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夜色深沉,園子裏點起琉璃燈,陸續有車馬停在大門處。

宴是好宴,菜色偏重近京都的魯味,還有朝鮮傳統佳肴,酒水有葡萄酒,也有大米釀造出的清酒。

衆人圍坐在大圓桌邊,沒有照慣例叫外頭出局的倌人,金悅府上自有豢養樂伎。幾個朝鮮舞女穿着短衣長裙,合着鼓點翩翩起舞,面容溫婉,韻律動人。

仝則左鄰右舍的賓客,一個個也都很是健談。

“久仰佟老板大名,你可是現如今引領京都風尚之人吶,從前常聽內人和小女提起,對你是贊不絕口,今日一見方知年少風流,理當如此。”

“我正要做件灰鼠大氅,聽說今年冬天會特別冷,該要提前籌備了。正好請佟老板回頭幫我看看,如何既能保暖又能美觀。”

“哦,單先生研究易經,研究得都能知未來事,連今冬什麽氣候也可以預先清楚知道?”

“暧,錢老弟這樣講就不厚道了,怎麽好調笑起老單來。”經營有十來個票號,還做着镖局買賣的單老板笑呵呵道,“你看看今歲夏天,不是熱得反常?京都向來不缺雨水,眼瞅着七月就要過去,咱們扳着手指頭數數,可下過幾場雨來?”

他瞟瞟四鄰,壓低了聲音,“坊間都在講,這是有人作怪,天怒人怨的結果。”

仝則聽着,總覺他們是在暗指裴謹。舉凡改革必然觸及既得利益者,方方面面都會潑冷水,更不吝出來阻撓破壞。正想着,身邊那位單老已湊過來,在他鬓邊使勁聞了幾下,“佟老板風雅得緊,這是熏的什麽香?很是與衆不同啊。”

仝則一笑,有意無意看向對面的金悅,“是朋友送的,他說自己調着玩,我也不是很清楚。怎麽,是不是讓單老覺着不舒服了?”

“哪裏哪裏,越聞越有意趣。”老頭子作勢,深呼吸了幾口,笑眯眯道,“這樣好香,女人家更是喜歡。都說佟老板生意經妙,最知道從什麽人手裏賺錢最快,看來此言不虛。”

仝則微笑應着,眼神似有似無往金悅那裏飄去,只見金悅略微沉了沉嘴角,帶着幾分不悅瞪了那單老頭一眼。

莫非這就吃味了?可見金悅其人的占有欲還是蠻強的。

仝則為寬慰他,大方地笑了笑,其後又蹙蹙眉,大意是在表達他對老爺子這番親密對話,其實也頗感無可奈何。

不過這個空檔,仝則心裏卻已有了別的計較,其後佯裝專注聽老頭說話,借着跟對方把酒的功夫,他翹起二郎腿,狠狠地一晃,剛好正踢在老頭幹癟的小腿肚子上。

單老不由身子一抖,連帶手中酒杯沒有拿穩,紅豔豔的酒水潑灑出來,一下子不偏不倚全濺在了仝則的袖口上。

老頭登時慌了,眯着眼睛四下朝仆人要手巾,說要親自為仝則擦幹淨。這番變生不測,引得衆人也忘記了談話,都朝這邊看過來。

仝則手忙腳亂,半晌方擡頭,似乎緩過神氣,先安撫肇事老頭,又笑對一桌子人道,“不要緊不要緊,我去後頭清洗一下就好。”

說着起身出廳堂,身後腳步聲逼近,正是金悅追了出來。

“幹脆去換一身,我瞧你身量和我差不多,不如先換我的。只可惜了你這一身好衣裳。”

“多大點事。”仝則不在意地笑笑,“我才喝了酒有點上頭,你們的清酒真是厲害,喝時不覺得,過一會就開始腦袋發昏。要說我這酒量是真不行,順道也去清醒清醒再回來。”

金悅凝起眉,關切道,“我陪你去吧。”

“那如何使得,做主人的離席不成體統。你快回去,我最多三刻鐘準回來了。”

仝則說着,咬了咬牙,伸手握住金悅,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按,直按得自己險些沒掉下一身的雞皮疙瘩。

金悅想想,只好作罷,“那好,你就在旁邊屋子裏歇着,我讓他們沏茶給你醒酒。”

仝則答應着,不想打發走金悅,身後竟還跟了個尾巴。便是那個叫金盛的,似乎是為特地來盯住他。

金盛斟了茶,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這麽下去不行,仝則一面按揉太陽穴,一面想着辦法。

半天過去,他站起身來,步态搖搖晃晃,一直晃到金盛跟前,見對方皺眉,腦袋一個勁兒往後仰,顯然是對他此刻散發的味道不大中意。

這是個眼神狠戾陰鸷的男人,身上混合有鐵血氣。大約就是裴謹所說的,那種經受過嚴格訓練的日本武人。

直覺告訴仝則,這個金盛十分讨厭他,大概覺得他以色侍人,而且多半還把他想象成了懷據娘氣的那類男人。

既然如此,他也不在乎“娘”上一把。

仝則癡癡地笑起來,目光游離渙散,伸出手攀上了金盛的胳膊,其後一個站立不穩,重心朝金盛倒去,整個人直愣愣地撲進對方懷裏。

“好熱,頭好暈,你扶我去找張床,咱們歇會兒,好不好……”

說到後來,口齒纏綿,聲音已低不可聞。

金盛繃緊手臂,全身僵硬,推開他人,良久才運着氣道,“佟老板,我扶你去榻上坐。”

“嗳呀,這身上腌臜得很,我知道你要嫌棄的。我這個人呢,酒品是不大好,睡相也極難看。要不,我迷瞪兩刻鐘,你也不要光站在這裏嘛,陪我一起睡會兒不就得了……”

仝則邊說,邊把身子擰成幾道彎,往人身上靠去。

這般浪蕩不堪,金盛瞧他的眼神裏充滿了嫌惡,當即一把推開他,“您先歇着,我過一炷香再來接您。”

“那你可記得要來啊,我等着,專等你……”

見仝則晃蕩着,居然還想往自己身上倒,金盛一張冷臉快要拉出有八丈長,匆匆點了點頭,轉身奪門而出。

門一阖上,這廂的仝則立時恢複清醒模樣。

眼下他身處這棟西式小樓,而他要的東西呢,不是在金悅書房,就是在他卧室中。

平時不算多靈光的直覺,今天卻頻頻冒将出來,那直覺告訴他,金悅多半會把協議之類的文件藏在之前那間屋子裏——他有意帶自己去,又在那裏為自己塗上标記,難道是有所懷疑,又或許是在宣告他有恃無恐?

仝則推開一條門縫,走廊裏空無一人。他悄悄閃身出去,避開園子裏零星的仆人,直跑到大門處,想和守在車上的游恒先交代幾句。

幾家車馬都停在一起,一群下人們正圍坐着打馬吊。游恒這人向來不虧待自己,此刻一頭豪賭吹牛,一頭還抽着不知從誰人那裏搞來的旱煙,另有幾個老車夫也在一旁吞雲吐霧。

煙霧缭繞,遠看好似仙境,近聞卻能熏死大活人。

仝則站在仙境前,突然心念一動。之前等待客人時,他曾聞見金府一些下人身上有煙味,煙草味道會附着在頭發上、衣服上,難以消弭,足能遮掩住他身上的香氣,且一旦問起來,還能有下人可以為他當擋箭牌。

——感謝這個時代,真是刀劍與槍炮齊飛,鴉片和煙草共争輝……

想到這兒,仝則朝游恒招手,等人走近,他低聲道,“給我點煙草,別讓他們看見。”

背着人,游恒雖不解其意,還是從兜裏抓了一大把出來,仝則将那些幹幹的草料握在拳頭裏,反身就往回走。

沒再去方才歇息的屋子,他摸到一間書房中。從桌上抽出幾張宣紙,那東西質地又薄又軟,松松卷住煙草,再用漿子粗粗糊上縫隙。

看看手中自制卷煙,堪稱簡陋寒摻,十分不堪入目。

不過好用就行!煙頭點燃時,火苗蹭地竄起。仝則趕緊抖了幾下,好容易熄滅一些,煙氣直冒上來,熏得他一時雙目齊齊落下淚來。

然而真是許久許久,都沒有感受過這種熟悉,又令人懷念的味道了。

對于煙草,即便此時鼻腔、口腔裏的氣息極為粗劣,依然能令他心頭百感交集。

仝則高中時才和室友學會抽煙,彼時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讨厭。倒是香煙燃盡後,指尖留下的焦油味,混合着皮膚的油脂,再過上個把時辰,比留在唇齒間的餘味還更好聞些。

之後出國學設計,他驚喜發現原來歐洲才是煙民的天堂。倫敦如此,巴黎更盛,人手一支,滿街煙蒂。

從那以後,畫圖時愈發離不開一支煙,好在他于煙草中已能收獲足夠靈感,無需再借助其他。不然還要特地跑到荷蘭,才能享受被藝術工作者們津津樂道過的,所謂大麻的迷幻,實在又有些麻煩。

回憶是很豐滿,可惜現實終究太過骨感。

手裏的劣質草料燒起來煙熏火燎,吸進鼻腔味道嗆人,才抽了半根,仝則感覺自己就快要冒煙了。

最後深深狂吸兩口,盡數吐在袖子衣襟上,之後匆忙熄火,将煙頭打濕。他不敢随意亂丢,只能先揣進懷裏,再蹑手蹑腳拉開房門探看外頭。

說好的三刻鐘,大概已過了有一刻。他于是先從這間書房開始找起,鎖上門,跟着一通翻箱倒櫃,只可惜,到底什麽有用的東西都沒找見。

金悅不像會在書房藏東西的人,直覺再一次提醒他,或許那些協議還真就在他的卧房裏。

走廊上燈火昏暗,仝則适才猛吸幾口的結果,就是把自己弄得頭腦發暈。心跳也在隆隆作響,他努力調動全身警惕的同時,禁不住感慨道,做竊賊真不易,這委實是個富含技術含量的活。

誰知這句方喟嘆完,耳邊忽聽到有腳步聲。烏鴉嘴的人背上立刻湧起一層白毛汗。只一個箭步竄進那間卧房,無聲合上了房門。

将身抵在門上,落鎖時屏住呼吸,全力不發出一點聲息。

待這些都做完,仝則滿頭滿臉盡是冷汗,靠着牆,竭力平複自己的心跳。

門外腳步漸近,只聽一人低聲嘟囔着,“要死人了,哪個混蛋在房子裏抽煙,娘的,弄得滿屋子煙氣。”

門內的混蛋竊笑起來,低頭聞聞自己,什麽與衆不同的香氛,早已消失殆盡,他整個人都化身成了一杆行走的煙槍。

當然最好還是什麽痕跡都不留下,他先開了兩扇窗子放味,回到床頭從抽屜開始找起,然後是衣櫥、櫃子,悉數摸了一遍仍然什麽都沒發現。

剎那間,心就涼了一半,他困坐在椅子上,心道那協議總不可能銷毀掉的,不然何以證明金悅持有大燕的開礦權?

那麽還能在什麽地方?仝則一頭霧水,喪失了頭緒。

反觀此刻處境,必須亟待決定怎麽掩護。倘若東西找見,一切自會迎刃而解,憑金悅去追查誰在房內留下煙味,他也不必驚怕;可現在不行,他來過這裏,就算一時掩蓋住那标志性的香氣,但如果仆人不肯承認在房內抽過煙,那麽金悅很快就會懷疑到自己……

不想和其人當場撕破臉,那麽他就得為自己的行為找一個遮掩。

打開衣櫥,映入眼是滿滿當當各色華服,仝則預備順手取一件金悅的衣裳先換上——眼下也只有這一個辦法,能解釋他出入人家卧房的不當行為。就在挑選的過程中,他的視線無意間落在了那天去山寺時,金悅穿過一件直裰上頭。

就是它吧,手摸到衣襟上。碰觸的地方感覺卻有點奇怪,再仔細摸一摸,像是有什麽東西放在內兜裏。

掏出來看時,仝則禁不住兩眼爍爍放光,什麽叫踏破鐵鞋無覓處,什麽叫得來全不費工夫!說這話的人,簡直太有生活了!

然而驚喜不過兩秒,腦中警鈴陡然大響。

因為他聽到金悅在說話,同時有腳步聲在走廊裏回蕩,“先去我卧室談吧……”

不好,門還上着鎖!仝則匆忙将那份協議藏進衣服裏,火速奔到門邊,悄無聲息旋開門鎖。

到底不想就這麽暴露,藏身的念頭一起,他環顧四下——只有床底還能容身,當即身子一矮,趴在地上,手腳并用地爬進床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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