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裴謹說這話是故意的吧?那是成心撩撥,還是有意試探自己?
雖然覺得匪夷所思,但作為一個身心皆有需求的正常斷袖,仝則還是不得不懷疑,卻又真心覺得猜不透。
定定神,他佯裝淡然地道,“三爺真是……痛快人,從前聽閑話說起過,我還只當是別人胡謅……沒成想是真的,其實……”
“其實沒什麽大不了。”裴謹表現得比他還淡然,“反正裴家已有後,我也沒什麽負擔。就只是,知音難求罷了。”
這也……太想得開了,連後代都能不在乎,其實,他裴謹才是穿來的吧……
仝則默默對自己呵呵了兩下,滿腦子都在想該如何轉移話題。
裴謹比他反應快,很快恢複了一臉笑容和煦,“可以給我看看你的傷了?我這裏有好藥,擦在傷處可以不留疤痕。”
繞了半天話題又回來了,仝則勉強笑笑,“多謝三爺,我皮躁肉厚不在乎那些個,本來還想着,多留個疤添點男子氣概呢。”
說完不覺看一眼裴謹,眼神裏遏制不住地摻雜了點“您一個統帥三軍的大司馬,槍炮叢中過,居然還在意身上落不落疤這點屁事”的小小鄙夷。
真是和他想象中一樣矯情!
可惜很不幸,這一記質疑眼神,還是被明察秋毫,疑似有讀心術的裴謹給瞧了出來。
他回身,從多寶閣上的盒子裏取出個小瓷瓶,一面平淡而灑脫地說,“男子氣概不在留不留疤,行軍打仗難免受傷。我要是不用點些藥,一身上下可就沒法看了。”
仝則聽得眼神顫了顫,他沒打過仗,但也知道即便是三軍将領,也不可能在槍林彈雨中毫發無傷,所以細想想,裴謹的細致可能并非出于矯情。
再回憶李明修講過的故事,這人的成長經歷讓人唏噓,心頭湧上一點點恻然,在神不知鬼不覺間,他居然站起身,開始動手脫衣裳。
等到露出一多半肩膀頭子才覺出不對,仿佛剛才所有動作都是有鬼牽住他的手似的。
然而脫都脫了,總不能再莫名其妙地穿回去,那也未免太小家子氣。對方可是表現得大方坦然,自己身體又不難看,那就……繼續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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仝則的傷疤在左臂上,一共縫合了四針,揭開紗布,即刻有清淺的血痕露出來。
裴謹從那只小瓷瓶挖了一小勺,藥膏是清涼涼的,帶着他指尖的溫度。論手法比游恒細致輕柔得多,唯有體會過才知道何謂堪比按摩般的享受。
仝則有點沉溺,腦子裏開始信馬由缰地幻想起,要是趕明兒換藥,能不能要求這個人再來服侍自己一遭兒。
此刻從裴謹的角度看過去,一眼就能看出此人臉上的惬意,胳膊上的肌肉從僵硬繃緊到放松,表情也漸漸舒展,顯得分外柔和起來。
可他剛才在怕什麽,或是擔心什麽?就那麽不情願和自己扯上關系?
裴謹低下頭,認真端詳坐在身邊的人,那側臉非常好看,比正面更為精致漂亮,因為鼻子的高度,和下颌的輪廓分明,充滿了少年人的俊朗和銳氣。
唇上依稀能望見青色的胡茬印記,他想象着它們長出來的樣子,帶着稚嫩的男人氣,是有些值得期待的可愛,至于那嘴唇則不厚不薄,最惑人處是那唇角總在不經意中微微上翹,猶是牽扯出一段天然風流。
美少年他見得多了,仝則絕不是最美的一個,卻勝在明朗二字上頭,笑或者不笑都讓人覺得像是四月的陽光,溫暖的直指人心。
明媚開朗大氣,那是他心之向往的感覺。
如果不是努力強迫自己,從少年時代一路走過來,他多半會變成一個陰郁而心事重重的人。盡管在外人看來,他家世好父母雙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生命裏獨獨缺少一份疼愛。缺失的部分,像是被斬斷的纏縛,讓他從完成學業那日起,便企盼着能夠離開,離開生長的地方,離開圈住他的令人窒息的天地。
直到真正走出去,見到壯闊山川,感受過秀美風光,登上名利場,也穿越過生死地,他看過波濤滾滾,看過黃沙漫卷。算是直面過蒼生與苦難,心裏那點關乎親情的執着才終于不再糾纏。
他是有所感才有所得,可眼前這個人呢,他經歷過家破人亡,卻又見識過什麽,為什麽他的心竟然比自己的還要強大?
裴謹想着,手底下一圈圈,沒有停息。實則傷處就那麽點大,藥膏來來回回早就塗完了。等他反應過來,才無聲地哂了哂,趕在被發覺前,他收回了手指。
“好了,這藥你自己拿着,每天讓游恒幫你塗一些就是。”
這就完了?意猶未盡的人醒過神,連穿衣服的動作都變得充滿遺憾,“三爺又送我東西,真是多謝了。”
一個又字,當即勾起了裴謹遐思,他笑笑,“那張小弩,你用過麽?”
這陣子忙得腳打後腦勺,哪兒有心思擺弄那個,仝則就勢說,“上次忘了問,三爺怎麽想起送那個給我?”
他說這話時表情略顯迷茫,裴謹捕捉到了,便笑問,“你不是擅長射箭,怎麽現在不喜歡了麽?”
頓了頓,他回身坐下,好整以暇道,“上次你問過我,放眼京都有沒有我不了解的人。還真有那麽一個,就是你。我很好奇你從前到現在,究竟發生了多少變化?”
饒是他語調溫和,仝則還是被吓了一跳,忙着扯出微笑以做掩飾,一面解釋,“我說過,前塵舊事早就忘光了。或許不記得也是一種幸運。”
說着心有所感,又想到了面前人的童年,他試探道,“三爺說呢,忘記不愉快的,重新來過,就要先從放下一些東西開始。”
“我放下了。”裴謹凝視他,緩緩揚起嘴角,“那張小弩是長輩送給我的,我轉送給你。因為你和裴熠差不多大,我一直很希望,裴家能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孩子。”
得,好好跟他說話,他又擺長輩架子,仝則真的很有沖動告訴他,老子活了二十七年,穿越過來一年,眼瞅着是奔三張的人了。
他比他大!
忍下翻他白眼的欲望,仝則還是笑眯眯地點頭,“希望日後不會有讓三爺失望的一天。”
裴謹淡笑着點頭,聲調柔和道,“不急,我相信你有辦法,如果不成也不必着急,再想辦法就好。”
上司寬宏體貼,那便奮力一試吧,仝則琢磨了下他即将要去打的公關仗,要攻克的人,是那位看上去極其高貴冷豔,不可一世的千姬小姐。
對于這個女人,仝則後來頗花了一番心思去了解,裴謹也給了他一些資料做參考。
千姬的母親是禦臺所,即将軍正妻,和大多數正牌老婆一樣,這位禦臺所也不得丈夫寵愛。幕府家族既勢力又功利,視女子為政治工具,千姬自小容貌在姐妹中不算出衆,大約有些拿不出手,于是鮮少受到家族關注。
到了十二歲天葵至,其母為她聘請了專門教習刺繡插花的師傅,那位師傅大抵是個人才,不光精通仕女明面上擅長的技藝,還深谙身為女人該如何利用自身優勢。
千姬跟随她學會了怎樣用眼神欲說還休地勾人,怎樣巧笑能顯出妩媚婉轉,怎樣擺動腰肢,怎樣輕移蓮步,怎樣一低頭露出白皙柔嫩的頸部……
當然還有如何用言語蠱惑男人,如何在床笫之間勾人魂魄。
千姬十四歲登陸社交場,随即獲得天皇長子初仁青睐。幕府将軍由此發覺了她不同尋常的能力,決定将她的價值發揮到最大化。作為政治投機籌碼,在十六歲那年,她被送到了只隔一灣海峽的大燕京都。
千姬見識過最好的東西,衣食住行皆用最精致之物,大燕太子姬桓也已被她迷得團團轉,恨不得傾盡所有來滿足她,只為博她一笑——也因為暫時無法給她相應的身份地位,畢竟擇太子妃是大事,千姬并非身份上不合适,但出于政治考量,她仍然需要過五關斬六将,尤其是老皇帝和一班反日派大臣的阻撓。
不過在太子看來,事情沒那麽麻煩,或許他只是在等老皇帝駕鶴歸西,所有的事自然就會迎刃而解。
所有的資料都顯示,千姬是沉迷感官享樂的女人,那就務必要用最華美的服飾才能吸引她。仝則做好她要的禮服,趕着試穿前去周記挑選綢緞。
剛好這日接待他的人是良玉華。
看來她已被周記接納,仝則說起這個直替她高興,她卻搖搖頭,神色黯了黯,偏過頭看向了窗外。
順着她的目光望去,仝則瞧見院子裏正在和周妩娘說話的幾個年輕男人,個個高大挺拔,看周妩娘的眼神透出滿滿的恭敬和順從。
“再接納也是有代價的,世道容不下這樣的感情,人長大了,也總要有所取舍吧。”良玉華臉上淡淡的,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她已答應老爺,将來會生一個孩子,因為周家不能沒有繼承人。”
說完收回視線,不再去看那些精壯的年輕男人,仿佛那些人和她無關,和她的愛人也無關,不看不語,就能不想一般。
仝則愣了一下,半天過去,居然沒想出安撫的話。
連現代人都做不到不顧家族、不顧父母,何況這個時代,再怎麽開明也不能脫開傳宗接代。
看着良玉華認命的垂下眼,他一時間也想不明白,究竟社會發達到什麽程度,人們才能自覺自願的享受愛情本身,而不是把結合當成一種社會義務去履行。
繼而便想到,連周家這樣的大商賈都必須要繼承人,遑論裴家,位居侯爵難道可以無後而終?就算裴謹灑脫,他母親薛氏呢,會放任他如此行事?
他覺得裴謹對這件事的态度,不是趨于逃避,就是過于理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