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仝則就好像沾染上什麽特殊能力,和八卦格外有緣分,無論是旁聽還是直觀,各類桃色緋聞簡直像是撲面春風,擋都擋不住。

撿起那方絹帕,遞過去的一刻,他腦子裏甚至蹦出個非常不厚道地猜測,謝彥文眼底發青,究竟是相思成疾,還是縱欲過度……

“這帕子不是我的。”謝彥文面不改色,一頭說,一頭把東西揣進兜裏。

這不是明擺着的,但是跟不痛快的人說話就是這麽費勁,懸疑都扔給你自己推理,他呢,只負責擺一副山中高士派頭。

究竟還能不能好好聊下去了!

仝則當即決定化身狗仔,“那總知道正主兒吧,說真的,有沒有戲?”

謝彥文惜字如金,“沒有。”

說完他覺出生硬,大約有點過意不去,又道,“她是有主兒的了,我真的只是剛巧撿到而已。”

那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觀察一下謝彥文的表情,依舊無端倪可尋,仝則笑笑道,“要是沒訂親,什麽都是虛的,也未必就沒戲。感情的事兒,千萬別弄端着,太要臉面可追不來媳婦兒。”

“你又懂得這個?”謝彥文睨着他調侃,“那怎麽出來半年,連個媳婦影兒都還沒見,你什麽時候有着落?”

居然被這人噎了一記,仝則頓時無語。

于是兩個光棍互相對望,面面相觑之餘都覺得剛才那段,純屬是胡亂操心瞎耽誤工夫。

大眼瞪小眼半日,謝彥文突然自嘲一哂,跟着推心置腹起來,“我知道你關心我,可我自己這個情況,實在不想害別人,這輩子要是沒有脫開罪籍的一天,成家立業,我根本就不敢去想。”

仝則暗暗挑了挑眉,不以為然地覺得沒那麽嚴重,他也不是一點不懂,舉凡什麽新帝登基、皇子降生、皇帝大婚都會大赦天下,說不準哪天就被特赦了,風水總歸是輪流轉的。

他不覺也推心置腹道,“你要是瞧得上這兒,将來贖身出來,不如到我這兒幫忙吧。這兒算不上安身立命的好地方,好賴能給你自在,你又能寫會算,屈才先做個賬房先生。回頭看什麽生意好,再想辦法自己經營個買賣也成。天底下的事難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別給自己框死在個小圈子裏。”

這話撞在人心上,謝彥文有些動容,眼裏閃過感激,卻搖了搖頭,“我是個有罪之人……真的,你的好意我心領。要說從前,我是誤會過你,起初覺得你沒良心,沒氣性也沒血性,後來覺得你會巴結往上爬。其實是我看走眼,你比我堅強也比我有骨氣,我不過是自以為聰明,實際上做的全是蠢事。”

Advertisement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仝則聽得迷迷瞪瞪,“不至于,你能有什麽罪?都是父輩的事和你不相幹。你要不願意出來也別想太多,眼下在哥兒身邊其實是好出路,他早晚繼承裴家家業,以他和你的情分,自然也會善待你。”

聽完這句,驀地一下,謝彥文的神情變得有點奇怪,那種怪頗耐人尋味,好像是覺得仝則方才的話極具諷刺的喜感。

“我身上的罪,和別人無關,怎麽洗都洗不掉了……”

仝則越發不懂,還要再問,卻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裴熠已從樓上跑了下來。

等看見桌上攤着的幾頁紙,裴熠臉上微微一紅,“這個……這篇文章好難的,當我是請教,你幫我做做看。後天三叔要考我的,他對我可比對他那些下屬還嚴,我最怕他一言不發盯着我看,那眼神把人魂兒都能吓掉了的。”

仝則大概是屬魚的,三秒鐘不到就忘了适才謝彥文那點小別扭,轉而對裴熠話裏涉及的人産生了興趣。

“三爺會生氣?我以為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你要是做不出題他會不會打你手板?”

“那倒沒有的,三叔才不會那麽粗魯,但他會督着我背誦課文,還會連着好幾天抽查,你不知道,那種時候壓力好大,我最怕他嚴肅不說話,整個人像座山似的壓下來,而且,我不想讓他失望。”

“那得了,這個我先收着,明天翻譯好了再讓人給你送過去,但你心裏要有數,做學問還得靠自己。還有……”仝則笑了下,“咱們悄無聲息地進行,我會洋文這事兒,你千萬不能傳出去。”

裴熠立刻奇道,“為什麽?你做那些西洋人日本人生意,難道淨裝聽不懂他們的話?”

仝則一笑,“反正她們跟我也說漢話。我呢,少不得把自己編的身世堪憐,是人都有同情心,越這樣越容易博得好感。傻乎乎什麽都不懂才能讓人信任,要是什麽都知道,人家就容易對你起防範,做買賣嘛,被人看出精明,別人可就要提防我坑她們的錢了。”

這話一出,裴熠眼睛頓時一亮。一大一小兩個人相視眨眼,片刻之後一起爆發大笑,瞬間就笑出了一臉奸相。

此後裴熠再看他,那眼神多少就起了變化,猶如在看一個奸商,只不過還是帶了三分羨慕和佩服,打心眼裏覺得自愧不如,仝則這份心計很值得好好學習。

其後又忙了幾日,五天後,仝則捧着做好的昭君套,親自去了千姬府邸。

雖然客居京都,但千姬的宅子卻是典型的日式風情,庭院像個精致小巧的盆景一樣,院中景致是所謂枯山水,低矮的灌木,黑峻峻的石頭,其間點綴着白沙、綠葉,兩盞石燈籠大巧若拙,憨實的守衛在一尊山石畔,地面四周新冒出來一圈鮮嫩潮濕的青苔——在北方幹燥的氣候下,也不知每天要潑多少水,才能營造出這種氛圍。

其實島國人的庭院,布置得可謂相當工整幽靜,以一方景致涵蓋山川日月,寓意足夠大氣,可看久了總免不了讓人覺得天地寂寥,有種殘山剩水的凄涼,悲怆的無計可消。

當然庭院的主人不會給人這種感覺,一靜一動間,全是張揚跋扈的青春在肆虐,她在客廳等候,面前是一扇穿衣鏡,古樸典雅,不像這個時代的産物,只是鏡面異常清晰,照映出她不算非常對稱卻有致命吸引力的臉龐。

鏡子旁邊的立柱上附有一對俳句:長夏草木深,武士留夢痕。

仝則正疑心這句是從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句化來的,就聽千姬道,“你這麽有效率,是很着急見我麽?”

口氣忽然變得溫柔婉轉,似乎隐含了某種特殊意味。

調戲裁縫,制造一點無關痛癢的暧昧?确實是長日無事的貴婦會做的事,古來已有之,到了近現代,更有無數發生在閨房裏類似的旖旎故事。

然而仝則無意充當故事的男主人公,于是笑得分外憨厚,“小人看重每一個客人,小姐之于我,更是貴客。一件衣服很難一次就讓客人滿意,總有修改餘地,小人不過是希望能夠盡善盡美。”

“你已經很完美了。”千姬嬌笑了一下,望着鏡子裏的人,下颌輕揚,“幫我穿上吧。”

昭君套是披肩,圍在她骨相清麗的肩膀上,頓生雍麗氣象,只是那扣子上光禿禿的——嵌寶石可是要另加費用,千姬事先沒要求,仝則自然也不會做冤大頭。

“這裏,”千姬的手撫摸上扣眼,“你說是用紅寶,還是用翡翠?”

“翡翠華貴,不過容易襯得人穩重,不如紅寶顏色豔麗,更适合小姐的氣度。”

千姬收下這樣的誇獎,轉動着小巧纖細的脖頸,“我漂亮麽?”

當然,仝則毫不遲疑地點頭,并且讓這記颔首顯得恭敬而誠懇。

可千姬還不滿意,昂首直問,“比你們的美人如何?”

這是她今天特意穿漢人衣服的原因?鵝黃色馬面裙,雲紋軟煙羅褙子,梳着桃心髻,斜插着鳳尾簪,除卻端莊,該有的風情都有。

“小姐是我見過最有魅力的女子。”這話也不算違心,千姬是尤物,且不以身材或容貌取勝,而是骨子裏煙視媚行的那類尤物。

“可能是這鏡子把人照美了吧,我就喜歡挑它來試衣裳。”她淺淺笑着,“你知道麽,這原是個古董,據說是唐玄宗的貴妃楊玉環東渡之後用過的,她死在大和的土地上,你聽過這個故事麽?”

仝則眼神瞬間茫然,“小人不大懂這些,聽坊間傳聞是這樣,莫非真有其事?”

“都這麽說罷了,我覺得是騙人的,她一定是死了……就像這鏡子,要是不和她扯上關系,怎麽賣個好價錢呢?再比如這昭君套,以後說是我用過的,說不定可以再轉手賣大價錢,當然前提是,我會成為大燕數一數二的貴婦。”

都數一數二了,不是皇後就是貴妃,再不然就是太子妃,話說得這麽明白,但作為一個裁縫還是可以假裝聽不大懂,仝則懵然點頭,站在原地,一臉接不上話的呆傻相。

千姬沒吭氣,只是凝視鏡中的少年,那幹淨的眉眼泛起淡淡迷離,看上去青澀無辜,讓人在瞬間,心裏便升起一股想要踐踏那片純淨的欲望。

“難道你只懂做衣服麽?可惜了那麽聰明的腦袋,那麽巧的手。”她轉頭,嘴角翹起魅人的弧度,“要是楊玉環在世,我和她,你覺得誰比較美?”

轉身去問你的魔鏡吧!這女人明顯是把天下男人都當成了征服對象!

不過順着這無聊問題,仝則眼前閃過了前世見過的楊玉環畫像,層層疊疊的雙下巴,小小的三角眼,兩條蠶蟲一樣的眉毛卧在臉上,要說最明顯的,還是兩頰上豐盈的肉……令人能順勢浮想聯翩她衣衫後面突起的肚腩。

他拼命忍住笑,抿了好半天嘴,不得已低下頭道,“她命不好,小姐不該拿她做比較,不吉利呢。”

千姬登時笑起來,“能做皇帝的女人,命還不好?該說是好到了極致!只是她自己沒本事。”頓了下,她難得有幾分唏噓,“從古到今,女人都是替男人背鍋,男人為所欲為,遇上有反對自己的,就直接拉出去砍頭。”

“說起砍頭這種事,也是男人最喜歡的,你知道他們英格蘭曾經有個王,叫作亨利的,一共娶了六個老婆,他砍掉了其中兩個的腦袋,啧啧。”她咯咯笑着,曼聲總結道,“男人狠心起來固然過分,也要怪女人自己太蠢。”

千姬說着,一步步逼近,仝則覺得她下一個動作很可能會伸手挑起自己的下巴,好在她只是停在他面前端詳——畢竟論身高,她只到仝則的肩膀處。

“所以你覺着要想贏得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是什麽?”

是什麽呢,美貌?才智?政治敏感度?賢良淑德?裝傻充愣?

這要取決于你面對的是什麽樣的男人,仝則繼續一臉呆相,喉嚨動了動,讷讷搖頭。

他這幅樣子十足像個癡人,千姬撲哧一聲,低笑道,“你心裏想的都不對,我來告訴你,是繼承人。只有有了兒子,所有的運勢才會轉到你身上來,歷古至今女人要屹立不倒,靠的從來不是男人的追捧,而是繁衍後代的能力。”

她驀然轉身,再度自戀地欣賞起鏡子裏的自己,仝則的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在她的小腹上,那裏平坦得看不出任何異常,但直覺告訴他,那裏頭極有可能正醞釀着一個大麻煩。

要是有了子嗣,這妖姬會不會真能當上太子妃,她勢力愈大,想扳倒就越不容易。

正思量着,忽聽門上嘩啦一響,兩個人都被驚了一下,千姬不由怒目看向身後,卻見一個武士打扮的人朝她行禮,用日語道,“小姐,那東西送來了,您現在要過目麽?”

千姬眉尖輕蹙,有意無意看了眼仝則,也用日語回答道,“先送去書房,我一會兒就過去。”

“等等,”吩咐完,她再叫住那武士,“讓雪子把東西先放進暗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