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翌日,仝則造訪了宇田親王在京都的官邸,道明身份後,門上的人進去通傳。侍衛原打算按燕朝的規矩把人從角門領進去,沒成想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親王竟然笑容可掬地自己迎了出來。

一見之下,這位殿下當即拉住仝則的手,連說總算把他給盼了來。

“我想了你好久呢。”宇田情真意切,只是挽着人的姿勢略顯暧昧——不是男人和男人那種勾肩搭背,而是牽手,弄得仝則的手心瞬間湧出一層略顯微妙的薄汗。

宇田渾然不覺,徑自拉他進門,直入內書房,“你知道麽,我後來一直在打聽你下榻在哪裏。徐總辦只說你決定暫不求學,離開他府上,兌了銀票自去看店鋪,難道是打算在京裏做買賣嗎?”

仝則說是,臉上恰如其分地帶了點羞慚,“別提了,為這事兒被他老人家罵了好久,直說我沒出息。可我自己知道不是那塊料。前陣子找鋪面太忙,這會兒好容易收拾利索了才來給殿下請安。”

“別叫什麽殿下了,我不過是客居京都,若說真正的殿下京裏還少麽,何用我來充大瓣蒜?”宇田擠擠眼,少見的用市井俚語開起玩笑,看來是心情甚好,“快說說看,你開了家什麽鋪子,有沒有禮物帶給我?”

初次登門當然要帶見面禮,何況他收過宇田的琥珀手串,就是禮尚往來也必定要有所回饋。

仝則拿出的是一副手套,用上好的狐毛做成,純淨不摻絲毫雜色,很配宇田惠仁白裏透紅的粉嫩肌膚。

禮物不再多貴重,況且對方什麽都不缺。可宇田還是很承情的把東西拿在手裏撫摸,看上去愛不釋手。

“想不到你真做了擅長的事,我也覺得,那麽好的手藝不該浪費掉。”宇田笑着感慨,“既這樣,少不得要去捧場了,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帶我去店裏轉轉如何?”

仝則一笑,卻說不忙,“我正有事拜托你,店裏當然要請你前去,可眼下太冷清了,沒什麽人氣,也不知能否撐得下去。”

“怎麽,徐總辦也不幫你一把?”宇田不解,說完立馬想到關隘,體貼的找補道,“他大概還生你的氣,也是的,守着大儒居然不肯好好讀書。其實人各有志,也不能說哪個選擇更好,倒是老師想左了,改天見着他,我會替你好好勸他的。”

頓了頓,他專注地看着仝則,“你說吧,我能做點什麽,只要能幫上忙,我一定全力以赴。”

真是熱情實在,仝則禁不住先感激了兩句,才緩緩道,“是這樣,我知道你在京都社交圈裏一向有影響力,說到雅也算是風向标了,但凡被你推崇過的,總歸是能紅火。可我不能總叫你去光顧,白買一堆不需要的,弄虛作假給旁人看,靠着你的幫襯終究不能長久。”

“眼下我缺的,是一個讓人了解的機會。不是我誇口,只要給我這個機會,我相信自己有能力讓貴人們滿意。所以想借你之力,可否幫我邀請在京公使,或是家眷夫人小姐們,借個品酒品茶的名頭,只要他們肯來,我就有辦法展現手藝。至于場地自然是我提供,就在我店裏如何?”

“好啊,正好利用這個機會讓他們看見布料、成衣?這倒是個好辦法!”宇田痛快表态,然後又問,“找那些公使來,那和服,或是西洋裙裝你也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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仝則點頭,半真半假道,“還是那次去赴宴時得了些靈感,既然每個國家的服飾都各具特色,我做裁縫的也不該拘泥。時代已經發展成這樣,海洋聯通了各個大陸,說不準将來連文化都是可以融合的。”

宇田笑起來,尖尖的下颌弧度愈顯清俊,“你是真有想法,比我這個成天困頓在家的人強多了。那就說定了,這個忙我一定幫。不過你得告訴我趕制出衣服,大概需要多長時間,我好琢磨着什麽下帖子請那些個閑人。”

仝則心裏有數,大致推算了下,“給我一個月吧,到時候正好冬至,西洋人的耶誕節也快到了,大家忙着籌備過節,心情應該也能放松些。”

宇田笑着應下,還很鄭重其事地在紙上記下日期,之後兩人又閑話好一陣,仝則才告辭離去。

接下來,生活可就陷入了一片忙碌,幸虧有那臺手搖縫紉機,還有吳鋒、林婉兩個小幫手在側,仝則才不至于夜夜熬通宵。

開工前,他還是按老習慣,先構思服裝樣子,而在動筆之前當然需要參考大量這個時代的服裝樣本。

這個時代雖沒有時裝雜志,但洋人的使官向來關注本國流行趨勢,生怕回去的時候被人嘲笑落伍,所以隔段時間就會有當地服飾手繪本随洋貨一起流入大燕。于是一連幾天,游恒幾乎把市面上能找見的所有西洋、東洋服飾冊子全都搜刮了來。

研究過流行趨勢,仝則又稍作改良和創新,其後落在紙上。到裁減縫紉時,不太繁難的地方交給林婉來做,剩下的則是自己親力親為。

所有細節都力争完美,因為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生存技能,是要靠它才能在這個時代存活的根本,他沒有選擇,必須全力以赴。

一個月後,冬至日。

店內鋪陳出厚實的地毯,熏籠裏的紅炭燒得極旺,一層大廳內賓客雲集,真正是來自五湖四海。端着琥珀酒杯的侍者穿梭于人群中,酒杯裏盛放有西洋人喜歡的葡萄酒;東瀛和朝鮮貴族喜好的糯米清酒。

大廳一隅有樂人在演奏古琴、琵琶、以及梵婀玲,古老的華夏樂器和西洋樂器之王碰撞在一起,交疊出的音色令在場衆人頗感耳目一新。

宇田作為宴席邀請者,盡職盡責地扮演着主人和仝則的臨時翻譯角色,簡直比真正的主人還要熱情周到。

他本身極具翩遷風情,倘若不涉及政治,各國使臣都很樂意賣他面子。再加上容貌是一等一的漂亮,那種雌雄同體的俊俏,堪稱男女鹹宜,幾乎少有人能抵擋住他單純而又迷人的魅力。

不過他卻不知道今日的重頭戲究竟在哪裏,放眼望去,并沒有精美的成衣展現出來。趁着無人交談之際,他悄聲問仝則,“你的衣服呢?怎麽還藏着不拿出來,一會兒這些人吃飽喝足抹抹嘴可就溜了。”

仝則笑而不語,扭頭看了下鐵塔式伫立在角落裏的游恒,微微颔首以示可以開始了。

屋內的燈光忽然暗了下去,空出來的一段走廊裏燭火卻在搖曳,顯得格外耀眼。

衆人正猜測發生了什麽,便聽見樂者手中的梵婀玲徐徐響起,合着古琴清澈的铮铮聲,異常調和,似乎還散發着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異國韻味。

這時走廊盡頭的房間門打開,一個穿西洋裙裝的女郎走出來,纖腰輕擺,暗香浮動,女郎臉上的表情冷若冰霜,還帶着點目空一切的意味,或許是因為她正穿着時下最流行、裁剪最合身的服裝。

接下來是一個接一個穿着法式、英式、日式禮服的女郎走出來,每個人都站定在空地中央,轉身,再轉身,全方位展現着身上衣着的每一處細節。

那些美輪美奂的長裙,鎏紫、燦金、櫻桃紅、芙蓉白、天水藍、青草黃交相輝映,落在無聲凝目其上的看客眼中,漸漸地,演繹出歆羨、癡迷、貪戀、渴望等等各色人間欲念。

仝則退到角落裏,看着他親手縫制的成品,也看着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心裏生出一陣莫名唏噓,突然間便有了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這是前世演繹服裝最著名的形式——發布會,此時在歐洲還沒出現。但仝則最清楚不過,作為強有力的視覺沖擊,它能在最短的時間裏最直接地引人注意,至于那些“模特”也都是他精挑細選,和馮四娘打了不少機鋒才要來的,全都是沒有出過局,在坊間尚算臉生的清倌人。

美人和華服,美酒與樂曲,等到燈光再次大亮,衆人還沉浸在剛才那一幕裏,法國公使夫人已率先鼓掌,随即全場爆發出一片贊美聲。

對于當下的人來說,這是別出心裁的演繹,且形式感十足,而女人,永遠不能抗拒那些被精心包裝過的,即便是刻意做出來的優雅與精致。

——法國女人大概尤其不能,不到半杯酒的功夫,那位公使夫人已站起身,直奔仝則。

宇田顯得比仝則本尊還雀躍,不過看着公使夫人急切表達欣喜之餘直往外蹦法語,不得已他只好先壓下內心激動,兢兢業業充當起了翻譯。

那位公使夫人是來談定做下一季服飾,仝則給出的價格公道,在京都貴族圈子裏不算最貴,卻也不便宜,剛好可以滿足這些貴人們攀比的小心思——作為高級定制,這些貴人最在意的是獨一無二四個字,最好一種布料只供應她一個人,除此之外價錢都還是可以商榷的小事。

仝則深谙此道,話說得又漂亮,幾個回合就被法國女人引為了婦女之友。

她笑成一朵花,有幾分神秘地低聲問道,“我剛才看清楚了,裙子裏面并沒加裙撐,說實話那東西又沉又難受,我也不喜歡,可為什麽臀部還能營造出那麽挺翹的效果,莫非是佟先生專門找的女郎身材比例絕妙?”

宇田一邊翻譯,一邊也露出好奇。仝則猜到有人會問這個,笑了笑道,“其實是加了幾個輕柔小巧的墊子,在襯裙和褲襪之間,将臀部墊高一點,就能起到這樣的效果。比起裙撐,确實要省事得多。”

公使婦人愣了一下,随即發出一陣輕快爽朗的笑,恨不得拍掌大贊仝則有如此想法如此才華。

其實對于這類贊賞,仝則自覺受之有愧。後世早有臀墊,歸根朔源還是西方人發明,誰叫他們一直對前途後翹特別執迷,間接也影響了全世界的審美。

什麽時候能用古中國的東西徹底代替西方人的,成為時代主導,也許是他下一步想要争取做到的事。

一場成功的發布會結束,訂單果然激增,賓客和侍者散去之後,仝則才覺出渾身疲憊,是那種亢奮過後,身心都被抽離的空洞感。

可惜他的喜悅沒能持續多久,因為一舉成名,他的店鋪被衆人口口相傳,幾日後,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店門前,一群穿和服的侍女從車上攙扶下一個人。

正是那日當面羞辱過宇田的幕府将軍家女郎,那個長着狐貍眼的女人。

她神情倨傲,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在店內站了一刻,環顧四下,看不出半點滿意的表情。

林婉上前招呼客人,女郎身邊的侍女傲然道,“千姬小姐是來看挑選和服的。”

吳鋒忙捧上仝則親手繪制的和服圖樣,千姬随手翻看,冷冷道,“我要做一件禮服,趕在下月初就要用,這兒衣服樣子我還算滿意,但要看看布料有沒有合适的。”

仝則此時才笑着迎上去,颔首道,“小姐想要什麽材質,什麽顏色?”

千姬的狐眸微微眯起,揚唇輕笑了下,“我要出席的是皇太子殿下壽宴,他那日會穿大紅色禮服,就好像紅日一樣的顏色,而我,則要純粹的如同月光一樣的顏色,要每行走一步,都好像有月華灑落在地上的感覺。”

月光如水,那究竟是怎樣的質感?仝則張了張嘴,覺得這個想法太刁鑽,此刻遍尋他店內所有存貨,也找不出能符合這位千姬小姐要求的布料。

但她是幕府将軍的女兒,和大燕的皇太子有着非同一般的關系,也是仝則真真正正需要接近的人。

終于等到她親自找上門來,那麽這單買賣,無論如何都不容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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