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仝則想過了,純白或是純銀兩色都不大符合那位千姬小姐的要求,眼下既無布料可用,那就得另想轍才行。

他不願為這點事驚動裴謹,或者說,他心裏不想讓裴謹看扁的念頭又在隐隐作祟,于是打定主意,務必要自己去找。

不信在偌大的京都,如此昌盛繁華之下,還找不出幾個頂級的衣料供應商來。

不過他要趕制接單服裝,便只能請游恒這個閑人幫忙。

奈何此閑人委實是個大老粗,仝則和他相處月餘,對他的經歷多少有些了解。這人前半輩子只在水師裏摸爬滾打,因一場戰事和上峰起了分歧。後來上峰貪功冒進失敗,做下屬的雖力阻過,可到底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結果還是被連帶殃及。彼時裴謹不知從哪兒得來消息,将他保了下來,從此以後他便死心塌地追随少保,誓要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所以讓一個打十二歲上就從軍,連正經穿衣吃飯都胡亂對付了事的人,去研究何謂頂級面料,這事要真教他整明白了,大概也能稱得上是天方夜譚了。

一來二去,仝則也就不抱什麽希望,想着還得自己親身上陣。只是這頭還沒正兒八經行動,就有人登門送來了消息。

正是有日子沒見的裴府總管李明修。

中年管家這日得空,他本就是裴謹信任的人,知道仝則在為侯爺做事,之前為避耳目不方便聯系,現在店鋪打開了局面,他也就堂而皇之從正門溜達着進了來。

看着一向眉目舒展的仝小爺頂着眼底兩坨郁青,印堂似乎也有點發黑,李明修不厚道地笑了,“怎麽着,是最近數錢數得手抽筋,激動得半夜睡不着覺?”

“李爺日進鬥金,就少擠兌我兩句吧。”仝則親自泡了茶,遞到李明修手邊,“您今天來,是有什麽指教?”

“指教不敢當,三爺如今不在京裏,打發我過來瞧瞧。”李明修撇着茶葉沫子,笑得大有深意,“你小子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三爺還真看重你,好好巴結着吧,經他手調理幾年,沒準你就有大出息了。”

仝則苦笑,“不給三爺添堵就好,我這裏不缺什麽,就是有個棘手的活兒。李爺知不知道,京裏哪家綢緞店有最上等的料子賣?最好是自家有染坊的。我要的,是一般市面上找不出的那種。”

李明修皺眉想了想,“還真有這麽一家,都說錢家皮草周家染坊,你別說京裏最大的布料供應商之一是周家。只是這些年,那周老爺子的性子是越來越古怪,不做生人買賣,一向只和熟客勾兌,你貿貿然去,恐怕不見的能行。”

有就好,天下無難事,是人就一定會有突破口。

仝則說,“怎麽都得試試,大不了我多進些貨,擺出誠意來,買賣人嘛沒道理有錢不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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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麽個理兒,到底沒人跟錢有愁不是?”李明修咂巴一口茶,點了點頭,“要說周家最近也不是老掌櫃當家了,換了新人,卻是老掌櫃的侄兒。這麽看八成有戲,年輕人嘛,想必更随和些,你且去問問看,若實在不行,我再報給三爺想辦法就是。”

最好永遠沒有那一天。仝則沒接茬,默默算計起該拿出多少銀子來打動周家這個大戶。

李明修接着道,“孝哥兒最近鬧着要來看你,被我攔下了。等你這邊落停些,我帶他來做兩身衣裳,不過你的事不能教他知道。”

“這個我明白。他近來可好?”說起裴熠,仝則臉上也帶出笑模樣,“有謝彥文陪着,功課上總該有所進益吧。”

李明修一笑,“可不是大有進益!前些日子二房規置東西,打安平那小子房裏翻出哥兒的一枚玉扳指,正好借着這個由頭就開發了他。如今哥兒是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手段。那謝彥文又是個安分的,太太也覺得欣慰。”

話鋒一轉,他又嘆了口氣,“就只是他那個媽,沒事總要作上兩回,前陣子為大爺虧空官中又鬧了一場,這還不是怕将來少了她二房的錢。要說三爺在外辛苦掙下這份家業,攤上這一個個的全都不省心,光知道享樂不知道建設。”

李明修說着,大搖其頭,“多早晚,把哥兒養在三爺身邊,恐怕還能好點。”

“二爺呢,身子還好?”仝則問,對于裴熠而言,生命中缺少父親,也就等于少了一個樣本來教他如何做有擔當的男人。

對于這點,他自是感同身受,想想當年,他何嘗不是看見別人家父子相親相愛,心裏就覺得羨慕得緊,即便他已算是個想得開,懂得疏導情緒的人。

李明修撇嘴,意思還是老樣子,然後答非所問道,“不說那些個了,你明日趕早去周家談談進貨,我也回去歇着了。”說罷起身,站在桌子旁,順手翻了下紛亂的圖稿,驀地發現一張小弓弩,他咦了一聲,“這不是三爺的東西?”

那小玩意兒攤在一堆稿紙堆裏,要不是李明修扒拉出來,仝則早把給它忘了。

是那天裴謹莫名其妙留下的,說是送給他玩。那弓弩不大勁道不小,按時下的說法,應該有個十力左右。

仝則平常會做俯卧撐,也做引體向上,臂力還是不錯的,不存在拉不開弓的問題。而這個時代火器早成為主流,槍支炮彈是應有盡有,這種弓箭就變成了貴族們的玩具,騎馬射箭都是平日裏休閑娛樂的手段,仝則原身出身武将世家,騎射當然不在話下。

所以裴謹給他這個,大約是想讓他消遣着玩吧。

他有一搭沒一搭跟李明修如是解答,卻見中年管家手裏把玩着弓弩,遲遲不動窩,眼神倒是越來越缱绻,搖頭嘆道,“多少年了,想不到三爺還留着它。”

聽上去像是有故事,仝則很給面子的問,“這是三爺小時候的玩物?”

“哪裏是玩物……”李明修搖頭興嘆,“那是三爺費了多少力氣才來的。要說三爺小時候,過得也算是苦了,倒不是缺衣少穿,卻是除了錦衣玉食一無所有的苦。”

李明修退了兩步,又一屁股坐下來,看樣子是打算把陳年舊事抖落一遍。

“老爺那會兒忙着征戰四方,對家裏照應不到。三爺逢年過節才能見着父親一面。可老爺因為二爺身子的緣故,又和太太起了龃龉,兩個人有些年不說話,鬧的三爺小小的人夾在父母中間是左右為難。”

“老爺不大喜歡三爺,總覺得他生得單弱,不是武将的苗子。又一力栽培大爺。可大爺哪裏是那塊料,沒有父親管教,成日在家混吃混喝,漸漸地也長歪了。等到老爺回來,看見大爺徹底成了個纨绔,心裏更怨恨太太沒教好,說她是有意耽誤大爺。兩個人大吵一架,老爺從此搬出上房,直到過世再沒和太太和好。”

怨不得現在薛氏從裏到外都透着一股子安穩自在,一點不像寡居的孀婦……

李明修話匣子打開,回憶就停不下來,“太太不鬧也不争,就只是一味培養三爺。可沒了嚴父,太太就成了嚴母,把三爺逼得沒有一點自己的時間。不光讀書,更要習武。找的師傅淨是些不出世的高人,還有專攻刺殺一道的。三爺練武那些年,身上瘀青從沒斷過,那個狠法,我們在旁邊都看不下去。不過也有好處,就是把他的身子骨練強健了不少。”

頓住話,他仰面嘆了嘆,又道,“三爺小時候是活潑性子,什麽捅馬蜂窩,上樹翻牆一樣都沒落下過。可這麽被調教,等咬着牙捱過來,人也變得老成莊重了。往那兒一站,就算是笑着的,你也猜不大透他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十二歲那年,三爺在老爺書房外跪了一夜,求老爺帶他去西南戰場,倘若能立下軍功,從此以後就請老爺原諒太太當日的冒犯。”

仝則聽得抽了一口氣,不知這話是裴謹肺腑之言,還是薛氏教他說的?跟着又暗暗搖頭,小孩子參與到父母的隔閡裏,試圖幹預化解,其實并非明智之舉。

果然李明修唉了一聲,“老爺也是心狠,素日正眼都沒瞧過三爺,趕上人家在外頭跪着,他倒把大爺叫了去,還手把手的教他射箭,和大爺有說有笑,等玩夠了才想起跟三爺說,讓他要懂得長幼有序,兄只要友即可,弟卻一定要恭。将來就算他成就再高,也要一輩子照顧好兄長,不能讓大爺受一點委屈,還非逼着三爺立誓。大爺那會兒就拿着個小弓弩站在一旁笑看。”

攤上這麽個爹,真還不如沒有呢。仝則一面心道,一面默默替少年裴謹掬了一把同情的汗。

“三爺跪了一晚上,總算得了老爺首肯。可心裏憋着氣,回去就發起高燒,太太來的時候,聽見他滿嘴裏說胡話,只叫着弓弩兩個字。太太終于也心軟了,背着人叫打了一把,上頭刻着三爺的表字,求老爺親手送到病榻前。”

仝則蹙眉,脫口問,“那三爺知道,這是太太的意思,并非老爺的麽?”

李明修抿嘴不答,半晌才搖頭,“三爺什麽不知道,只是很多事他不願說。這小玩意也不見他拿來用,只是時時帶在身邊,後來老爺去世,他在靈前守着那晚,我見他取出來摸了好久。就只剩下那點子父愛,他渴求了一整個少年時代的,末了……也不過如此。”

是有點可悲,看來這東西只能當個回憶,不過興許時間一長,還真能騙自己相信那份感情曾經存在過。

可是不對啊,怎麽他又轉手送給了自己?難道這東西真寄托了長輩對晚輩的拳拳之心,充滿了關愛和照拂之意?

這麽想着,仝則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在回憶裴謹看他的眼神,好像的确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像是在打量一個孩子……

雖然自尊心随之受到了一點打擊,但仝則還是豁朗人,轉念就尋思起裴謹小時候的悲催事。原來他童年是這樣過的,卷進大宅門的龌龊事裏,薛氏未必不是成心把裴诠養歪,裴父的不滿也未必沒有出處,只是遷怒于一個孩子還是有失公道。

父親冷漠,母親冷酷有心機,生存環境險惡之下,這孩子居然還沒長歪,為人處事依能溫和坦率,也算是朵奇葩。

仝則轉着手裏的弓弩,在燈光下細細翻找,終于在內側一角找到上頭刻着的字,予愛子行瞻,父贈。

行瞻,是裴謹的表字。這個瞻字倒是挺有先見之明,似乎從開始就預示了他對父愛的渴望,也會成為瞻望弗及的一個未了願。

又或許是他本人早就想明白了?既是虛情假意不要也罷,于是轉手送人,也算得上是另一種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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