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謝彥文這回倒是醒得快,雙眼睜開來,毫無懸念的,又變成了空洞無神的狀态。

仝則已然不知道該怎麽勸他,看着那幅茄子模樣,真想把人扳起來,劈頭蓋臉來上一通怒罵,可要是真能把人罵回過神也行,就只怕他這會兒已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想起李明修走的時候,謝彥文還兀自暈着,老爺子只看一眼,便即悠悠嘆息,“讓他知道真相也好,要生還是要死,全憑一口氣,旁人是無能為力的。”

言罷轉身走人,他是事了拂衣去,卻留下這麽個爛攤子,交給仝則處理。

歸根到底,仝則覺得麻爪兒,是因為他從沒體會過何謂哀莫大于心死,尤其沒從情傷裏頭體會過,不解其中三昧,自帶的冷靜克制當然也無從在謝彥文身上發揮。

他在床前坐着,許久沒想出一句說辭。

反而是謝彥文先先開了口,“我沒事。有日子不出門,吹着風不大适應,剛才是頭重腳輕。你不用陪着了,我歇一會兒就好。”

說完合上眼,不再言語。有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他也死死咬着牙關,不肯讓它們落下來。

絕口不提聽到的話,因為內心還存留有尊嚴。仝則心知肚明,沒有再做勉強。

到了第二日,天氣轉陰,秋風漫卷,落葉潇潇。仝則才招呼完客人,吳峰便來請示,說謝先生想要見他。

謝彥文精神狀态好轉,居然自己坐了起來。不過最紮眼的不是他願意起身,而是此刻被子上放着的東西,五顆沉甸甸、黃澄澄的金錠子。

仝則不解,“哪兒來的,你随身帶着的?”

“原本在中衣裏頭藏着,那天換下來,吳峰就拿來還我了。這是我全部家當,在裴家這些年攢下來的。”

那麽如今擺出來,究竟什麽意思呢?

“不是要還錢吧?”仝則笑問,“那可有點多,一枚足以。”

再想不到,謝彥文竟然還算是有錢人。

“你看着拿吧。”床上的人聲音倦倦的,“剩下的,要請你幫我個忙,去京郊山裏賃間屋子。我不能總在這裏打擾,太給你添麻煩,也是時候該走了。”

仝則心裏沉了一沉,一時說不上什麽滋味。

半晌他點頭,“那成,我這就讓你去辦。等回頭收拾好了,你身子也大安了,我送你過去。至于今後的營生……”

“別提營生,我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現學只怕也晚了。”謝彥文淡淡笑着,“再說吧,不想那麽長遠,反正活一天就過一天。”

他又笑起來,頗有幾分神經質的味道,“你說,當時我要是沒去裴家,現如今會不會已是紅透京都的小倌了?”

仝則聽得怪怪的,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頭,“想什麽呢?現在這樣不是挺好。自由自在重新生活,我給你找個山青水秀的好地方。”

“在京郊麽?京都附近的山勢雄渾壯闊,哪兒的什麽山青水秀。”謝彥文呵呵一笑,“這麽說起來,京都好像還真不太适合我。我這人,是無處安放,無處立命,怎麽看都是個多餘的家夥。”

這話說的,聽着像自暴自棄,可他人又笑得十分淡然,仿佛只是在漫不經心地自嘲而已。

仝則收起金錠子,又寬慰了幾句,決定還是先去交辦差事,才走到門口,忽然聽謝彥文問,“你和三爺……是真的麽?”

毫無征兆被問及,仝則心裏忽悠悠就是一顫。

回頭見謝彥文神情古怪,他被盯了半晌,更覺渾身發毛,愣在原地居然忘了否認。

不回答就算是默認了,謝彥文沒再說什麽,定定看了他一刻,身子往下蹭去,“我累了,先睡一會兒,你去忙吧,多餘的客氣話,我就不說了。”

帶着滿腹狐疑,仝則出了門,先交代吳峰停了手頭活計,只管盯緊了謝彥文,千萬別讓他再出什麽岔子。

然而意外,還是衆人疲憊松懈的時候發生了,第二天天還沒亮,仝則就被吳峰一嗓子給嚎叫醒了,騰地坐起身,第一反應先去摸槍,随即才想到,多半是謝彥文出事了。

披件衣裳急匆匆趕過去,看見的場景,讓他瞬間大腦一片空白。

謝彥文的身子已涼透了,臉色白中泛青,嘴角有絲絲血痕溢出,除此之外,尋遍其身也再找不出任何傷口。

“是吞了金子。”游恒檢查完畢,沉聲道,“昨天他給你的時候,應該還留了一錠。那金子足實,一錠盡夠要命的了。”

仝則呆呆看着,眼前秀逸清雅的一張臉,還宛如沉睡狀,卻是再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了。霎那間,所有的相逢相遇,都在腦海中一一浮現,如同發生在昨天。

而昨日那番交談,卻原來是在對他做償還。

兩處太陽穴繃緊了疼,袖中的拳頭握緊又散開,如此年輕的生命,兒戲般的結束了——他是在殉情,殉自己堪不破、放不下的情,無關旁人,只為給自己的錯付尋一個交代。

人死燈滅,幽魂無處可覓,後續的事可還得靠活人來張羅。置辦後事,将人入殓下葬,等都折騰完已過了三日。

店裏暫不營業,仝則在謝彥文最後住過的屋子裏設了靈堂,按規矩,那香案至少也要擺足七日。

沒有人為此說半句風涼話,可也沒什麽人會特意前來祭拜他。

唯有仝敏過來時,仝則想起是因謝彥文一句話,他才知道了有這樣一個妹妹存在,心裏愈覺有說不出的難過。

“去上柱香吧,他生前也關心過你。”

言盡于此,仝則整個人也好似患了病,恹恹地,懶得再多說一句話。

謝彥文沒有親屬,除卻那幾錠金子,再無遺物。可吳峰整理過整間屋子,卻又發現了一封他的手書。

只有一頁紙,上頭的字跡娟秀如其人,赫然寫着,同人不同命,何人更堪憐?

這是謝彥文的絕筆,仝則猛地想起,那日他問過自己和裴謹的事,那麽,他是得到答案之後才寫下的這一句?

薄薄的紙,緩緩飄落到地上。

仝則是真的渾身無力,腦子裏亂哄哄,有着千頭萬緒,卻又什麽都抓不住,最後竟然在身心俱疲間,記起了那句古老的感慨,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太荒謬可笑了!

他不能荒謬的把罪過往自己身上兜攬。可荒謬的事情卻圍繞着他不散——類似年輕美好的生命玩笑似的隕落,世上可還有比這個更荒謬可笑的麽?

與此同時,幾條街以外的承恩侯府,如今阖府上下也是一片缟素。

裴家二爺裴讓仙逝,登門吊唁的人絡繹不絕。當然,所有人都是看着裴謹面子才會前來。

——裴讓的一生止于病榻,京都并沒有關于他的任何傳聞,連敘述生平的只字片語都甚少,倘若不是因為有個名震朝野的胞弟,又有幾個人能想起來祭奠他?

二奶奶許氏據說“悲恸”過度,早已不能見人。太太薛氏主持大局,因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一貫尊貴矜持的婦人,乍看上去仿佛蒼老了十歲不止。

在旁人看來,薛氏此時最在意的,或許應該是給她帶來無限尊榮的小兒子。可惜人心不是天平,并不會在每時每刻都能合理穩妥,不偏不倚。

補償長子的心願到底沒能實現,薛氏的傷痛被無限放大着,恨不得抓住每個相關的人,對逝者進行道義和心理上虛空的賠償。

而這個人,首當其沖便只能是裴謹。

生而健康,強壯有力。在薛氏的意識裏,這不啻為裴謹的原罪。每每看到他,她便會控制不住地想到一生都纏綿病榻的長子,那是她第一個,也是曾經帶給她希望,帶給她無限狂喜的兒子。

趁着靈前只有他們母子兩個,薛氏打疊精神,拭幹淚,聲音沙啞的說,“長兄如父,他雖沒有能力教誨你,但始終是你的兄長。他唯一的兒子,現在就只能托付給你照顧。今日在靈前,我有句話想問你。”

她要說什麽,裴謹大略能猜到,無波無瀾地回應道,“母親有話但說,兒子聽着就是。”

薛氏面朝靈牌,清晰道,“将來無論你有沒有子嗣,都只把爵位傳給孝哥兒,這件事,你可否答應。”

裴謹垂眸,淡淡一笑。可或者否,其實都不重要。

從前和現在,他都堅持終自己一生不會娶妻,更不會生子。所以對裴熠,他早已視同己出。

但對于爵位傳承,他的确有自己的想法。

和朝中一班貴族勳戚不同,裴謹反對一切形式的世襲罔替。

架空皇權,是他不得已為之,甚至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知道時候未到,還不能大刀闊斧直接廢除帝制。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廢除貴族,廢除世家鋪路,在朝着國家可以相對公平公正的選拔人才,人人都有機會上升的方向努力。

是以對于薛氏的要求,他無法答應,也無意做任何隐瞞。

“今日在靈前,在二哥面前,兒子可以起誓,終我一生,視裴熠為己出。兒子會全力愛護教導,絕無食言。”

薛氏等了片刻,豁然回轉頭,“我要聽的不是這個,你還有半句沒有回答。”

“兒子回答完了,只能做到這個程度。孝哥兒将來的前程,要靠他自己去掙。”裴謹朗聲道,“至于爵位,不會世襲,待兒子離世之時,會請朝廷将其收回。”

薛氏被他離經叛道的說法震驚住,瞠目道,“你……你何至于如此?這是改革,改的瘋魔了?連自家榮寵都要一并革去?你二哥這輩子只得這一個骨血,而我的精血,還有你二哥失掉的,卻都集中于你一人身上,方成就了你今日的出息,就看在這一點上,你連這個要求都不能答應,非要如此搪塞我麽?”

裴謹目視前方,良久不發一言。

薛氏頓時氣湧如山,“你不必拿大帽子扣住我,人心是會變化的,你善于自控,更善于掠奪!性情争強好勝,你是怕日後有了兒子,會對我食言!所以才不肯答應,是不是?”

裴謹望向薛氏,目光冷冷,一瞬間似能淬出冰來。

他能有今日,确是為母親親手鍛造而成,然而母親卻從沒有一天真正懂得過他。她把所有的愛意和憐惜都給了裴讓,到他這裏就只剩下不斷地苛責,不斷地鞭策。

多少年了,沒有人問過他可曾覺得疲累,可曾覺得不公,可曾有過傷心,可曾對戰場上剎那的生死感到過畏懼。

什麽都沒有,好像他天生就該無心無情,只會不斷向上攀登,最終成為一個沒有情緒沒有悲喜的符號,一個為家族換來無上榮譽的符號。

對兄長的逝去,他此刻也有着悲戚,可即便是悲戚,也不能盡情釋放,更要被生生打擾,由他的母親來對着他聒噪,談及那些無聊無稽,他根本不願贅述的話題。

“母親累了,大概沒聽清我的話,兒子再說一遍,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裴謹一字一頓道,“兒子無意傳宗接代,裴熠就是裴家唯一的繼承人。這份家業只會是他的,但僅限于財産。爵位,在兒子死後,朝廷一定要收回。從今爾後貴族消弭,世家絕跡,這是大燕國策,兒子當仁不讓,亦會執行到底。”

說完,他長揖下去,對着兄長的牌位,也對着母親薛氏。

對方臉上那些或憤怒或驚恐的表情,他不想再看一眼。起身後目光淡淡,沒有給薛氏任何反應時間,人已轉身步出了靈堂。

一檻之隔,門外潇潇秋雨,淅淅瀝瀝。

挺拔的身姿融入漫天風雨,仆從遠遠看見,忙趨步上前為他撐傘。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時他從身到心都沾染着揮之不散的寒意。

直到登上車,侍衛無須吩咐徑直朝他的私宅駛去,裴謹方才撩開簾子,望了那雨一刻,淡淡道,“去武定侯街。”

滿眼濕冷,他忽然在這個時候,迫切地想要看到那個擁有溫暖眼神,陽光笑容,自信坦蕩,不曾将亂七八糟想法略萦心上的明朗男孩。

他英俊的小裁縫。

可裴謹大概是忘了,再灑脫的人,面對生死也會心有戚戚。

仝則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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