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章節
輔導員。他問了一些問題,輔導員的回答是肯定的,她的眼神有些小心翼翼的溫柔,秦正語受不了她這樣看自己。他走出了教學樓,在樹蔭底下的長椅上坐着,任落葉掉了一身,不多時,夕陽也掉了他一身。他突然之中有種無比真實的感覺——那就是整個世界開始融化了,伴随着夕陽西下的光輝,開始融化了,化成一灘又一灘,像夏天時候冰箱之外的冰激淩,從廚房的大理石臺上緩緩墜落。東邊的教學樓融成了一坨橘黃色的冰激淩,應該是橙子味的,樹木們融得更多,在地上,它們爬行速度極快,沒過腳面,散發出檸檬的香味,人們的味道缤紛繁複,那北面正有一隊入校參加活動的小學生,他們都穿紅色隊服,他們是蘋果味的,而打南邊走過來一個姑娘,面容已無從辨認,她的頭上系着個藍色的蝴蝶結,在這坨冰激淩上,就是驕傲地告訴其他同類:我是藍莓味的。姑娘牽着一條貴賓犬,它哈斯哈斯地喘着,每喘一次,就有許多冷氣從它口中跑出來,它每走一步,便留下一個濕漉漉黏答答的腳印,它大概會在十分鐘內徹底融化,而那個姑娘大概還要過二十分鐘才行。秦正語目送她們離去。他發覺自己在慢慢地陷落,落進一團木色的冰冷裏——椅子也開始融化了,着實驚人。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長椅上打了個小盹,月亮已經升起,周遭一片昏沉。他站起來,在落葉織成的絨毯上走了回去。
他想,自己不能再跟秦正思犟了,他首先,要避開藥物與針劑,那些東西才會使他發瘋,他要裝乖才能獲得一個和平談話的機會。周日的下午,秦正思又回家裏來了,他把藥整齊地碼在秦正語的面前,秦正語正要送入口中的時候,突然裝作不經意地問:“你什麽時候結婚?”
秦正思有些疲倦,他的表情稀松平常,“年末啊,我不是說了很多次了嗎……算了,你不記得也是正常的,你根本不記得任何東西。”
“那就是……過一兩個月?”
“可能趕在元旦吧,這個時候領證的人應該挺多的。”
“誰?”
“嗯?”
“我嫂子,林彩?”
秦正思重重地嘆了口氣,“對,你老早就見過的,林彩,我們在一起兩年多了。”
“哦,我想起來了,對,你們在一起兩年多了……”秦正語把眼神錯開,盯着空氣說話,“我老是會忘記事情,得需要人提醒才行。”
“我知道,我給你介紹她,也介紹了幾十遍了。”
“對不起,我有病。”
“沒有必要說這句話,你好好吃藥就行。”
“那你們結婚以後就徹底搬出去住了?”
“你又迷糊了吧,我已經很久沒回這裏來了,也就算差不多搬出去了吧,”秦正思心不在焉地,“不過還得供房,供上好幾年,每次繳完房貸,都有些吃緊,她現在已經懷孕了,三個多月,我本來想晚一點要孩子的,真的沒辦法,只能給他這樣的出生環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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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正語艱難地點點頭,他喉嚨裏有一團毛刺,紮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一邊覺得秦正思這樣跟他說,實在是太殘忍,一邊又覺得,秦正思是在逗他玩,倒要看他什麽時候露餡。
秦正思看着他,“最近有堅持吃藥吧,感覺是不是好了很多?”
“嗯。”
“你按時服藥以後,就會安靜沉默下去,這個時候是最安全的,而我最怕每次問你事情,你突然反悔不認,又開始自說自話,每當這個時候,我真的很頭疼。”
“秦正思……你知道我最近都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麽……”
“知道,你跟我描述過很多遍了,像做夢一樣,出門也在做夢,睡覺也在做夢,你都分不清夢跟現實的邊界了對吧。”
“對,”秦正語感到很恐慌,因為對方确實說中了,“就是這種感覺,我找不到路了,好多的牆在那裏,明明看不見,但它就是在那裏,我知道我過不去了。”
“不要害怕,醫生說只要你情緒能鎮定下來,就不會出大事。”
“那,那我什麽時候能徹底好起來?”
“不知道,醫生也說不準,但一定要堅持吃藥才能保持鎮靜,不然你也沒辦法出門上學,更別說工作了。”
“我知道了,”秦正語手在發抖,他端起那杯水,“我會聽你話的。”
藥是苦的,他吃藥的時候渾身戰栗,堪堪要吐出來,秦正思過來給他拍背,他的手掌順着脊背往下,又往上,就像一團來去不定的熱風。
51.
他終于還是吃了那些看起來十分可疑的藥,他出于本能,排斥這些東西,但又有個聲音告訴他,這世上唯有秦正思一人,是絕對不會加害于他的。他叫你吃,你便吃了吧。
秦正語似乎是突然才發現,他所處的這間房子原來如此老舊了,伴随了他的童年、青年,逐漸老得滿臉皺紋,呼出的氣也是腌臜的。他先前怎麽沒發現過呢?而且還如此冷清,無論他走到哪裏,都像有一股幽暗腐朽的風包裹着他。他蹲在陽臺上,在洗衣機與牆壁之間的縫隙裏伸進一只手去,卻只撈到了一團空氣,他失望地坐在地上,清醒地覺得那小四驅車确實只是一個幻想了。他一直對弄丢了車子這件事感到懊悔,小時候的情緒與記憶殘留在潛意識裏,讓他開始編織夢境了。
秦正語擡頭看着陽臺頂上吊着的白熾燈,它時不時發出吱吱的響聲,好像它的身體裏藏了一只蟲子。他和秦正思之間,到底還剩多少事是真的?性是假的,愛是假的,到頭來,他根本什麽都沒有。他靠在欄杆上,看這城市的夜安靜地湧動着,突然就想,在城市的另一端,秦正思到底在幹什麽呢?他和他的未婚妻已經睡了嗎?還是正在耳鬓厮磨?秦正思想,他根本沒怎麽見過他的未婚妻,怎麽就突然冒出來了呢?還突然多了一個侄子(或者侄女)?秦正思說,吃了藥就能好起來,但是吃了那些藥,他只是變得更消沉了,也确實記不得有林彩這麽個人曾經穿插進他的生活裏。
另一個讓他驚訝的地方在于,他竟然沒有哭。雖然想,但确實也沒哭,在以往的時候,他總是動不動哭,因為這一點還被秦正思罵過,說不像個男子漢。大概人到了這個境地,是明白哭也無用,所以索性省些力氣吧。
他已經開始動搖了。
沒有什麽東西是真的,到頭來,全是幻夢一場,他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大的一個笑話了,幸好,他也沒有把這些荒唐的幻想跟任何旁人說過,唯一知道的大概就是秦正思了,而這個人,是他所有的信任所在。他感到僥幸,時而冷靜,時而癡傻,時而又有一種痛楚在鑽他的心,五感交雜,終于是只嘆出了一口無奈之氣。
夜間的時候,他又去了一趟家附近的布谷鳥公園。他是許久許久沒去了,再臨此地,發現大門生了鏽,沒人照看,他只好從旁邊的小門偷偷溜進去。他沿着熟悉的道路走着,落葉在黑暗中悄悄地堆起,似乎要趁他不注意的時候,高過他的頭頂,然後把他給埋了。空氣中靜悄悄,一點聲音也沒有,往年的時候,這裏多熱鬧,有各種推車,賣顏色鮮豔的花燈與味道甜膩的棉花糖,他走着,突然發現大概就是這個地點,他站在這裏,從衣兜裏掏出一支鋼筆,然後遞給秦正思。後來又怎麽樣了呢,他因為情難自抑,趕緊跑開了。
他坐在一旁的木椅上,靜靜地看着這一片荒蕪的地帶,寂靜無聲,唯有他的呼吸而已。他覺得這裏過于靜了,那些鳥,都去了哪裏呢?它們無情至極,這就全部飛走了?他伸手,捶了一下身旁的樹幹,也就是這一捶,造成了一些驚動,樹木飒飒作響,仿佛在一瞬間,鳥們都叫起來了,一只連着一只,聲勢浩大,不絕于耳。
秦正語在這起伏不定的鳥叫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到心神無比的安寧,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了某件事,這件事讓他有些耿耿于懷,以至于回去的時候還在想,思慮至半夜,終于還是沒忍住,爬起來用電腦上網,訂了一張機票。
他又回到了這座海邊小城。這座小城,地處中國東南沿海地帶,是亞熱帶季風氣候,一年四季都有陽光和海風。他走那些曾經走過的道路,都覺得十分熟悉,只是現在這磚牆沒有以前所看的那麽白了,以前的那種白,會讓人目眩神迷。他在這座小城當中亂轉,企圖找到先前住過的那家民宿,懷着一種忐忑而不安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