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我的不會系鞋帶的男孩(十六)
門口的同學們随班主任到其他空教室上課, 只剩尹朔流一個人坐在他的位置, 聽鈴聲響了又響。最後, 他将桌面上的書本掃進書包裏,抓着書包走出教室。
教室門發出“咣”的一聲, 走廊裏的外班同學默默走進他們的班級。
尹朔流剛到樓梯口,在那站了五分鐘,還是折回去到教室。他的座位周圍零零散散落着一地彩色紙片,上邊還有他的淩亂的鞋印, 他蹲下來收攏那堆紙片,扔進書包。
他的住處離學校不遠, 大街上是一片彩虹色的海洋, 他在午間參與活動的人群裏穿行,周遭盡是彩色, 唯獨他一人黑白色。
家門口躺着一把斷成兩截的鑰匙, 尹朔流打開門,桌上多了個紙包, 裏面一疊百元紙幣,附着一張紙條“房租”。
沙發套和靠墊套帶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剛被拆下來清洗過,另一間卧室裏的床上用品也是如此, 這些東西都是他買的,對方沒有一并帶走。
床上也有一張字條, 尹朔流拿起字條, 上邊寫着一行小字:已消毒。
現在從陽臺到卧室, 廚房到衛生間,這個家裏已經徹底沒有另一個人存在過的氣息,搬來的時候拿來什麽,離開的時候就帶走什麽。
尹朔流攥着字條,不由自主倒在床上,他今天起得太早,想休息一下。
他不知不覺陷入夢境,這次是在海面上,人魚又出現在他的小船旁,為他戴上一串彩色的貝殼項鏈。
人魚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擡頭看着他:“喜歡嗎?”
尹朔流剛想開口,身體卻被支配,他的動作不受思維控制,扯下項鏈攥在手掌中,松開拳頭時項鏈化為碎片和粉末,盡數掉在水裏。
在人魚錯愕的眼神中,尹朔流的聲音裏滿是厭惡:“我和你不一樣,不是一個種類,而你讓我惡心,明白嗎?我讨厭你。”
不,不是那樣的,尹朔流想解釋,連聲音都發不出來,身體也無法移動。
他用盡全身力氣想發出聲音和人魚說說話,終于那種窒息感被突破,說出口的卻是“現在就給我滾”。
尹朔流無法從夢中醒來,只能被夢境所控制,對一切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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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人魚輕聲說。
然後在尹朔流的面前,人魚瞬間化為泡沫,沒有任何聲音,還不足一次眨眼的時間,他就消失在晴空之下,連一絲影子都不再有。
“不!”尹朔流大叫着驚醒,他的雙手放在胸口,字條在他的摧殘之下變得皺巴巴的。他從床上爬起,拿出手機就開始撥號。
手機和家中的固定電話顯示暫時無法接通,社交賬戶全部被拉黑,尹朔流命令小弟們用他們的號聯系,結果也是石沉大海。
尹朔流前往警察局報案:“警察,我……我朋友失蹤了,他叫杜栩川,是我同班同學。”
失蹤時間未到立案标準,警察到學校詢問有無目擊者,在班主任那裏得到了請假的消息,對尹朔流進行批評教育,告訴他不要在争執後因後悔就到警察局報案,這屬于浪費警力。
尹朔流剛才和警察到學校時,發現他旁邊的桌子和他的被拉開一段,于是從警察局出來他又闖進教室。
“尹朔流,杜栩川請假了,他說要換座位,你把他的桌椅搬到講臺旁。”班主任說。
尹朔流轉身離開,回來的時候帶着一條鎖鏈,見那套桌椅在他不在時搬走了,沖到講臺旁搬起桌椅回到原位。
尹朔流用鎖鏈将兩張桌子拴在一起鎖死,大家聽到鎖鏈甩在桌椅上的巨大聲音,都回頭看着他。他冷冷地盯着所有人包括班主任:“我看誰敢。”
同學們在視線的壓迫下回過頭去,有人發出不滿的聲音:“裝什麽蒜。”
“誰說的,出來。”尹朔流站起身。
“我說的,怎麽了?罵完人家想起來鎖桌子了,了不起啊?”一位在門外圍觀全程的同學終于忍不住。
“就是,虛僞。”
“平時跟杜栩川親親熱熱,一下變臉說人家惡心,跟你做朋友他真是眼瞎。”
“快高考了還搞事。”
同學們也不再看尹朔流臉色,打破平日敢怒不敢言的局面,紛紛指責尹朔流。一怒之下,他叫司機在校門口等他,獨自前往杜栩川之前住的喜仁小區。
樓下坐着一個大叔,尹朔流問:“你好,你今天見過杜栩川嗎?”
“他上午還回來過,沒多久就走了。”大叔答道。
尹朔流追問道:“你知道他去哪了嗎,什麽時候回來?”
“他說想出去散散心,也不知道去哪,這孩子……”
尹朔流在大叔感慨前截住話頭:“這樣啊,謝謝。”
尹朔流派人查看家中所有産業的監控,他們沒在任何一處找到他要找的人。挂在窗外的太陽,此刻一點一點沉到地平線下,黑暗吞噬夕陽的餘燼,占據他全部的世界,他頹然回到家中。
尹朔流連着幾天在家,餓了就吃,困了就睡,權當休息。
他在人生的前十八年,對同性戀的所有認知和接觸都來源于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父親,另一個是他父親的情人。他母親去世後,經常有不同的男人來到他家,他當時以為他們都是他父親的好友。
那些“朋友”裏,他當時最喜歡的是個大明星,學校裏好多同學都崇拜的人,只會出現在他家裏,這可是別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對方不光送他各種禮物,還會給他講故事,唱歌哄他睡覺,比他父親對他還要關心。
大概是尹朔流表達出對那個叔叔的喜愛最多,他父親此後便只帶那一個人回家,沒有再帶過其他人。
尹朔流長久以來一直有個疑問,為什麽對方長得好看性格又溫柔,卻多年來一直單身,連緋聞也沒有,直到初中的某天他得到了答案。
那天他逃課回家打游戲,結果父親突然回來,他停下手頭的游戲,等父親走了之後悄悄溜回學校,免得父親去接他放學時露餡。他在樓上将門打開一個小縫,卻在門縫中聽到他父親和那男人的對話,訴說他們之間多不容易,因一方婚姻被迫分開,喪偶後談過幾任,最終還是發現真愛原來就是初戀,兩人再續前緣,修成正果。
他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掙紮着起身跌到床上,用被子蒙住頭發抖,等到客廳中的聲音徹底平息,才狼狽地逃離家中回班。終于在他母親忌日當天,他和虛僞的要去祭拜她的父親徹底攤牌,獨自搬出去住。
也就是這樣,當尹朔流明白同性戀為何物,又加上他也多次被同性表白,“我把你當朋友你卻喜歡我”,導致他在交友方面也越加嚴苛,後來索性只收小弟。
不僅如此,他還盡量避免和任何人有肢體接觸,直到他旁邊的空座上新來了一個人。
那個人叫杜栩川,一開始他只當杜栩川是個中央空調,後來看對方也沒廣撩妹的意思,成天跟他混在一起,逐漸覺得兩人是好兄弟兼好搭檔,還有半年就各奔東西有些可惜。
再後來他受傷,杜栩川和他一起住、照顧他,等他傷愈繼續跟他出去玩,也正是那次游泳,讓他感覺到他們之間發生了一些變化,說不清道不明。
受父親的影響,尹朔流視同性戀為洪水猛獸,他在父親身上看到同性戀人群中最肮髒無恥的一面,他們欺騙女人來獲得後代,視她們為生育工具,又使孩子生活在長久的陰影之下。
從小到大,同性戀給尹朔流帶來的只有厭惡一類的負面情緒,他不敢也不想再去了解這類人,那會令他想起不好的回憶,他本能排斥這個名詞,直到——
杜栩川向他承認自己是同性戀。這意味着什麽尹朔流很清楚,他接受不了杜栩川和同性戀畫上等號,而他因為對杜栩川的好感,也要跟着一起畫上等號。
他最恐懼的事情就要發生了,他不能允許它的發生,不能允許他尹朔流成為他恐懼的群體的一員,所以他撕毀條幅和旗子,表明他的憎惡。
尹朔流給手機充上電,出來幾條尹朔涵給他發的消息,最上邊的一條說她本來要發給杜栩川,結果錯發給他,讓他就當沒看見(注)。
看完尹朔涵的消息,尹朔流在心裏悄悄問自己。
他恨的是誰,是他父親,是同性戀,還是像他父親這樣的同性戀?他最初對同性戀的厭惡,随着他的長大,他的認知有沒有随之增加?
尹朔流這幾天思前想後,決定明天就去找人,兩個人好好說清楚,他也的确不應該在彩虹日那天做出那樣的事情,同時他還意識到他被尹朔涵騙了——明明她沒被拉黑。
沈鳶這幾天一直在給父母拍照,他剛從海裏出來,就接到尹朔涵的電話。
“你在幹嘛呢?”
“我在海邊,剛游完泳。”沈鳶說。
“國內還是國外?”尹朔涵問。
“國外,現在才下午。”
“我想看看你那兒的夕陽。你玩得開心嗎?我哥他……”
“視頻嗎?”視頻聊天默認開啓前置攝像頭,為了在切換到後置的過程中不出現他光膀子的畫面,沈鳶迅速套上襯衫系好扣子。
“好。”
尹朔涵那邊剛接,畫面就一陣劇烈抖動,還附帶“還我手機”的激烈控訴。
取而代之出現在對面的是尹朔流,他直接從後邊搶過尹朔涵的手機。
沈鳶穿着白襯衫,頭發還滴着水,身上的水珠也沒來得及擦幹,弄濕了襯衫,緊緊貼在身上。背後有人叫他,他回過頭和他們打招呼。
尹朔流心中莫名升騰起一陣妒意:“你在哪?和誰在一起?準備待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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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短信內容我就不在原文複制粘貼了,以下是短信:
尹朔涵在消息中說:我來晚了,才聽同學說剛才的事情。我哥的爸,也就是我大伯,其實是騙婚的同性戀,和他一起的那人,就是你除夕那天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個。他一開始瞞着所有人,直到我伯母去世之後他也就越來越放肆,最後還經常和那人一起出現在我哥面前。所以我哥才……我知道這是我哥的心理陰影,他從那以後就很反感同性戀,但我也知道他這樣不對(我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就事論事),他憎恨的是騙婚的群體,而不應該是所有同性戀。像你這樣的人,我不覺得應該被讨厭,不要因為別人的評價就否定自己,錯的不是你,從來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