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書房,暗格。仝則默默記下這組信息,心裏頭百轉千回,只在想暗格很可能會落鎖,究竟要怎麽開鎖,怎麽做才能溜得進去。
這頭千姬下完令,那武士阖上門退了出去。再回眸,她看見的是小裁縫木讷着一張臉,怔怔發呆的模樣。
是了,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人在陌生的語言環境下總會感到茫然無措。
此刻仝則餘光瞥見千姬正在看他,于是略擡頭,眼神兀自迷茫着,還帶了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
真是個傻乎乎的男人,千姬在心內冷笑,白長了個聰明臉孔,怪不得只能當個好裁縫。本來還打算再和這個傻瓜玩一會兒,可惜不成了,眼下還有正事要做。
她撫摸昭君套,看着鏡子裏的小裁縫趨步上前,笑容乖巧地讨好道,“其實這套子還是做得保守了,若是領口再開大些,就能顯出肩膀的線條更纖細漂亮,不如小人再拿回去改改,順便再幫小姐把那顆紅寶貝嵌上去。”
如此曲意奉承,千姬很是滿意,當即命人去珠寶來,選了一顆碩大顏色瑰麗的紅寶石,交給了仝則,才打發他去了。
出了千姬的小院,仝則長舒一口氣,他當然知道自己剛剛躲過被調戲的一劫,這女人是要他做入幕之賓的,這年月貴族女子抛頭露面,又有人身自由,多一個情人少一個情人不在話下。雖說這一點該算是廢除程朱理學的好處,可也苦了如他一般壓根沒這類心思的男人。
随後也顧不得多想,等到車行漸遠,他才低聲和游恒商量,“我今晚要見三爺。事情緊急,你想辦法聯系上他。”
游恒辦事效率高,也不知道他用什麽手段和裴謹聯絡,那是他們那一條線的秘密了,仝則也不多問,到了快子時,游恒才用一輛不起眼的青呢車拉他去了裴謹的私宅。
院子裏清幽如故,裴三爺精神頭也足,說起來,這人好像什麽時候都是一副不需睡覺,不必吃喝,自然而無倦怠的形容兒。
上一回,仝則還隐隐覺得裴謹有什麽地方不對,這次見面,這種感覺更加明确了,大概是因為他行動做派皆講究,人永遠散發着雲淡風清式的閑雅,可讓別人看來卻難免要打起十二分小心來應對。
因為不輕松,不接地氣,高山仰止,不食人間煙火,就是這些如影随形的氣質讓人徒生壓迫感。
但仝則是誰,前世這種類型他也沒少見,這會兒意識到了,倒是滿心狹促開始想象,一旦厮混熟了,這類人解放天性之後的模樣,那也是相當值得期待的。
裴謹還是很客氣,比手請他坐,“你有要緊事找我?”
仝則收回對老板的各種不恭敬猜測,斂了容色道,“我打聽到千姬放私密東西的地方确是書房,好像只有她心腹侍女可以出入,而且我聽到暗格一詞,應該就藏在她書房裏,但不知是否會加什麽密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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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格,”裴謹的手指輕輕桌面,一下下頗有韻律,随即一笑,“通常是藏在抽屜裏的隔間,平日被東西遮住看不出來,上頭的确會再加道鎖。”
果然,看來要拿到裴謹要的東西,還得會溜門撬鎖才行。
“你會不會開鎖?”裴謹問。
仝則還真會,那是中二時期幹得營生,和室友一起研究如何撬開宿舍管理員的門,好趁他不注意給茶缸子裏放點瀉藥散,借機報複那老頭對他們的嚴苛管理。為此一群半大小子先拿宿舍門練手,在鼓搗壞了兩次門鎖之後,撬鎖神功終于修成。不過他們的小心機也徹底暴露了,老頭默默在門上加了一道栓,打那以後每次看他們的眼神,都充滿了戲谑,非常像湯姆貓慈愛又玩味地打量小傑瑞。
所以他當然會!
但仝則還是猶豫了,畢竟不是什麽體面的事,他想不出什麽理由要具備這項能力,垂下眼睫,他躊躇地搖了搖頭。
“那還來得及,看在你手巧的份上,我可以教你。”
什麽?裴謹會撬鎖!?
不是讓別人教,而是親自教,老板是認真負責了,不過為什麽,堂堂承恩侯居然會做這種事,而什麽情況下他這門手藝能派上用場?
“一晚上盡夠了。”裴謹說着,轉身去了裏間,拿出來一個小箱子,還有杯盞,一盒子東西。然後開始煮水,慢條斯理不急不緩,看樣子是真打算消磨一晚上。
與此同時,一股熟悉的氣味漫溢出來,随着一杯子墨黑色的液體呈到仝則面前,他整個人都興奮了一下,竟然是他好久都沒喝過的咖啡。
“三爺喜歡這個?”他險些忘了,大燕朝連美洲都染指了,弄點子咖啡豆回來當然不出奇。
裴謹搖頭,“不喜歡,但提神不錯,比茶的效果還好。就是太苦,我喜歡甜的東西。”說完就笑了,“這玩意兒去異味更好,比如蔥蒜之類的,那天應該用這個招待你。”
仝則,“……”
他怎麽還記得那檔子事,居然還笑眯眯地拿出來說,足見其人根子裏一點都不厚道。
裴謹不理會他暗戳戳地憤懑,擺好那小箱子,正是那種自帶鎖芯的,然後從一個抽屜裏翻出一根不長不短的鐵絲,略微扭了扭。
仝則看得一愣,不覺脫口道,“三爺這裝備,還真挺齊全……”
裴謹含笑看他一眼,“想知道為什麽?學會了就告訴你。”
嗬,還賣上官子了。
仝則不過遲登了一下,裴謹便笑着伸手道,“把手給我。”
……這是要……
“看是看不會的,我教你怎麽用勁,怎麽旋轉鐵絲,你那麽聰明,練一晚上應該練得會。”
聰明還得練一晚上,這是明誇暗損吧!
沒辦法,文化人刻薄起來,比老實人要惡毒一百倍,繞着彎子戲弄人,仝則默默哂了哂,盤算着等會兒該怎麽還擊回去。
如是想着,他的手就伸了出去,随即一把被裴謹抓住。
裴謹到底是成年男人,手掌相對寬大一些,也因為他手指修長,足可以包裹住仝則因為不大适應而微微蜷縮的右手。
那掌心是熱的,一股清淺的蘅蕪香自袖口、衣領、呼吸間傳來,彌散在空氣裏,一點點混進仝則的鼻息……
比古龍水的味道更天然,一霎那,仝則想起前世那些化工合成的香芬,明顯沒有這個好聞,也因為不夠濃烈,還不足以掩蓋裴謹身上天然氣味——他不會聞錯,是一種幹爽清冽的男人味道。
心口沒來由地一跳,十指連心,指腹間的神經便跟着倏地一跳,身後的人在瞬息輕輕笑開來,“專注點,別胡思亂想。”
仝則着實一驚,這麽細微的反應都能察覺,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暴露了什麽,可胡思和亂想就像身上一處癢,只要一經激發,剎那間就能星火燎原,遍及周身。
仝則現在渾身發癢,思維不受控制地在想,這味道真不錯,回頭他也得去香料鋪子裏弄點陳年沉水來,精致生活麽,就該一絲不茍,如同前世一樣才不枉費他湊巧遇上裴謹這種藍籌股。
不過要說他此刻意亂情迷倒也談不上,不過是借那點味道心動神馳了一小會兒。
身後的人漸漸貼近,仝則一面感受,一面遺憾怎麽大半年過去,自己個頭還是沒長過他。裴謹幾乎把他人裹挾住,他猶是回味起裴熠是怎麽形容的來着,像座山一樣。那該是暮春時節的山吧,溫暖、蒼翠,生機盎然,堅毅如磐石,沉穩如歲月。
仝則原本是不喜歡這種感覺的,他習慣主動,像絕大多數男人一樣喜歡操控感,喜歡由自己來掌握節奏,可眼下他居然不排斥,也可能是因為裴謹的氣場并不霸道。
然而作為一個斷袖,裴謹又是克己複禮的。身體雖靠近,但并不真正挨在一起,這種分寸感拿捏得極好,親密而不親昵,勾人遐思的同時,卻沒有被冒犯的突兀。
如果是引誘,手段可謂非常高妙。
這會兒兩個人都不說話,默契只在手腕、掌心、指尖傳遞。裴謹手法很專業,至少在仝則看來,比他們當年嘗試的方法要來得巧。擺弄幾下之後,那鎖就嗒地一聲跳開來了。
但以這樣的手法,開鎖速度其實應該更快才對,他好像握了自己半天了,仝則心裏起疑,莫非他是想多握一會兒不成?
又是嗒地一響,裴謹阖上了鎖,松開手退後兩步,“到你了,試試看吧。”
老實說,仝則沒怎麽弄明白他的手法,只好憑借自己會的亂捅一氣,結果還真叫他鼓搗開了,不過是耗時稍微長了點。
“回去再練吧,要麻利些,時間長了容易被發覺。”裴謹說,之後又問,“你打算趁千姬不在偷溜進去?有什麽具體應對辦法?”
仝則還指望他能給點建議,便回答得很實在,“還沒想好,那天她出席宴會,應該會把心腹一并帶去,我或許可以給她的侍女們一些好處……再相機而動。”
“色誘麽?”裴謹忽然接口,眼眸彎了下,笑容無恥得非常坦蕩。
仝則,“……”
琢磨片刻,仝則惆悵的擰了下眉,“實在不成也只好如此,其實違心得很,犧牲這麽大,可不可以申請加點額外補償?”
無恥誰不會,他可以做得更變本加厲。
對方漫天要價,裴謹微笑着就地還錢,“調情是個愉快的過程,既能滿足心裏,或許還有機會能滿足身體,怎麽看都很劃得來,何來勉強和補償?”
仝則,“……”
猝不及防被将了一軍,仝則挑眉笑笑,“得分對象,不是什麽人都能調得愉快。”
要棋逢對手麽?擅長做戲的人需要好觀衆,更需要一個好搭檔。
作為特別懂行的人,裴謹點點頭,接了一句,“你演技不錯,我能理解你的苦惱。”
仝則奉上一記幹巴巴的笑,“那多謝三爺體恤了。”
“好對手可遇不可求,但是千姬這樣的人你就不要想了。”裴謹略微正色道,“那日擺宴,宮裏會放煙花,大約持續一刻鐘後左右。”
煙花的動靜可不小,還能吸引人注意,可幹嘛不早說啊,仝則立刻打起精神,“在千姬的府邸也能聽到、看到?”
“全京都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到。”
真是絕佳的好機會,仝則露出喜色,“那就好,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裴謹沒接話,凝視他半晌,含笑問,“看起來你真的入戲了,對這單任務倒是挺有責任感。”
仝則的信心剛被激發,索性順杆爬表揚起自己,“那是自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應了就一定會全力以赴。”
裴謹點點頭,“能否問一句,你圖什麽?”
圖自由,圖平等合法的身份,圖富足精致的生活,也圖腳下的這片土地沒有戰火,能好好發展國力長盛不衰。
不過他回答,出口的話也不過如此,“和三爺混總不會吃虧,我不指望升官,那當然是為圖財,相信三爺答應我的事,也必定能兌現。比如,三爺是怎麽學會撬鎖的,現在可以說了麽?”
裴謹笑起來,明朗的如同此時窗外的月光,“小時候喜歡機械,熱衷于拆各式鐘表,我能在很短時間裏拆裝好一臺座鐘,當然開始也弄壞不少,漸漸就不會了,它們在我手裏每一個都能恢複如初。後來有一陣子家裏的鐘都被我拆完了,我就去找父親書房找那些藏品,家裏人怕父親回來發現責罵,就把那些鐘偷偷鎖起來,我為了能找到就學會了怎麽撬鎖。”
他說到這兒,停了話音,唇角依然保持着微笑。
“後來呢?”仝則追問,“三爺把老爺的鐘也都拆了,又複原了?”
裴謹極輕地搖了下頭,“沒有後來了。太太知道了,把叫我過去,沒收了所有的機械鐘表,告訴我這種行為就叫玩物喪志,她問我,是不是将來想當個鐘表師傅,如果不是,那就停止做這種無聊的事。”
其實男人對機械的興趣是與生俱來的,仝則默默嘆口氣,多好的一個工科苗子,就這樣被扼殺了。薛氏不知道因材施教,實在是暴殄天物。
他為那個不得不隐藏情緒,放棄愛好的少年裴謹,感到惋惜。
“那麽現在書房和卧房裏那些鐘,都是三爺補償自己的麽?”仝則笑着問。
裴謹說不是,“應該說是太太補償我的,不過我已經過了那個年紀,不再好奇,也沒有想要研究興趣了。”
頓了頓,他波瀾不興的感慨道,“很多事,很多人,錯過了就再難找到當初的感覺。”
他看着仝則說這話,倘若他平時的眼神是那種俯仰天地無愧于心的澹然,此時此刻,驀地就幻化成為——雖然得到一整個宇宙,卻仍然有種說不出的遺憾,這種惘然,你是不是也能感受得到?
屋子裏靜谧了一刻,仝則回望他,良久點了下頭,了然一笑。
裴謹卻收回視線,又恢複了冷靜從容,“接下來按你計劃行事,我會派人保護你的安全。你一向機靈我也不必多說廢話,事成之後,我會心懷感激,也會有所酬謝。”
很好,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說酬謝,而不是重重有賞,給予尊重很重要,至少裴謹從來沒把他仝則放在低人一等的層面去看待。
那麽多謝他,仝則鄭重颔首,忽然有些明白過來,原來這才是他們可以暢通無阻交流一切想法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