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節完整的課,也是我所經過的最難熬的一課

我一頭撞進的不是溫柔鄉,是冷眼惡語,我頭破血流。

對了,我上的小學是陳染之的學校,實驗附小。

所以,我放學的時候在校門口碰見陳染之就一點都不奇怪了。陳染之今年開學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早就到了可以自己上下學的年齡。

他背靠在小賣部灰色的牆上,周圍圍了兩個女生,那個頭上卡別着粉色發卡的女生手裏拿着的本子一直遞到他眼跟前。

好像在探讨學習。

但是那個粉色發卡,她的眼神粘在陳染之的臉上就沒離開過。

過了一個暑假,陳染之長高了不少,我如果再同他說話,似乎已經開始需要仰起脖子。

來接我放學的是小陳叔叔。我迅速地垂下了頭。躲在小陳叔叔的的身側,他高大的身影完美的将我遮擋住。

”儲悅,你要吃點什麽嗎?”

他指着小賣部的門口,彎腰詢問我。

我連忙手一扯他油的發膩的袖子,焦急地地低聲嘟囔:“不吃!我要回家!”

我十分害怕陳染之發現我。

如果他這個時候走上來,跟我打個招呼:“嗨,儲悅,你小學第一天過得怎麽樣?”

我想我肯定會羞愧而死。

當然,他應該也并不會要來跟我打招呼。

我不會用右手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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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我甚至連一到一百都不會數。

而我不會的東西,其他小朋友都會。噢,除了那個張淼淼。

我開始後悔為什麽自己沒去上幼兒園,因為他們會的這些,都是幼兒園的老師教的。

像是一場賽跑,其他的人都已經沖了出去,只有我還低頭悠悠地系了個鞋帶。等到再擡頭,自然人家跑得連個人影都沒有了。

而我再沒有棄權的權利。我必須要迎頭趕上。

陳蘭回到家的時候,我的右手正用一種別扭的姿勢抓着手上的筆,一筆一頓地找着蘇老師給我寫的名字在空白的紙上臨摹。

“儲悅。”陳蘭推開房門,看我。

“媽媽。”我像是被燙着了似的,一下丢開了手上的筆。

“你們蘇老師今天打電話給我了。”她走進我的房間,拿起桌上的白紙看了一眼。

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個“儲”字,各個筆劃松垮地連在一起,像是一棟搖搖欲墜的危樓。

我的名字太難了。

相比起我的同桌,他叫丁一。

“唉。”她又是嘆了口氣,我擡頭看她的臉,眼淚倏忽一下就流了下來。

我很怕蘇老師,她生氣大聲講話的時候,眼角高高吊起。像極了電視劇裏的壞人。雖然今天她用這麽大的嗓門同我講話,但是我也都沒哭。

“把筆給媽媽,媽媽教你寫字。”

她向我伸出手,手心朝上,五指溫柔地張開。像是對我某種無言的邀請。

我從她的臉上,讀到了對我的愧疚。

☆、第 11 章

第二天,蘇老師重新又排了座位。

我換了座位。從第三排到第六排,最後一排。而我的同桌,好巧不巧就是那個同樣寫不來自己名字的小朋友,張淼淼。

其實我有點高興,最後一排,不會被老師過度關注的位置。而我的同桌也是跟我一樣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在這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我好像找回幾片自己會發光的羽毛。

課後,蘇老師布置了拼音臨摹。

我拿出臨摹本,又拿出一張紙,上面寫着“儲悅”。我僵硬着手照着圖描了半天,結果還是歪歪扭扭,不堪入目的一堆被生硬拼湊在一起的筆劃。

但我望着這驚悚可怖的兩個大字,卻不由得松了口氣。這是昨夜我和陳蘭共同努力了數個小時的成果。等我寫完自己的名字,也正好打預備鈴。

我偏過頭看我的同桌。

同樣扭曲的一個大字後面,跟着一連串的曲線。不是曲線,是條河,河裏有着無盡的水。

就是淼淼。

張淼淼同學很堅持自我。

同樣的,蘇老師也是。于是張淼淼的本子又被撕成兩半,從講臺上飛來,劈頭蓋臉地砸在他的臉上。我手背在身後,昂起頭認真仰望着講臺前的蘇老師,餘光中全是張淼淼同學通紅的眼眶和緊咬的嘴唇。

“明天叫你家長一起來,否則你也別給我來了!”

蘇老師說着重重地将懷裏還抱着的一疊練習本砸向木質的講臺。

“哐”地一聲巨響。像是青天白日裏的一道驚雷。

我有時一直在想,不就是一個名字嗎?至于需要如此的大動幹戈。

其實我不明白,真正令蘇老師怒不可遏的不是那幾道鬼畫符似的曲線,而是張淼淼這種屢教不改的态度。觸犯了身為班主任,這個班級最高領導人的顏面。

後來張淼淼終于安分守己地寫名字的時候。我偶然經過教師辦公室,偶然聽到我們的數學老師,宋老師。他扯高的嗓門像是擴音喇叭似的。

“蘇老師,還是你厲害,你們班那個張淼淼終于肯好好寫名字了。”

“哎,這種不識相的小孩就是不能慣的!”

這種輕飄飄的語氣,等我後來再回想起來,是一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得意。

我的數學很差。我不懂什麽是加號,什麽是減號。

當宋老師在講臺前說:“小紅有一個蘋果,小明也有一個蘋果,那麽他們兩個的蘋果加起來,現在有幾個蘋果?”

瞬間,宋老師話音剛落。只見前排有幾只手,像是雨後冒出的春筍一般,一下探起。

而我還在疑惑,蘋果不是用來吃的嗎?為什麽要加起來?

我沒有舉手。我的同桌張淼淼也沒有舉手。

春筍越來越多,只有我們兩個像是被冬天的冰霜凍死了的筍苗,胎死腹中。

不過,幸虧宋老師也沒有注意到我們這個角落。

“你剛為什麽不舉手?”

下了課後,教室裏亂哄哄的一片。還不擅長靜坐的小朋友,生生憋了四十分鐘,早就苦不堪言。我用力扯了扯張淼淼的袖子:“你剛才為什麽不舉手?”

張淼淼停下筆,從一堆波浪線中擡起頭,他有些發幹又顯蒼白白的嘴角微微往上一挑:“太白癡了,我三歲就做過這個題目了。”

開學第一天,宋老師問誰會數一到一百的時候,張淼淼沒有舉手。因為他會數一到一千。

我很快就發現了,他看似跟我相同,但其實截然不同。我後來看《浴火鳳凰》的時候,裏面演到“賭石”這個橋段。我一下就想起了當時已經失散多年的張淼淼。他是一塊未經開墾的璞玉。

他是一個寵兒。在上帝為他單獨設立的另一個國度中,他被允許安然無恙。

原來在這個塵世中,掙紮沉浮的,從來只有我一個。

因為下雨的緣故。開學典禮推遲了一個禮拜進行。

在推遲的開學典禮上,我見到了久違的陳染之。隔着重重的人群,我看見他站在高高突出的主席臺上。随風飄蕩的五星紅旗無言地立在他的身側。

九月的風刮過,吹起他垂在額前的碎發。那一瞬,我的心冒出點不切實際的念頭,我有點擔心他會被這陣風帶走。白色校服下的,他的身影實在單薄,如紙。

他需要一根旗杆,撐着他。

“秋風送爽,丹桂飄香……。”

他的聲音,流經話筒,經加工放大後,鑽進了在場的每一個人耳中。

三年級的陳染之,嗓音中的稚嫩已漸漸被少年的清朗所取代。他眼皮微垂,認真的念着手裏的稿子,沒有一絲的慌亂。

沒有一絲的慌亂,就像那個夜晚的他。

警車,救護車。迷亂的燈光和尖銳的鳴笛聲交織成荷花小區的的一個不眠之夜。

羊毛衫阿姨雪白着一張臉被擡上救護車的樣子,我畢生難忘。

“媽媽媽媽,阿姨是死了嗎?”我驚恐地拉着陳蘭的衣角。

“儲悅,你閉嘴。”原本坐在路沿上一動不動的陳染之像是一只捕獵的獵豹般,撲向自己的獵物,撲向我。他的手指惡狠狠地直戳到我鼻尖上。

“陳染之!”陳蘭手下意識地推開他,結果他重重地往後倒去摔在地上。

我想去扶他,雖然剛才的那一剎那我很害怕。

但是陳蘭緊緊拽住了我。她黑亮的眼眸中是警告

皮夾克叔叔在外的“妖豔賤貨”上門挑釁。羊毛衫阿姨同她搏鬥,兩人直接從三樓的陽臺上一同摔下。

三言兩語,梗概了三個人,悲慘的一夜。

別人的傷痛總是無足輕重。像是數學裏的定理,是經過無數次的驗證而得出。生活中的準則,又何嘗不是淬煉了無數人的血淚。

六月份的那個夜晚之後,陳染之搬出了荷花小區。但是關于他們家的傳聞卻并未塵埃落定。

我也一直記得那個傍晚,空氣中漂浮着甜甜的香味。陳染之跟我說過這是栀子花的香味。是離別的味道。

在荷花小區的門口。一個打扮時髦的阿姨,頭發是跟動畫片裏的主人公一樣的淺金色。她看見我,擡手輕輕摘下臉上的墨鏡。墨鏡後面,是一雙烏黑透亮的大眼睛。仿佛是電視裏走出的人一般,她的睫毛細長又根根分明,皮膚白皙光滑,像極了我以前愛吃的喜之郎果凍。

我看得出了神。

“小朋友。”她叫我,眼含期待的看我:“你知道陳群的家在哪個樓道?”

陳群?

我并不認識什麽叫陳群的人。

但是我卻還是歪着腦袋假裝思考了一會兒。片刻後,面上才擠出一點類似于遺憾的神情:“啊,我有點忘了。”

假裝遺忘,也不願承認不知道。這是我從小就養成的一個下意識的習慣。仿佛這樣,我就能比無能多了一點能耐。

她聽完我的話,精致的臉上生出了幾分失落。

我突然如臨大敵。

當我們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想要盡己所能,在她的面前做一個有用的人。想要得到她的肯定,得到她全部目光的注視。

哪怕拿出自己的渾身解數,哪怕表現得像個跳梁小醜。

“我……我可以幫你問問別人。”

“不用了。”她擺了擺手,輕笑:“謝謝你,小朋友。”說完,她便要走。

我很想挽留她,再看看她。但是我的嗓子被堵住了,我的腳被釘住了。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一步步離我遠去。轉身将我遺忘。

“對了。”已經轉身離去的漂亮阿姨,忽然腳步一頓,旋過身來,又一步一步地走回我面前,慢慢蹲下:“瞧我剛才這問題問的。”她擡手輕拍了下額頭:“小朋友,你知道陳染之家在哪裏嗎?”

“我知道!我知道!”這下我是真的知道了!

“真的?那你能帶我去嗎?”她站起,一只手伸到我面前。

白皙的手指,正紅的指甲蓋,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我沒有遲疑,立馬伸手牽住了她的。掌心的觸感是如此的細膩柔軟,讓人流連。

“我帶你去。”我仰着頭看她。這個有如天神一般的女人。

“好。”她笑起來,緊了緊牽着我的手。六月的晚風拂過我,翩翩然之間,我有一種羽化登仙的錯覺。

“染染!這個漂亮阿姨找你!”走到樓道口前十來米處,我正好遇見了從樓梯上一路小跑下來的陳染之。

但是,陳染之絲毫沒有被我的喜悅所感染,相反,我第一次在他的臉上瞧見了一種比慌張更深入的表情。雙眼猛然瞪大,嘴巴微微張開。他僵在生鏽的鐵門前,與我們對視了幾秒後,轉身迅速地沒入了黑漆一片的樓道。

我擡頭,眼見着聲控燈,一層層亮起。一直停在了三樓。我還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麽滔天大罪,但是我的預感告訴我情況并不好。

“謝謝你,小朋友。”

漂亮的阿姨松了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跟我道了個別。

剎那間,我思緒萬千,驚慌無措。我多麽希望故事演到這裏就可以結束了,片尾曲緩緩響起。所有的一切,我們下一集再見分曉。

那個時候,幼小的我漸漸明白,所謂電視劇與人生之間的差別在于,誰是那個掌握遙控器的,是你還是生活的本身。

此時此刻,我真希望面前的這個漂亮阿姨可以就地昏倒,或者地面塌陷一個大洞,她突然消失不見。

但是沒有。

她,和陳染之的媽媽,羊毛衫阿姨,雙雙從三樓墜下。像是秋天的落葉,也像是斷翅了的蝴蝶。

我看電視,頂頂厭惡的人從來不是那些所謂的反派人物。最是令我瞧不起和捶胸頓足的,一直都是些自诩正派,卻一直在旁幫倒忙,送助攻的人。

正派人物因為他送了命,一旁的人還必須抹幹眼淚安慰他:“沒事的,我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

沒事嗎?怎麽會沒事!

做什麽人,都千萬別做一個蠢人。蠢即原罪。在這件事後,我曾痛下過這樣的決心。

陳染之看我的眼神。

我內心的愧疚與懊悔。所有的一切,都注定了我們背道而馳的開始。

陳染之并不幸福快樂,但是他好像也不需要我了。

☆、第 12 章

在我終于勉強地學會了用左手寫字之後,我人生的困境又進入了下一個。

數學這個噩夢,我一做就是十二年。但這個噩夢的開始究竟是因為宋老師,還是我自身資質的限制,我雖然已經不得而知了。但是我更願意也更傾向于後一種解釋。

關于老師的形象,我願意盡力在我的腦海中多挽留一分。

小時候的我一直有這樣一種認知,數學老師,女,年齡四五十歲左右。好了,這基本就是人世間最兇殘的生物了。幾乎人見人怕,鬼見鬼愁。

等到後來出現的,鬧得滿城風雨的城管大隊,其毀壞性,在我心中根本不值得與宋老師一戰。

我因為基礎比其他同學薄弱,數學成績一直沒有起色。陳蘭光是被數學老師請到學校就去了好幾次。

“你們這孩子我沒法交!怎麽管的連幼兒園都沒上過,什麽都不會就塞到學校裏來了?”

我想,宋老師的這個說法真是病入膏肓。如果我什麽都會了,還需要送到學校裏來?

陳蘭只好腆着臉,再三的賠不是。

“宋老師,我們儲悅真是麻煩你了,她要是有什麽不懂或者不聽話的地方,您就直接動手管教吧,不需要客氣!”

“不,不。”宋老師聞言,抿住了一口搪瓷大杯中的茶,擺了擺手,眼神卻十分銳利地掃到我。

我心下咯噔一聲,只覺得脊背發涼。陳蘭的話和宋老師的目光,都寒如這十二月的北風,無情地将我席卷。

陳蘭,又忘記了,我是儲悅,不是儲盛。她剛才說的那一番話,我明明白白地聽她打電話的時候同儲盛的班主任也一樣說過。

我只是儲盛的一個複制品而已,只需動動手指就可以進行粘貼。

張淼淼已經不是我的同桌。

有一次當我在晚飯的餐桌上,向陳蘭和儲标彙報一天所學之時,我無意間提起了換座位的事。

“今天我們蘇老師給換了座位,跟我一起坐的個男生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說這話時,我完全忘記了我也才勉強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不久。但小孩子的心思總歸是這樣的,你看,我們班有人比我還要笨!我才不會提到他能從一數到一千的事。

“換座位?”陳蘭的重點顯然和我并不在一條線上。

“對啊。”我咬着嘴裏的紅燒肉,小心翼翼地将肥膩的一部分分離下來,又将其重新塞回了盤中。

“換去第幾排了?”

“最後一排啊。”我渾然不察陳蘭的眉頭在我的回答之後,緊緊皺起。連一旁的儲标,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還是不行,還是得去打個招呼。不然你想就她這個高身高,再怎麽輪也不該是她在最後一排。”

“現在都小學一年級,都差不多高,哪有這麽多講究!”

“什麽哪有這麽多講究!現在的社會就是這樣,你不要抱着你那一套老古板的思想不放了!”陳蘭不滿的推開面前的儲标,甩了甩手上的水,從廚房裏出來。

而我正假裝去客廳沙發上拿我故意遺落下的筆,只為偷瞄一眼打開的電視。

“儲悅。”陳蘭叫住我:“別看了,快回房間做作業!還有明天我陪你去學校。”

“噢。”我點了點頭,沒有問為什麽。

“媽!”儲盛手裏拿着一張試卷,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

“幹嘛?”陳蘭兩手在身前的圍裙上擦了擦。

“簽名!”說着将試卷往陳蘭手上一塞,便頭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房間走去。

“儲盛!”

陳蘭低頭掃了一眼試卷上的分數,立馬大聲地叫住了自己的兒子。我也順勢偷瞄了儲盛的分數,英語,67分。這個分數,對于一個五年級的學生的來說實在不是一個看得過去的數字。

“怎麽了又?”儲盛不耐煩地轉過身來。

“什麽怎麽了又?你這英語怎麽越考越低了?你在學校一天天的幹嘛?做夢啊!”

“哼。”儲盛沒應,輕輕哼笑了一聲。

那一刻,我覺得眼前的儲盛好陌生,仿佛一夜之間,他已經從那個樂此不彼與我搶牛奶的禽獸,究極進化成了一個膽敢對着陳蘭擺譜的猛獸。

“啪。”一下,清脆地一聲。我感同身受般的擡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儲盛臉上的笑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一臉冷漠的敵意。

“儲悅,你給我回房間去!”陳蘭手往我身後猛地一點,微微顫抖着。我自然不敢有半點拖延,立馬夾着尾巴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沒多久,客廳裏便是叮鈴桄榔的一陣。不用腦子想也知道,儲盛被揍得有多狠。

我沒有同情,更沒有幸災樂禍。只是困惑,儲盛突然之間是怎麽了。在後來的政治課上,我們老師提到量變積聚成質變這個概念,我就想所有的波濤暗湧都曾經過了一段漫長的不動聲色。

儲盛也是。

第二天大早。

我在樓下的小花壇邊等陳蘭,她半途忘記了一點東西又回去取了。

一到冬天,脆弱的花花草草全軍覆沒,只剩正中央的一顆大柏樹,還勉力撐着一抹綠意。這樣的綠意,自然不能同春夏時的生機盎然相比較。她是低沉的,無言的,雖身披希望,卻比絕望更絕望。

人們都喜歡贊揚這些四季常青的植物,贊揚他們是如何如何的堅韌不屈。而我只讀出了他們的孤立無援。

像是炮彈血洗後的戰場,你緩緩從壕溝中爬起,你四下張望,依舊屹立的是你,且只有你。天地間,生死中,只有你。從來不要去歌頌劫後獨生的戰士,我相信死亡也許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更好的選擇。

而我,也固執的從來不去歌頌任何一種四季長青的植物。我只同情他們,像同情我自己一般。

在等待陳蘭的間隙,我眼見着儲盛朝着我的方向緩緩走來。想過低頭,裝作沒有看見的樣子,但終究還是沒有這樣做。

因為沒有必要,因為他的眼裏已經開始沒有我。

“儲悅。”他停駐在我面前。我仰頭看他,這麽冷的天,他藏青色的冬裝校服下只穿了一件淺灰色的毛衣。

少年第一個争強好勝的點,可能就出現在,誰冬天穿的衣服少,誰就酷了。

我沒問他冷不冷,他被凍得通紅的鼻頭已然說明了一切。

“哥。”我輕聲叫了他一聲。

“你跟陳染之絕交了?”他眼角一挑,還未完全脫離稚氣的臉上,卻莫名染了世故的滄桑。

“關你什麽事!”陳染之是我心中的一個結,點到即痛。

“早掰早好,反正時間也不多了。”儲盛說完,伸手扯了扯我的耳朵:“我的豬妹妹。”他笑笑。

我耳朵大,又有點招風。同某種生物十分想象。這就算了,但是真正令我義憤難平是陳蘭和儲标都不是招風耳。我的遺傳,無跡可尋。但我人生的前幾年從來都沒有真正關注過這個問題,因為大人們的調侃都是帶着幾分“你好特別,有點可愛”的意味,而來自同齡人的關注,那就完全不同了。

那是一種嘲笑。

曾幾何時,對我來說,世間最無力的一件事,就是我沒辦法将我的耳朵直接扯下來。我寧願沒有,也不想要這一對怪異的,招人歧視的耳朵。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做錯了什麽?我什麽都沒有做錯。

但此時此刻,面對儲盛的調笑,我并未感到在意。我想知道的是他說的前半句,什麽叫“時間不多了”。但是他沒有給我提問的機會,儲盛提着手裏的書包,招呼也懶得同我打一個,兀自一人離開了。

時間不多了,這個概念的嚴重性,我還是從奧特曼打怪獸那兒參悟出來的。每次奧特曼跟小怪獸一直你來我往,花拳繡腿的比試到胸前的那盞紅燈亮起,他才驚覺玩脫,自己快沒電了。便想到要發大絕招,一個動感光波将小怪獸劈成兩半。

時間不多,意味着情況緊急,更意味着一次蓄勢已久的爆發。

這時,陳蘭正好也去而複返,手上提着個藍色的無紡布袋。我不經意地探頭往裏一瞧,映入我的眼簾的是包裝精美的禮品盒的一角。

陳蘭将我送到校教室門口後,并未離開,而是繞了個彎,上了二樓。那裏有蘇老師的辦公室。我隐隐有一種預感,陳蘭要幹什麽。

給蘇老師送禮。就像其他大多數的小朋友一樣。非常奇怪的是,我,連同大多數小朋友,都不認為這樣的一個行為是羞恥的,讓人擡不起頭的。

我反而有一種別樣的優越感。送禮,代表着特殊照顧,與衆不同。但人都忘記了一個點,特殊的存在建立在其稀少。如果大多數的人都送禮了,那麽最後大家又重新回歸到了同一個起點。

但終歸還是不一樣的。那些沒有送禮的個別同學,自然而然地就承擔了這份稀有性,吸引了老師別樣的關注。

比如說,張淼淼同學。

下午的班會課上,蘇老師果然給我換了座位。

“儲悅,你這身高坐後面看不到黑板吧?待會兒下課你拿着東西坐到趙強旁邊。”蘇老師說着,手一點第三排的一個空位置。那裏一直空着,仿佛是一個待售的天價主看臺位置。

蘇老師的這個借口實在有些生硬。但好在大家都心照不宣。我乖巧地點了點了,轉頭看了一眼張淼淼同學。

其實我有點舍不得他。尤其是在他向我問出‘人死了,要多久才能回來?’這個問題。

死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可能要很久很久。”我說這話的時候,別過視線,沒敢看他。這一刻,是我無比希望自己是無知的一刻。

畢竟,那個死掉的人,是張淼淼的媽媽。那個因為張淼淼寫不來‘淼’這個字而教他畫曲線的媽媽。

淼淼的媽媽一定跟水一樣溫柔。但是她也像水一樣,早已融入了江河,一去不複返,再也不見蹤影。

我既可憐他,我又慶幸自己。我的媽媽還活着。當時的我只知道死的含義,等到後來我知道了每個人都會死,這個可怕的事實後,我度過了很長一段灰暗的時光。

每個夜晚,我都因為擔心陳蘭,擔心儲标的生死而惶恐不安,無法入睡。

這樣一個可笑,甚至無厘頭的想法,卻最直接地映射出了一個事實。

所有對生命的敬畏,最開始全部都是源自擁有生命的人的恐懼。

☆、第 13 章

我和我的新同桌,相處得并不愉快。

不知道你們小時候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男生,長得醜就算了,還天天以欺負女生為樂。社會上這麽多的大人渣,我沒遇見過幾個。但是趙強這個小渣渣,從一開始就為我的小學生涯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我鉛筆盒裏的筆一個禮拜總有那麽幾只不翼而飛。最後都被發現是橫屍在教室後面的垃圾桶裏。

我午睡醒來,頭上別着的hello kitty的發夾,發現hello kitty的整張臉都沒了,鐵質的發夾上只剩下一塊透明色的幹涸的膠水。又醜又殘忍。

我晚上放學回家,莫名奇妙就發現我的兩個書包帶被人纏在一起打了一個死結。

諸如此類,雞毛蒜皮,卻幾乎讓我痛不欲生的惡作劇。或許也不是惡作劇,對當時的我來說簡直是一種犯罪。

我沒敢跟蘇老師說,更沒敢同陳蘭講。我已經是一個小麻煩精了,惹得我周圍的人為我操心這麽多,我還怎麽敢自取其辱。

趙強對我這種忍氣吞聲的态度,表現的越發嚣張猖狂。我也不是沒有嘗試反抗過,但是我發現自己在力氣上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他又矮又醜又壯還壞。

我真希望他去死。

但是很可惜他每天都活的好好的。

“趙強,能把你的手收回去嗎?”我盯着他越過桌面三八線大半的手肘,眼中燃燒的滿是仇恨。但是嗓音卻不得不低的跟小貓似的。

“你這樣我都沒法做作業了。”我憋着氣,又補了一句。

趙強聽了後,非但沒有收回去的意思,反而變本加厲地又将身體往我這兒傾過來許多。幾乎就是要挂在我身上。

他這幅流氓無賴的樣子。

我根本沒法做作業,連端坐都很困難。心裏的煩躁與怒意早就如同幹柴烈火,一點就燃。

我擡手狠狠地打在他的手肘處。

“老師!儲悅她打人!”趙強瞪了我一眼,立馬舉起手,惡人先告狀。

“老師,是他,是趙強他先……。”我轉頭,看着我身側坐得端端正正的小渣渣,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

“是他先超過桌面上的線的……。”頂着講臺前站着的宋老師嚴厲的目光,我還是硬撐着把話說完了。

“什麽線不線!儲悅難怪你數學學不好,天天上課就想着搞這些東西!我叫你們看書做題目,你在幹嘛!”

“我……。”

“還頂嘴!”

結果,又是我憑白無故地挨了一通訓。淚水在我的眼眶裏倔強地打轉不肯落下,我低着頭,沒有也不想讓宋老師看見。

身旁的趙強,不用看,也知道他臉上那副令人作嘔的小人得志的表情。

他要是在課上欺負我,從來只挑數學課。

誰道知道趙強是數學課代表,而儲悅數學很差。所以我就活該被他欺負嗎?

一二年級向來比其他年級要早放二十分鐘。但今天晚托課上宋老師因為批評我而耽誤了幾分鐘,便堂而皇之地拖了二十分鐘的課。

“儲悅,你以為你耽誤的是一兩分鐘的時間嗎?全班這麽多同學,這麽多一兩分鐘,加起來都超過一個小時了!”

後來我也想過,這樣一個明顯邏輯硬傷的計算方法到底是誰第一個提出來,而後成為各位老師紛紛引用的名句。

時間還能橫向疊加?我看連霍金都不敢這麽算。

所以這個人一定是要比霍金更厲害,那就只能是牛頓或者愛因斯坦二者之間的其一了。

牛頓:愛因斯坦說的。

愛因斯坦:牛頓說的。

霍金:我是無辜的。

托了放學晚的福,我又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前撞見了陳染之。

這次他是一個人,并且他也看見我了。

見到他,我所有的委屈一下天崩地裂,如山呼海嘯,猛地掀翻了我。眼淚啪嗒啪嗒,不受控制的落下。

但是我沒動。陳染之也沒動。他看到我哭了,但是卻沒有動。

我和他之間,隔着的是那一個深不可測的夜晚。

我像是個傻子,站在路的中央兀自掉淚。羞恥與臉面都的重要性都不及我此刻內心悲傷的萬分之一。

“呦!儲悅啊!怎麽啦這是?哭了?你哭起來好醜噢!”

趙強笑嘻嘻的經過我,還停下,頂着他那張癞蛤/蟆一般的臉湊到我臉跟前一陣嘚瑟。他大聲講話飛濺出的唾沫全噴在了我臉上。

惡心,惡心,全部都是惡心!

我視死如歸地朝着陳染之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是儲悅,我是‘荷花一霸’,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屈辱。

我側過頭,磨着牙,惡狠狠地瞪着眼前的這只‘小癞蛤/蟆’,手開始不自覺的伸縮。我回憶着同儲盛過去一次次的打鬥經歷。

“啪”一聲。

我最後想到的還是陳蘭。于是我直接給了趙強一巴掌。清脆的一聲,惹得周遭的家長和學生紛紛側目。

“呦,那個小姑娘……。”

“怎麽打人啊……。”

“沒有家教……。”

我靜靜聽着周圍人對我的議論紛紛。心裏只是冷。他們又不是我,他們怎麽知道是什麽逼我走到這一步。

趙強的卑鄙,我的屈辱,以及陳染之的冷漠。

“儲悅!你敢打我?”

趙強,畢竟也只是個一年級的社會渣渣。被我打了之後,他過了一會兒才提起神來。

他提起神來了,對我可不是什麽好事情。

等看到他眼眶裏亮亮的一片,我才想到要逃。可惜已經完了,剛拔起腿,校服領子就被趙強一手揪住了。

但是,預想中的混亂與疼痛并沒有降臨。

“操!”

僅僅只是一個字,但是我也從中聽出了十分的熟悉。儲盛,我恨了厭了這麽多年的哥哥,突然有如天兵天将般從天而降。

我眼見着儲盛從離我好幾

非獨生子女生存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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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節完整的課,也是我所經過的最難熬的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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