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簾子唰地撩開來一角,金悅滿臉怒容,相較之前的溫柔體貼全然不同,好似變換了一個人。

不過看清楚是仝則,他還是略微斂了斂愠色,再看一眼仝則手上拿着的花柳,和臉上受了驚吓的表情,更兼那微微垂着眼的委屈模樣,心頭頓時生出點不忍,耳聽仝則慌亂地在解釋着,“我不知道你在此會客,貿然出來,打擾了,真是抱歉……”

那語氣甚是惶恐,金悅聽得心裏一動,微微一笑,安撫道,“我是偶遇舊友,閑話兩句罷了。你先去殿中喝茶等我,待這裏的事一了,我便去接你。”

說話間,剛才出聲呵斥的大漢已舉步逼近,仝則知道時間有限,忙微微擡眸,眼神仍是顫悠悠地,将歉然和惶惑演繹得逼真到位,然而眼神飄忽間,卻一個勁兒只向車內望去。

金悅身旁正坐着個中年男人,可惜被遮擋住了,只能隐約瞧見半張側臉。

不過沒關系,仝則盯住片刻,已将其人樣貌牢牢記住,随後才低下頭說了聲好,再轉過身,帶着滿身的懊喪往大殿上去了。

車中人,仝則從前沒有見過。他心裏想,憑借記憶,他可以惟妙惟肖将人像畫出來,再拿去給裴謹辨認,應該很快就會知曉答案。

至于方才偷聽到的兩句話,顯然是那人将戶頭寫給了金悅,而這份東西,此刻就在金悅身上。

這是個機會不錯,但除非他等下和金悅做出親密接觸,于那狹小的車內空間裏,興許還能趁機摸到藏在金悅身上的“證據”。

然而仔細掂量過,就為這一點線索,犧牲色相是小,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險卻是得不償失。

坐在香煙缭繞的偏殿裏,仝則決定還是先将畫像和聽到的內容呈給裴謹,接下來再去小心尋覓,關于金悅和大燕戶部,還有那些個賣國官吏勾結的明證。

他要一擊即中。

仝則想清楚了,便不惜牙碜自己,繼續裝出受了委屈,一腔衷腸不得人知的慘淡。

眼見素日多麽明朗的人,如今撒起嬌來,直把金悅看得欲罷不能,心道這模樣當真可憐可愛,一路上只恨不得變着法的哄他開心。

作為風月場中的積年,金悅很懂溫柔曲意,同時也自有一種洋洋得意。他下意哄着騙着,不過是希望仝則能夠自投羅網。畢竟真弄到手,也就離結束不遠了,反而不如迷惑對方,以及兩下裏欲望來得更具誘惑。

猶是兩個人各懷鬼胎,一個努力演,一個着意騙,至于過程倒也沒什麽不堪的狎弄。

金悅為表誠意,親自将仝則送回店裏,還沒下車,便即笑說,“不請我進去吃杯茶麽?”

看見吳峰林婉二人迎出來,仝則忙噓了一聲,“你知道的,我這裏人雖不多,偏那兩個夥計年紀小,嘴巴碎,我怕……”

金悅搖頭打斷,笑他道,“這兩個難道不都是你的人,做雇主的,反倒怕他們不成?”

“我拿什麽比你!你也曉得是雇傭,我拿錢,他們出力罷了,又算不上什麽心腹。”仝則邊解釋,邊無奈地嘆了口氣,“少年人,這時候最敏感,萬一亂說兩句,我的名聲不要緊,帶累你可就不值當了。倒是你調理人是把好手,何時也教教我。不如,改天我登門求教如何?”

玩了這許多天,他終于肯提到這一句。

金悅想了想,連連笑着說好,“後日我正要宴請幾個朋友,都是生意場上的人物兒,你若有興趣,也請一道來吧,順帶替我張羅張羅。其實何必計較那些呢,大燕民風自由,你又是這麽個灑脫人,居然還在意無聊人的閑話,說起來,好像誰敢管咱們似的。”

仝則按下心頭泛起的惡心,佯裝考慮一刻,才欣然颔首,“那就這麽說定了,後天席上,你可要好好為我引薦那些個大人物才行。”

金悅自覺得手,親昵熱絡地下車送他,道別時,仝則餘光瞥見身邊一個精瘦的男人,朝他投來兩道審慎幽冷的注目。他記得,那人名叫金盛,是日常陪侍金悅的一名心腹侍從。

成日裝模作樣、眉來眼去煞是累人,仝則送走金悅,回屋換過衣裳。凝神畫人像,寫就今日見聞,交給了游恒,跟着就往床上癱倒了去。

不到晚飯時分,游恒已邁着方步進來,劈面便道,“少保回複,你畫像中的人是戶部左侍郎的親信,戶部給事中許冕。”

仝則猶在床上賴着,聽見這話,立馬翻身坐起來,“這人也是三爺的政敵了?”

游恒哼了一聲,“一丘之貉,沆瀣一氣。反對軍機成立,鬧得最兇的就是這夥人。”

頓了下,他冷笑着又道,“一旦有了軍機,兵饷會由軍機直接和商賈去借款,不再通過戶部。這可是擋了有些人的財路,沒得貪沒得伸手,這些人自然要拼死阻撓。可少保就是要一手握兵權,一手反貪腐。吏治走到今天,朝中這幫祿蠹是賺得盆滿缽滿,個人手底下全都經營有産業,造戰船、水師出征,打着借款的名義給朝廷放貸。動不動還撺掇着打仗,哪個肯管前線戰士流血犧牲。前陣子還有人提議,說要再出洋,幹脆把天竺一并打下來,那地方有人又有地,足夠大燕一百年繁盛興盛不發愁,真他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仝則聽着,也禁不住冷笑——和那種致力于把名字刻在別人領土上,野心勃勃的戰争狂人不同,這些人不過是為一己私利。

誠然,戰争說穿了無非搶人、搶錢、搶地盤三樣而已。

仝則問,“那三爺什麽主張?”

“什麽主張,自然是先休養為上,且把大燕自己的事搞搞清爽。”

游恒臉上寫滿嘲諷,“一口吃得下那麽多?如今這局面是多少好兒郎打拼下來的,形式卻和百年前不同了。海域徹底放開,外頭夷人也都有自己的勢力。要守好疆土,更要革新帝制,勢必先從自己人開始。發展軍力不能停,規劃內部商貿民生,建立法案也不能落下。大燕不能總靠戰争財,掠奪終究不是長久之道。”

這話仝則深以為然,點點頭道,“那三爺有沒有說,要我接下來如何做?”

游恒愣住了,遲疑着說,“好像沒有,只說讓你注意自身安全,剩下的便沒交代。”

心頭倏忽失落了一秒,不過仝則也明白,裴謹應該是相信他能處理好。

接觸金悅已有半個月,金悅為人雖謹慎,然而百密一疏,且色欲熏心,少不得會有過于自信的時候,反倒是他身邊那群不言不語的仆從,個個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充滿了警戒防備。

仝則将後日去金悅府上的事說給游恒聽,聽罷他的計劃,游恒陷入沉默,良久一拍大腿,“我即刻報與少保知道,讓他在姓金的宅子外頭安排人手。後天我陪着你去。”

說着嗐了一聲,“你小子這膽量是有了,不過千萬別輕敵,更別指望一下子就能成事。就當先了解地形,回頭龍潭虎穴自有我去闖。”

“何必弄那麽大。”仝則眨眼笑笑,“兵不血刃不是更好?不是我不信你的能耐,可眼下我在旁人眼裏,是既市儈又想在金悅身上撈一筆的小買賣人,正好教別人不設防。”

游恒撇嘴搖頭,半晌忽然感慨起來,“你呀,要真肯貪財就好了。從前我還以為你不過是擅長投機,現在看來,真還是少保會識人,這點上頭我遠不如他。喏,這話就當是哥哥我,向你道個歉吧。”

仝則一笑,挑了挑眉道,“真是受寵若驚了。你也別說那麽大,我這人,還是圖錢圖好日子的,老話說背後大樹好乘涼,我這麽做也是不想那棵大樹哪天突然倒了。”

“說着說着就沒正行。”游恒伸手指着他笑道,“甭管你小子怎麽想,哥哥我永遠是你的後盾。不為別的,就為小敏姑娘,我也絕對不會放任你出事。”

仝則心口湧上一陣暖意,嘴上卻在調笑,“得,我承情!游大俠有情有義,就只這人情嘛,卻不是真心用在我身上……”

游恒懶得理他這幅疲沓相,飛了一記白眼,笑罵着大步出屋去了。

能再收獲一段友情,得到關注和關懷,仝則此時此刻一顆老心,其實相當熨帖。

對于屬于男人的純粹情誼,他以前并沒什麽特別感覺。自己待人接物溫和周到,從不會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可那只是假象,看上去似乎和誰都不錯,實則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任何人都不曾真正進到他心裏去。

他可以逐利,也可以講義,生命中唯獨缺少一樣,便是情。

可誰能想到,在這個異世,他竟然得到了上輩子不曾想,也不屑去用心體會的,一些彌足珍貴的東西。

到了宴請當日,金悅親自打發人來接他前去。那個叫金盛的仆人态度依然冷淡,偷眼打量他的目光裏,十分漠然中還帶了有七分輕蔑。

仝則不以為意,只裝看不見,将自己刻意打扮一番,一襲玉色窄袖亮地紗衣,兩肩、袖口、衣擺皆紋有拈金線,腰身收緊,裁剪得體,愈發出翩翩公子模樣,矜貴而奢靡。

金悅見了,雙眼一時冒火,幾乎貪婪地移不開視線,“以為你穿紅已是極漂亮,不想穿素色更具風致。像你這般人才,能讓我得遇,豈非是我撞見寶了。”

仝則一笑,只在想那真正将素色駕馭到極致的人,金悅還沒有見過,當然就算讓他見了,也一樣只能遠觀,怕是連近身的機會都不會有。

金府庭院栽種有繁茂的花木,一眼望過去清涼惬意。不過朝鮮到底不如日本精致,金悅更在屋子後頭添了棟二層小樓,冒充西洋風情,看上去不倫不類,而晚上的宴席也就擺在那裏。

時候尚早,金悅牽起仝則的手,将他引到房中。

仝則不曉得這裏是不是他的卧室,入眼并沒見朝鮮人傳統的地鋪,反倒擺有一張西洋人的架子床,床頭兩邊設有櫃子,上面擺放了幾只漂亮的琺琅瓷瓶子。

金悅含笑,從中挑了一個出來。

“你今天這一身,不知怎麽,就讓我想起了這個味道。”他說着,旋轉開瓶蓋,随即空氣中彌散起一股辛辣濃郁,卻又幽冷绮靡的味道。

有些像藥香,又有些溫烈的刺激感,很難用言語來形容。

仝則上輩子沒少接觸香氛香水,鼻子也算靈便,仔細嗅了嗅,脫口道,“是琥珀、姜、香子蘭、雪松……還有小茴香。”

金悅得意一笑,“其實是我特意為你調制的,早就想送給你,也只有你才配得上這麽有勁道,又神秘的味道。這款香,我為它取了個名字,叫罂粟,覺不覺得很貼切?”

他将瓶裏香精倒在指頭上,然後一點點抹在仝則的耳根、脖頸處,手指揉揉捏捏,讓類似精油一樣的物質在動脈間蓬勃揮發。

果然強烈,還足夠撩情……

讓人想起ysl那款曾經風靡全球的著名香氛——opium鴉片。

仝則臉上挂着淺笑,心裏卻是咯噔一響。

今天出門前,他特地什麽香都沒熏,就是為等下游走在金悅宅子裏,可以不必留下可供人辨認的氣息。

如今身上攜了這個味道,無疑就像是個定位器,舉凡他走過的地方都會留有味道,讓人一聞便知道他曾經來過。

心中暗道不好,無奈事已至此,只好穩下情緒,想着接下來該怎生見機行事。

仝則揚起唇,對着金悅粲然一笑,四目相對間,他看見金悅眼中頗有得色,而除此之外,還有着一抹若有若無,算不上清晰的探究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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