧才能放得下心。
“本宮死後,你要趕在皇帝派人來收屍之前,把我一把火燒了,骨灰灑在花壇裏,投于水井中,哪怕是喂了野狗都可以。”
夏汐寧一字一頓擲地有聲道:“我此生絕不入皇陵,絕不與皇帝合葬。”
今竹紅着眼眶應下。
夏汐寧輕笑道:“然後你再設計陷害餘妃,就說是她恨我入骨,所以連全屍都不肯給我留。”
餘妃的生父是兵部尚書,當初就是她父親與皇帝聯手,誣陷夏汐寧的父親通敵叛國的。
當然,餘妃自己也沒少在皇帝耳邊吹枕頭風。
夏汐寧冷笑,心道是自己無用,無法殺了皇帝為家人報仇,但想法子拖餘妃下水,還是做的到的。
也算聊以慰藉吧。
半月後,除夕夜,紅木窗外,煙花盛開,夏汐寧随着煙花的消逝,含恨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再次睜開眼時,夏汐寧頭痛欲裂,只覺眼前人影恍惚,似乎是在某個宴席上,賓客們推杯換盞,言談盡歡。
但她看不真切對面的人,也聽不清楚他們的話。
自己不是死了嗎?這是怎麽回事?她絕不相信那個狗皇帝會好心救她。
她皺着眉頭,揉了揉額角,但心中并不慌亂,她自認已經承受了世間最狠的痛苦,所以如今無論遭遇什麽,她都能淡然處之了。
“陛下,您這是醉了?”
一位女子的聲音傳來,不過聽起來卻不像夏汐寧認知中尋常女子的聲音一樣溫柔婉轉,反而帶着幾分粗礦與爽朗。
夏汐寧擡起來,這會兒她的眼睛已經适應了,可以看得清了,然後她驚訝地發現,眼前這位女子竟頭戴烏紗帽,身穿紅衣,前襟處繡着松鶴圖案——這是官服,而且是正二品的官服!
這位女子是二品官員?
夏汐寧有些懵了,等等,她剛才說什麽來着?陛下?
她在叫誰?
那位女子恭敬地拱了拱手,頗為擔憂地望着她,又道:“今日是陛下大婚,留臣等在宮中喝酒已是不合禮數,若您再醉了,這……這成何體統?”
夏汐寧默默與她對視了許久,終于确定她就是在對自己說話的。
那麽,也就是說,自己是她口中的陛下?
夏汐寧謹慎地暫時沒開口,她低頭打量着自己,只見自己身穿正紅色衣袍,其上還用金線繡着游龍圖案。
龍?自然只有天子才可用。而且這身衣服,看上去的确像喜服。
夏汐寧環顧四周。發現他們應該是在後花園的涼亭內,人其實并不多,只有四五個,皆為身穿官服的女子,看上去大概三十幾歲。
此時明月高懸,她們幾人坐在涼亭中,人手一壺酒,眼神飄忽不定,顯然也是有些醉态了。
夏汐寧眉頭緊皺,借着醉意,故意打翻了一壇酒,酒水灑了一地,她蹲下身,細細地打量着酒水映出來的自己的倒影。
然後她就愣了,她剛才本以為自己應是死後魂魄附在了他人身上,可是倒影中的人一雙杏眼,明眸皓齒,明明就是自己,或者說是年輕時的自己。
自從被打入冷宮後,她再也沒了如此靈動的眸子。
到底怎麽回事?
夏汐寧被冷風一吹,酒意所剩無幾,但她眼珠一轉,決定裝醉,站起來的時候故意趔趄了下,說話也結結巴巴的:“大,大婚?什麽大婚?”
這番表現果然沒有引起懷疑,那位女官哭笑不得,以為自家陛下這是喝迷糊了,見夏汐寧站不穩,急忙過來扶着她,解釋道:“今日是您娶皇夫的大日子啊,您給忘了?皇夫這會兒還在椒房殿內等您呢,您趕緊回去吧。”
“誰是皇夫?”夏汐寧繼續裝醉。
“哎呦,您真實醉得不輕。把心尖尖兒上的人都忘了?就是晏丞相家的小公子,晏修啊。”
晏修!
夏汐寧被這二字一震,無邊恨意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盡管如今還沒搞清楚狀況,但她已經被怒火燒光了理智,此時此刻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可以見到晏修了,她可以殺了晏修了。
女官繼續念叨着:“臣知道您緊張,怕唐突了皇夫,才找我們幾個有家室的來取經,可今日天色實在不早了,不妨改日再談?”
夏汐寧完全無視了她的念念叨叨,向着四周的建築張望了下,發現這裏的環境與前世她熟悉的那個皇宮差不多,于是她一撩衣擺,向着記憶中椒房殿的方向大步走過去。
那名女官瞧夏汐寧腳底生風的樣子,不由得呆了呆,心道陛下這到底醉了還是沒醉?
但她還是挺擔心的,今日大典過後,陛下摒退宮侍,獨自一人與她們來後花園喝酒,夜黑路滑,陛下又半醉不醉的,要是摔一跤可如何是好?
女官正這樣想着,餘光一掃,恰好瞥見樹下有個人影。
那是位看上去十六七歲的少年,身形單薄,穿着藏藍色收腰衣袍,看起來是侍衛的打扮。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連庭?”女官挑眉道,“你來的正好,陛下醉了,你護送陛下回殿吧。”
連庭頓了下,回過神來只拱手道了聲是,便急忙向着夏汐寧離開的方向跑過去。
身後另一位大臣嘀咕道:“這,宮中怎還有男子當侍衛?”
女官給她解釋:“嘿,你才回京不久,有所不知。這人叫連庭,是大将軍的養子,不知怎麽回事,非鬧着當侍衛。大将軍寵着他,于是求了太後恩典,才特許他進宮。”
“可看他那身衣服,只是個二等侍衛吧?不好好守宮門,跑到這裏來做甚?”
“嗤,誰知道呢?興許是想麻雀變鳳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