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仝則被撲倒的瞬間,腦子裏尚能閃過揶揄的念頭,不大點的一個玩物罷了,竟能制造出這麽大殺傷力,座鐘座鐘,看來還真挺合适拿來送終。

随即他便發覺,自己上半身被徹底壓得動彈不得——裴謹骨骼以及肌肉的重量,再加上那一身鋼甲,直硌得他肩脊、後背、雙腿一陣陣生疼。

但整個人都被包裹緊實了,溫熱的血肉,形成一道屏障。他人在裴謹身下,以這樣一種微妙的姿勢,獲得的卻是堅不可摧的安全感。

如斯親密無關風月,卻在此時此刻,傳遞着某種生死與共的意味。

直到外面徹底沒了聲音,料峭春風呼呼地灌進屋子裏,仝則才聽見裴謹在他耳邊說,“沒事了,別怕。”

言罷,裴謹單手在地上撐了一下,幾乎沒再碰仝則的身體,人便利索的站起身,然後伸出手,欲拽他起來。

仝則動一動,腿上、胳膊上、背上傳來酸痛感,想是方才被裴謹摟得死緊,略微側身,耳朵裏霎時響起一陣鳴音,他不由地蹙了下眉。

“覺得哪裏不舒服?”裴謹彎下腰,問出口的同時,也在細致端詳他。

只是一點不适而已,仝則不想小題大做,遞手過去,借力站起來,肋下開始發出尖銳的刺痛,一個沒忍住,他踉跄了兩步。

順勢看看四下,真叫一片狼籍。

這陣仗足夠大,仝則沒經歷過暗殺,眼見這刺激程度可比電影畫面鮮活多了。匆忙定定神,他轉顧裴謹,雖知道對方身有護甲,依然按捺不住急切地問,“你有沒有受傷?”

他面色發白,聲音發顫,事過之後心有餘悸,而且這會兒他聽不大清自己的聲音,腦子裏簡直像有一萬只蒼蠅在嗡嗡亂飛,只好緊緊盯住裴謹,試圖從他臉上、表情裏捕捉到一點此人完好無損的端倪。

仝則不知道自己的神氣,是認真中帶着迷離,眼神清澈而溫潤,所有的擔憂全都糾結在了本該舒朗的眉宇間。

裴謹看着,忽然便笑了,很想伸手揉揉他的頭,卻只望着他鬓邊垂下來的一绺發絲,搖了搖頭。

“那就好。”仝則呼出一口氣,這回真的覺出胸口肋下在抽着疼,不過他沒在意,讪笑着打量起一地紛亂,“才說有人要行刺,這手段可算是有點意思了。幸好周邊都是商戶,沒有住家,不然也該亂套了……”

亂倒亂不了,只是有些麻煩而已。話音落,只見游恒已邁着大步,推門而入。

游少俠不過匆匆掃一眼,什麽多餘的話都沒問。之後看向裴謹,一臉等候他吩咐的肅然。

“一會兒再說,你先出去等我。”裴謹揮手,言簡意赅地打發掉了下屬。

轉而對仝則溫聲道,“這間屋子住不得了,你先去隔壁湊合一晚。我會叫人盡快把窗子補好。”

他有諸多大事要處置,何必費心于這點雞毛蒜皮,仝則說不必,“你還有事就先走吧,注意安全要緊!我能處理的好。”頓了頓,他斟酌着問出疑惑,“那炸彈威力看着不小,之前一直沒有跡象的,難道是定時的不成?”

裴謹說不是,“靠機械帶動,剛好時針分針走到十點十分,就會牽動引線,你知道,那個時間代表着什麽?”

十點十分,寓意仝則再熟悉不過,後世所有鐘表類廣告必是用這個時間,因為造型剛好呈現出英文字母V的字樣,代表着勝利的意思。放在當下,其意不言自明,除掉裴謹,便可算作是敵人收獲的巨大成功。

真是諷刺,可惜了那麽精巧的一只物件兒。

仝則欲送裴謹離開,嘗試着往前挪了一步,一動之後,他禁不住捂住了胸口,因為自腹腔至心口毫無征兆地,掀起如翻江倒海似的浪濤,根本收煞不住,跟着一股熱乎乎,腥甜的味道湧上來,他拼命想忍下,卻根本忍耐不住。

噗地一口熱血噴出,他在恍惚間心想,莫非自己要死了麽?這念頭一起,雙腿登時就是一軟,搖搖晃晃跪倒在地,眼前驀地黑了下去。

仝則當然不至于死,只是被炸彈傷及了心肺,引發一點內出血。因為昏迷過去,後續的事一概不知。而在他昏迷期間,裴謹着人請來最好的軍醫,從頭到腳為他診治了一番。又命人用最快速度補好窗戶,再将周遭凡是聽到爆炸動靜的商戶全部封口,連哄帶吓勒令一字不許外洩,不過短短一個鐘頭的時間,就掩蓋住了這場臨近午夜時分的驚人風波。

游恒辦好所有差事,再來向裴謹複命時,已是淩晨一點鐘,這期間,裴謹一直守在仝則身邊,一動未動,連姿勢幾乎都不曾換過。

“少保,時候不早該回去了。”游恒按下對屋內兩個人不分軒轾的擔憂,盡職盡責提醒道。

“我知道。”裴謹淡淡回應,卻連眼皮都沒擡一下,更沒有起身的意思。

游恒近來才被仝敏開了竅,打量着裴謹凝眉沉思,心下有些明白,又有些茫然,到底不好直白地再問,想了想,還是默默退了出去。

不會真如他想得那般吧,合上房門,游恒眼皮緊着跳了幾跳,不過話說回來,他可是從沒見過少保如此上心對待過一個人……

裴謹知道仝則沒有生命危險,之所以不願走,并不是在執着等待他醒轉。而是這樣看着,一時間不舍得離開。

仝則臉色蒼白,眉頭擰緊着,在睡夢中半點都不安穩。一向陽光灑脫的人,好似沒什麽事能讓他略萦心上,此時那濃密的睫毛卻柔軟的垂着,密密實實,每顫動一下,便看得人心口一緊。

幾個鐘頭過去了,也許是因為負傷,也許是因為心頭煩擾,仝則唇上的胡茬蓬蓬勃勃冒出來,茸茸可愛。并沒有滄桑感,只是為他的面孔平添了幾分憂郁冷峻。裴謹看慣他的堅毅、自覺、主動、樂觀,這一刻的脆弱無助,實在顯得陌生又引人入勝。

其人長得好,直到現在他才打從心裏承認,燈影中的臉龐,五官漂亮得無可挑剔,在無助的蒼白裏,在倔強的唇峰上,多了那麽一點平日裏不會顯露的清澈純真。

無辜得惹人疼愛。

為什麽要流連不去?裴謹自己也在反複思量這個問題。

床上昏迷的人,清醒時無疑是聰明的——有底線,立場分明,看得清是非,同時還能兼顧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則。積極生活,努力向上,适逢突變,不遷怒亦不抱怨,猶記得他起身後第一句話,沒有問為什麽會出這樣的事,也沒有質疑自己送禮之舉是否在轉嫁危機,只是問——你有沒有受傷。

這人是個矛盾體,裴謹看得出他一直以來潛在的掙紮,既想要自己做靠山,又明白彼此是在利用對方,一方面不想被完全控制,另一方面卻又不想失去平等對話的權利。

試問誰人沒有小算盤,裴謹何嘗不是先以利誘惑其人,但他業已諒解了仝則所謂的“貪婪”,或許是從他義無反顧答應去盜取千姬的文件那一刻,或許是他毅然決然要代替仝敏只身去冒險時。

這是個精明幹練,卻不失赤子之心的男人。

而被他觀察的那一位,并沒有機會去了解他的種種思緒,在半夢半醒間,仝則陷入在了迷失自我一般的夢魇裏。

時間仿佛回到上一世。他還只有九歲。那一年期末過後,他考了語數英三門成績滿分。可在家長會上,不知什麽緣故,老師竟然在統計三科成績全優的名單裏落下了他的名字。

一個無心的失誤,導致他被叔叔嬸嬸、堂姐堂妹圍攻,衆人質疑他的卷面是私下改動的,視同做僞。他耐着性子一遍遍解釋,從心急火燎到心灰意冷,從委屈滿腹到百口莫辯,祖母始終用冰冷幽深的目光審視着他,好像在看一個自芯子裏爛透了的小騙子。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這麽做對不對得起我們還在其次,你對得起死去的父母麽?他們可都在天上看着呢,一個人道德品質出了問題,将來就是繼承遺産,早晚也得被你揮霍光。”

那語氣絕非恨鐵不成鋼,而是壓根認為他是不服管教的問題小孩,遲早有天,會變成品質堪憂的問題少年。

他渾身發冷,第一次覺得勢單力孤,沒有人肯聽他說話,沒人願意相信他。接下去該怎麽辦,辯解的累了,卻流不出一滴眼淚。而外表看上去越顯平靜的執拗,越會讓人覺得他倔強不肯馴服,冷言冷語從四面八方彙聚,壓得他快要直不起腰。

當晚他連飯都沒吃,一個人跑出門去。他的家在江南水鄉,沒走幾步路就到了臨河的街面上。坐在濕冷的石墩上,江南冬日的風也是潤的,可吹得久了,寒氣會無聲無息浸入骨髓,他覺得自己從身到心全都涼透了。

“這不是小則麽?怎麽大冷天一個人坐在這兒,吃過晚飯了沒啊?”

臨街開雜貨店的阿婆正預備給鋪子上鎖,忽然瞧見藏身夜色中的小人兒,眯起眼睛含笑問。

江南的老城區不大,那時節街坊鄰居都還有交集。仝則原本說不上喜歡這種感覺,有時候還會覺得人與人之間其實該保持适當距離。但在此刻,他很感激阿婆能夠注意到他的存在,簡單的一句話,問得他幹涸半日的眼裏終于蓄起了一點淚。

——自己跑出來足有半個多小時了,卻沒有一個親人試圖尋找過他。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仝則變得在生活和情感上很能将就,他可以沒什麽要求,也不覺得別人應該圍着他轉。關于家庭的溫暖幸福,其實不必非要點滴都落實在自己身上。他不貪心,看着叔叔嬸嬸一家其樂融融,長輩對堂姐妹滿懷寵愛,作為旁觀者也能有一刻滿足,仿佛這樣沾着一點點幸福的邊兒就很好。

然而喪失信任、對人品的否定、言語的傷害,令九歲的孩子感到迷茫。原來自己不僅融不進幸福,哪怕是連那一點邊兒,旁人也不願意他涉足。

冬日清寒,河道上的船只早已停擺,不再有漿聲。兩岸的燈火落在河面上,交織出一片從容溫暖的世相。

他凝目片刻,擡起頭,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沒有異常,然後回答阿婆說吃過了。

“喏,拿去,這是棚裏種的枇杷,可不比東山的差。”阿婆遞給他一只塑料袋,看上去沉甸甸的,“甜的嘞,拿起吃吃,看你樣子像是有心事,來點甜的呀,心情就會好起來的。”

他錯愕的擡頭,不知是否該伸手去接,阿婆見狀,直接把袋子塞進他懷裏,“嘗嘗看吶。”

仝則不擅長拒絕好意,木然剝開一只,不抱希望的咬上一口,沒成想竟然會甜得舌尖起栗,也許是剛才口腔裏充溢着苦澀,清甜的汁水流連喉嚨,他甚至覺出一種不同尋常的甘爽。

“好不好吃,阿婆沒有騙你吧?”

“好吃,”他再擡眸,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流到腮邊,滾落進嘴裏,他揚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咧嘴笑起來,“真甜,都把我甜哭了。”

阿婆無聲笑笑,摸摸他的頭,說一句好乖的小囡,踱着步子進了屋。

沒有人天經地義該對他好,但無論是誰待他以真誠溫柔,他都願牢記在心上,在沒有多餘能力之前,便努力回饋給對方一記誠摯的笑。

自鳴鐘發出聲響,已是淩晨三點。

次日沒有大朝會,裴謹卻要進宮拜見皇帝,商議改組內閣事宜。他不得不走了,再凝視一眼昏迷中的人,那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神情是一會兒迷惘,一會兒掙紮,也不知做了怎樣一個夢。

裴謹為他擦幹汗,站起身朝外去了,才走了幾步,他倏然聽到一句,“別走……”

驚愕回眸,卻只看到床上的人雙目閉緊,仍然沒有清醒的跡象。那麽這一句,是在和他說話麽?

仝則壓抑的聲音,兀自在低低徘徊。看着他蹙眉躺在那裏的模樣,裴謹心口狠狠揪着一疼,這人清醒時太過慧黠冷靜,卻原來睡着時,也會流露出執拗的孩子氣。

“別走……”突然地,仝則又低聲喊出這句,頭急切地搖動了一下,“別走……媽,你別走……”

心忽悠悠地提上來,旋即又沉下去,裴謹站在那裏呆立許久,方明白仝則要的不是自己。

牽唇自嘲地笑笑,怎麽可能呢?他知道仝則沒有愛上他,那麽還在希望什麽?希望他于夢中喊出自己的名字麽?

轉回頭,裴謹為仝則掖好被子,手撫在他冰涼的額頭上,再次擦去不斷湧出的冷汗。随後一念起,便再也攔不住自己,他俯下身,在那額頭正中落下一吻。

溫熱對上濕冷,質感如此不佳,可他心裏卻只覺得無比舒緩踏實。

夢魇的人似乎被這記吻救贖了,漸漸恢複平和的睡相。裴謹對着他微微一笑,終于轉身走遠。

卻又在行至門口時,再度聽見身後人呓語般的聲音,“枇杷……真的,好甜……”

側耳凝神,裴謹确定自己沒聽錯,他笑了笑,難得這小子提出要求,不算多矜貴,就是有點磨牙而已。

推開門,游恒盡忠職守地一直站在外頭,見裴謹出來,忙着趨步上前,他只在期待少保繼續交代徹查的任務,卻只聽見他邊走邊撂下這樣一句。

“天亮去弄些東山枇杷,我要最好的。”

什麽,枇杷?!

游恒聽得目瞪口呆,東山枇杷……可憐他一個北方漢子,對那玩意兒陌生得緊,向來只是聽過,連滋味兒都還沒嘗過。

而他跟了裴謹近十年光景,也從來沒見他才剛遭遇行刺,腦子裏便想起,諸如要滿足口腹之欲這類芝麻綠豆大的小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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