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汽車一路向東, 路兩側除了屈指可數的風力電廠,和牛羊, 再沒有別的,再美的風景千篇一律,看多了也不稀罕。開車和坐車的都有點兒無聊,于是時斐說起了馮離。
馮離祖上是地地道道的蒙古族牧民,他是家中的老幺, 受盡寵愛,父母對他寄予厚望。為了讓他擺脫放馬牧羊的命運, 從小就将他送到幾百公裏以外的城鎮讀書。
從草原深處來,身邊的同學都有些看不起他,這讓馮離苦惱, 越來越沉默,不願與人接觸。偶然一次, 同學帶着他去網吧,在哪裏, 馮離第一次接觸到電腦,第一次接觸到游戲。
遠離家鄉,他寒暑假才能回家,課餘時間都泡在網吧, 每天以饅頭充饑, 攢下的錢就去網吧打游戲。那時候他什麽游戲都玩, 幾乎沒輸過, 他在游戲裏找到了缺失許久的自信, 于是他深深陷進去,不能自拔。他甚至花掉了本應該交給學校的學費和書費,經常夜不歸宿在網吧通宵打游戲,因此被學校處分過好多次,初中差點就沒讀完。
好不容易初中畢業,他不想再讀了,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心思學習。可是他的父親仍然不想放棄,想盡辦法把他送進了高中,
高中沒有讀完,他就被學校開除了。
馮離的父親認命了,讓馮離留在農村,放羊放牛。
可是馮離不認命,他趁着父母不注意,拿了家裏的錢,偷偷爬上運羊的卡車,離開了家鄉。
他因為打游戲,認識了不少朋友,也在圈裏有了點名氣,他開始像打游擊一樣參加各種比賽,哪裏有獎金就去哪裏,靠比賽贏得獎金度日,名氣也越來越大。後來機緣巧合之下,進了ATB,才有了後來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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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3點多,他們才找到馮離的家,位于草原深處,有一條連路都稱不上的小道,原本也是草原,但是因為長期踩踏,不再長草。小道的盡頭搭着簡易的房子,門口拴着精瘦的中華田園犬,被鐵絲和木頭圍起來的草地上放養着牛和羊。
時斐找個空地把車停下來,一下車,一股濃郁的糞便味撲面而來。
屋裏已經有人出來,看着時斐和蘇木兮,面露疑惑。
時斐走上前,自報家門:“我是馮離的朋友。”
那是一位年俞五十歲的婦人,皮膚黝黑且粗糙,皺紋爬滿臉龐。看樣子,她應該就是馮離的媽媽了。
婦人用蹩腳的普通話說:“馮離出遠門了,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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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
婦人來來回回的打量着他們,不說話,卻也不讓他們進門。
忽然從屋裏傳出一個滄桑的聲音:“進來吧。”
婦人這才領着他們進屋,進門前,蘇木兮看到有位年輕瘦弱的女子從屋後繞出來,手裏端着一個大鐵盆,堆着滿滿的衣服,她快速走到一處水源前坐下,全程一氣呵成,連頭都不曾擡一下。
“木兮。”時斐輕喚。
“來了。”蘇木兮收回目光,随着時斐走入屋子。
屋裏光線有些暗,蘇木兮适應了一會兒,才看清屋裏的擺設。占據一半空間的大火炕,中間放了一個小小的桌子,炕與牆交接處圍了一圈紙,已經開始發黃,牆上貼着年畫、挂歷紙,幾乎沒有什麽多餘的擺設。
炕上坐着一位五六十歲的大叔,應該就是馮離的父親。他手持煙袋,指着炕說:“坐吧,外面冷。”
時斐和蘇木兮依言,脫鞋上炕,坐在馮離父母的對面。
馮離的父親抽了口煙,用帶着濃重的普通話說:“你們來也沒有用,他不會跟你們走的。”
時斐不敢提他們去天空書院找過馮離,只是說:“馮離沒有變壞,也沒有堕落,他不只是在玩游戲,這是一項叫做電子競技的體育運動。他很有天賦,也很努力,拿過很多冠軍,他不該被埋沒在這茫茫草原上。”
馮離的父親不為所動:“他一出生就在草原,草原是他的家,他以後都不會在離開草原了。”
蘇木兮從背包裏拿出IPAD,将事先收藏好的網站打開給馮離的父母看,“叔叔阿姨,這半年馮離拿到了很多獎,下個月就是全國賽,馮離很有可能拿到全國冠軍,他真的很優秀,請你們相信我。”
馮離的父母父母接過IPAD,蘇木兮将人群中的馮離只給他們看。
馮離的父母盯着IPAD看了一會兒,忽然沖着窗戶高聲喊:“多蘭。”
很快,蘇木兮剛剛看到的年輕女子便走了進來。
“她是巴達的姐姐。”馮離的爸爸介紹說,并将IPAD遞給她,讓她把文字念一念。
那是一篇分站賽奪冠後的新聞,描述了WDF這支奇兵,僅成立三個月就連續拿到了城市賽和分站賽的冠軍,其中不滿十八歲的年輕小将馮離功不可沒。
蘇木兮又找了其他的幾篇新聞,多蘭一一念給父母聽。
多蘭念完新聞,看向自己的父母。時斐觀察到她的手指緊緊捏着IPAD一角,緊抿着唇,似乎欲言又止。
馮離的父親繼續抽着煙,母親也一言不發。
蘇木兮繼續說:“下個月就是全國賽,我們是冠軍的有力争奪者,相信馮離一定能取的好成績。馮離現在每個月有工資,參加比賽有獎金,未來參加聯賽,還會有更高的報酬。不僅如此,馮離會趁着空閑時間複習功課,他說過想參加高考。他還很年輕,會有更大的舞臺。希望你們不要對游戲和網絡過多懼怕,他真的很好。”
馮離的父親一直沉默着,忽然出言指責道:“如果不是因為玩游戲,我的兒子明年就要考大學了。”
蘇木兮一愣,這怎麽能怨到游戲頭上?作為父母的你們難道不是第一責任人嗎?你們把他扔在幾百公裏以外不聞不問,讓他在最需要關懷和愛的青春期孤苦無依的漂泊在外,飽受同學排擠,是你們沒有正确的引導他,卻想讓他沿着你們預想的道路走,現在又把所有責任推到網絡游戲上。為什麽不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蘇木兮真想把這些話說出來,卻被時斐攔住。
“相信你們把馮離送出去上學也是想讓他有個光明的前途,相信我,讓馮離跟我們走,他會有個非常光明的未來,他有極大的可能拿到世界冠軍,為你們争光添彩。而讓他留在家裏,只能永遠做牧民。”
馮離的父親拿着煙袋在桌子上磕了磕,磕出煙灰,又裝進新的煙絲,用火柴點燃煙袋,“你們不用再說了,我不會讓巴達跟你們走的。”
見勸說無望,時斐和蘇木兮也不打算再多費口舌,紛紛下了炕。剛準備走,馮離的父親又問:“你之前說的賠償?”
時斐沒有提合同,他卻主動說起,可見他質樸又忠厚,只可惜,太愚昧了。
“合同有一部內容是馮離僞造的,沒有法律效力,所以不用賠償了。”
馮離的父親點點頭:“多蘭,替我送送他們。”
多蘭點頭,将他們送到車邊。蘇木兮看看四下無人,便偷偷問多蘭:“是你給我發的短信嗎?”
多蘭點頭。
“那你能聯系到馮離嗎?”
多蘭搖頭。
她一直沉默,什麽有用的信息都得不到。蘇木兮看了看時斐,又繼續問:“你們有見過馮離嗎?”
多蘭悄悄回頭看了一眼,才低聲說:“他去的第二天晚上,學校打電話說他要跳樓,父親和我便趕去看過他,他跪在地上求阿爸帶他走,可是阿爸不同意。後來,他偷偷跟我說,讓我想辦法救他出去,再待下去他會死的。我很擔心他,可我不知道怎麽才能救他。後來,你打了很多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去,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不得不向你們求助。”
她的母親在房子用蒙語前喊她,多蘭應了一聲,又低聲懇求道:“求求你們救救我弟弟。他一回家就和我說你們,說他現在過得多麽好,贏了很多比賽,他說要掙錢買大房子,讓我們都過上好日子。他現在的狀況真的很不好,求求你們了。”
多蘭不敢多留,飛快的說完這些話,就轉身朝着房子走去。
蘇木兮看着多蘭遠去的背影,心裏很不是滋味。
在這種地方,女子十分沒有地位,沒有自由、沒有自主,雖然強烈的紫外線讓她的皮膚粗糙,可是能看出來她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只能生活在着天高雲闊的草原深處,每天面對着牛馬羊,有做不完的家務、洗不完的衣服,她本該纖細的雙手,粗糙紅腫,布滿了凍瘡。雖然自己的生活也并不如意,可是與多蘭比起來,真的太幸福了。
“走吧,我們還有事情要做。”時斐催促道。
蘇木兮點點頭,收回目光,跟着時斐上了車。
蘇木兮系着安全帶,猶豫問:“我們……真的要那樣嗎?”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辦法嗎?”
“對了,你剛說合同僞造是怎麽回事?”
“馮離未成年,當時簽合同的時候,我提出讓他的監護人簽字确認,現在想想,那個簽字很可能是假的。”
蘇木兮點點頭:“他的家人提起游戲就深惡痛絕,怎麽可能同意他去做職業選手。”
回去仍然需要三四個小時的路程,蘇木兮想替他開一會兒,可是他不放心蘇木兮的車技,堅持自己開。回到城裏,已經9點多,他們找了一家面館,吃了今天的第一頓飯。
随後,他們去五金店買了些工具,然後便來到“天空書院”附近,等待時機到來。
上午見到馮離時,除了說了西邊是出路以外,他還向馮離舉了拳頭,那個手勢在王者聯盟中,代表着時間回歸零點。他希望馮離能理解他的意思。
今晚0點,西邊廁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