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車子七拐八拐,并沒走正常大路。
不知是裴謹刻意吩咐,還是游恒心有靈犀,似乎是故意要讓仝則記不清楚道兒。
畢竟是去裴謹隐蔽又神秘的私宅,平日裏少有人去過,或者說只有真正的心腹才會得此殊榮。
而他呢,暫時還稱不上是他裴侯的心腹吧。
仝則聳聳肩,借着一點光亮看向外邊,他記憶力好,空間感更好——凡是會畫畫的人空間感都不差,所以再怎麽繞他也能找得到。
可有什麽意思?他只是被雇傭的人,雇主不想讓他知道的事,那就合該裝傻充愣,如此才算更符合契約精神。
走了小半個時辰,車子終于在一閃暗紅色的門前停下。
落車一看,那門兩旁居然種有一排竹子。仝則腦子裏立時蹦出古人說過的話,居不可一日無竹。
于是眼見着北方酷寒天氣下,那竹子雖不蒼翠卻依然保持挺立不枯萎,一看就是花了大價錢養護的。
進門像是穿越一小片竹林,迎上來領路的是個年輕男人,沒有多餘的話,熟稔地沖游恒點點頭,帶兩個人往內院走去。
裴謹在他的書房會客,游恒卻只送到門口,“進去吧,少保要見的人是你。”
入內卻發現并不是只有少保一個人,裴謹正和另一位華服男子相鄰坐着,桌子上擺了兩盞清茶,袅袅冒着白煙。
華服男子看上去比裴謹年長,約莫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容長臉,身上似乎有種清寒的貴氣,雙目極有神,視線在仝則臉上一轉,其後審慎地眯了一下。
仝則站定,先行了個揖禮。
裴謹點頭,伸手向旁邊那人一指,“見過趙王殿下。”
原來是大燕的親王,仝則再見禮,趙王平易近人地一笑,“坐吧,”轉而對裴謹道,“能讓行瞻看中的,果然一表人材,一望而知是個聰明機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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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過譽,”裴謹笑得從容,對待身邊的皇親貴胄也沒有特別熱絡的趨奉,“他還算是能幹,短短幾個月就和千姬有了接觸,下一步倘若能得她信任,殿下籌謀的事或可有進展。”
他說着,壓壓手示意仝則坐下,“千姬三日後去你那裏試衣服,随後她要出席的是太子壽宴。就在昨天,借太子千秋的名目,內閣各部讨論了一個議題,是對俄國人開辟北海邊境的貿易。換言之,只要是他們的貨物通過北海前往日本、朝鮮諸國,大燕在自己的海疆将會給予放行,保證他們一路暢通。”
他看向仝則,“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這句話卻不是真要仝則回答,倒是趙王接口,語氣滿是嘲諷,“內閣諸人唯太子馬首是瞻,這點并不出奇,連管着天下財政的戶部居然也目光短淺,看樣子是被日本人收買了去,滿朝文武都覺得咱們已然高枕無憂,卻不想老大為一個女人,将來只怕連江山都能拱手相送。”
裴謹聞言,牽唇笑笑,随即丢給趙王一記稍安勿躁的眼神,“事情還沒糟到那個地步。”
他不緊不慢,像是說給趙王聽,也像是在對仝則解釋緣由,“皇上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很多國事交給太子親力親為,這樣安排,其實是為看看他能否做得好。既如此,咱們不妨給他的機會,怎麽捧他上去,再怎麽把他拉下來就是。”
頓一頓,他複道,“太子是親日派,千姬一直在他身邊鼓吹一點,便是日後扶幕府上位,華夏和大和将會融為一體,世代交好共享資源。當然,這不過是赤裸裸蠶食的第一步。”
聽上去像是大東亞共榮的翻版,對付比自己強又暫時無法超越的大燕,先抱緊大腿,然後再借力打力。仝則蹙了下眉,暗道安心做老二,可是不太符合大和民族總想要稱霸的壯志雄心。
裴謹潤一潤喉嚨,繼續道,“我們接到探子可靠消息,千姬秘密調派了一批藩士,在遼東和俄羅斯人接洽,預備借新通過的條約運送一批軍需。這件事要查實,可又不能無故損壞條約,就必須拿到證據——幕府和俄國人簽訂的條約,還有首批軍需款項以茲證明。”
停住話,他望着仝則,清晰道,“這份文書,眼下就在千姬手裏。”
後頭的話不必再說,仝則随即咽了下吐沫,發覺攥緊的手心已不可抑制地滲出了點汗。倒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身體裏一些蠢蠢欲動的興奮,和隐隐地一點不安。
盡管他現在腦子裏完全沒有頭緒,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得到千姬那種女人的信賴,繼而再拿到那份文書。
不過有一點他很清楚,關于“我要怎麽做”這類問題顯然不适合再出口,上司只是關注結果,既然交給你,自然是要你自己去想解決辦法。
正躊躇間,旁邊半天沒說話的趙王忽然笑了下,“別說他這相貌倒是不錯,孤聽說,千姬一貫喜歡……”
“殿下,”裴謹打斷他,語氣清和,嘴角銜笑,卻拒絕的毫無商量餘地,“千姬現在一門心思在博太子妃位,不會在這個檔口叫人抓住把柄,這個辦法不合用。”
仝則乍聞這話,驀地很有沖動去抓住裴謹的手道聲多謝,色誘這種事,他雖不至于力有不逮,可逢場作戲做到女人身上去,他又委實心不甘情不願。
只是感激的話還沒出口,裴謹就問起了關鍵。
“你有什麽想法?”
仝則已經好些年沒在短時間調動腦細胞,讓腦汁活潑潑地沸騰起來過了,沉吟一刻,他說,“三爺确定那份交易文書就在千姬手裏,那就應該是在她府上,我需要盡快取得她信任,然後找一個可以親自登門的機會。作為裁縫,這點倒不是難事,只是文書必定放在隐秘的地方,如果她本人不在場還好——太子壽宴在什麽時候?”
“十天之後,宴席從午後未時開始。”
“也許來得及,我可以挑一塊極出衆的料子,做一件她不能拒絕的衣服,其間勢必要經過幾番修改,然後挑她赴宴那天送到她府上去。在此之前,如果我能知道她藏文書的地方最好,如果不能也只能先入內,再想辦法一試。”
裴謹點頭,“可以試試看,據說她的書房很是隐秘,等閑之人不得進入。至于文書藏在什麽地方,你可以嘗試先謹慎探聽。”
趙王聽着,大約覺得有了點譜,當即笑笑道,“這差事不好辦,不過事成之後,佟先生也算是大燕的英雄,應該得到嘉獎!孤今日所說,他日必不食言。”
要是真能把太子拉下馬,這位将來也有機會問鼎那個位子。所以大話先許諾在前頭,可那些嘉獎仝則壓根不感興趣,反正自己從頭到尾都不是為了他,甚至也不是為了裴謹,只是為了将來能生活得自在一些,不再受制于人而已。
那廂趙王又趁勢說,“行瞻挑中你,必是能幹的,我信他的眼光,也等你的好消息。若有什麽需要只管提出,孤財力、人力上都會鼎力相助。”
這話聽過就算,仝則可沒打算和這些貴胄扯上太多關系,卻還是笑得謙敬而乖巧,“多謝殿下了。”
話至此,趙王想必已和裴謹談完了事,只等見一見他挑選的人,其後喝了兩口茶便起身告辭去了。
屋子裏頓時安靜下來,仝則還在思索之前的事,就聽見裴謹輕笑了一聲,“你的傷如何了?”
說來也怪,原本沒感覺的,被他這麽一問,突然就牽扯着一疼,仝則忍住去按傷口的念頭,不由心道,裴三爺您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半晌他答,“沒什麽妨礙,皮外傷而已,不耽誤趕工。”
“我沒問你這個,”裴謹看他一眼,目光徘徊間顯得有點複雜,“也沒覺得會耽誤什麽。我是問,你有好好換藥麽?”
“有啊,”仝則點點頭,笑了笑,“每天都有換藥。”
“誰給你換的?”裴謹簡直是契而不舍。
想不到如此無聊的問題,他居然也關心?仝則無奈回答,“游恒,他總說這傷是他害的,所以要彌補一下,當然了,他手上沒輕沒重,這人說不上什麽時候才會粗中有細,絕大部分時間都只粗不細。”
說完他打了個哈哈,自覺這個話題可以翻過篇去,不想裴謹還是問,“我看看傷的如何?”
其實真沒必要,那傷口割得挺深,樣子頗有點猙獰,不過對于縱橫沙場,殺人如麻的裴侯恐怕不值一提,可仝則就是不願意在他面前,袒露自己的肩膀和一條手臂。
裴謹也沒有立刻勉強他,只是饒有興趣地問,“你為什麽沖上去?”
這是在問他那天推開良玉華的理由?其實不需要什麽理由,只為他是個男人。是男人就不能眼睜睜看着一個女人在自己面前遇刺受傷。要說那一瞬,他還真沒想什麽和利益相關的事,譬如要施苦肉計,譬如他是有求于周妩娘。
但回答實話,多少顯得有點過于無私堂正了,像是自吹自擂,仝則忖度片刻,覺得對自誇并沒什麽興趣。
“我麽,”他盡量讓自己的笑容顯出幾分輕浮,“出于憐香惜玉吧,畢竟面前是個年輕姣好的女子,男人嘛,總免不了會有保護弱小的一時沖動。”
裴謹挑眉一笑,看樣子不大信得過他,“你應該知道她和周妩娘的關系,還用得着再這麽賣力氣?”
“這不過是,本能而已……其實三爺在場也會這麽做。”仝則邊說,邊奇怪他為什麽糾結這種芝麻小事,索性含笑拍幾句言不由衷的馬屁,“只不過三爺文韬武略,碰上個把賊人定是一招拿下,斷不會有我這麽狼狽。”
裴謹笑笑,目光陡然變得有些幽深,“憐香惜玉也好,想英雄救美也正常,你過了年該十六了,是不是該想想成家立業的事了。”
這又是哪一壺呢?仝則幹笑了一嗓子,“三爺不是還沒成家,我有什麽可着急的,還是先幹正事要緊。”
“我?我是個斷袖。”毫無征兆地,裴謹怡然道。
說完這話,他眼裏一瞬間盛滿了笑意,嘴角卻繃得很緊,而眼神中透露出來的信息,非常像是在發出某種不算太認真的邀約。
——比如,你要不要試一試?
果然……出人意表!這時代也當真比仝則想象得還開放得多!
一個斷袖居然能這麽坦蕩,這麽沒有顧忌的直言自己是斷袖,所以他才能以二十二歲高齡,依然不成家不着急讨老婆?!
可是,當着另一個斷袖的面,公然承認自己是斷袖,這樣做他有考慮過對面人的感受麽?
誠然,在這個世上,其實并沒有人知道他仝則,也是個斷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