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所城
小城中還有少數居住在城中的住戶,由于沒有民生設施,住在城中的都是一些赤貧之人,多半是身份地位連軍戶也不如的匠戶和流放犯人的後裔。
現在大明已經不講軍流了,在幾十年前,雲梯關這裏還是流放徒刑犯人的首選地,留下後裔也很正常。
所城外牆也沒有包磚,當年備倭時就是土城,其後倭亂平定,雲梯關所這樣偏僻的所在根本不可能撥付款項包磚,但所城外牆還相當光潔平滑,顯然是經常有軍戶打理,荒草什麽的,出現了就直接拔除了。
城門處也沒有旗軍駐守,萬歷年間逐漸太平,五十多年過來了,戰亂已經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北方處處烽煙,中原,徐州淮泗和鳳陽還有湖廣關中山西到處是流寇和官兵拉鋸,這一片土地象是被世間遺忘了一樣,根本沒有戰亂的痕跡。
這倒是令闵元啓頗感欣慰,既然此前沒有流寇和官兵在此交戰,說明此處确實偏遠,不是戰略要地,就算是清軍南下過程中與明軍交戰,又或是順軍南逃,都是不太可能至此,無形之中,雲梯關這裏要安全的多。
給闵元啓的緩沖時間,自然也就更多了一些。
從城門進入,城中的味道實在是不敢恭維,城中只有往千所戶衙門修有青石板路,其餘的道路和巷子都是夯土路,年久失修,凹凸起伏不平,居民住戶的垃圾無人清掃,很多街道上垃滿了小山一般的垃圾,冬天都有一股惡臭,可想而知夏天的感覺如何。
由于沒有明溝暗渠排水,住戶們的污水也是直接從家中潑到街道上,闵元啓進城之後就看到沿街的住戶往街上倒髒水。
兩側的店鋪多半是平房,快到千戶所官廳附近時才出現一些樓房,多半是商行酒樓一類的大買賣,接着人流稀疏,出現佛寺佛塔,關聖帝君廟,岳王廟,城隍廟,此外便是守禦所的學宮和考棚,衛所的軍戶子弟也能讀書應考,有明一代出身軍戶的大臣為數不少,最有名的便是弘治年間的首輔大臣李東陽,他便是寄籍京師的衛所子弟。
依托着這些官衙廟宇,四周也有一些兩進或三進的大宅邸,多半是所城中的頭面人物所居,大富商,士紳家族,或是武官世家的宅邸。
闵家家族在城中也有一幢好幾進的大院落,是世代族長所居,闵乾禮為千戶時也是家族族長,闵元啓少年時在這裏住過幾年,到闵乾禮逝世,千戶之職落在別人手中,族長位置也由族中長輩繼承,所城的宅邸便是由新任的族長居住了。
大家族便是如此,闵家田畝應該有好幾千,加上這大宅原本應該相當富裕,但衛所在持續的衰敗着,田畝出産要有一半被指揮一級的高官分走,剩下的還要供養貧苦族人,族學和祠堂花費也不小,闵氏宗族也并不富裕,所城中的大宅外表也很破敗了,根本和富貴無關。
闵元啓在路過之時,闵家大宅的正門關着,只有側門供人出入,仆役族人多半是生臉,他已經不太記得了。
當初離開也是按宗族的規矩,談不上是被攆出去,但心情也不可能完全沒有影響。
闵元啓沒有進宅邸的打算,現在這時候,千戶所的武官們應該還在衙門裏并未下值。雖然無甚事情,但呆在家裏更閑的慌,闵家現在的族長闵乾德雖然只是個副千戶,但白天有事無事都在衙門裏,在家裏反而找不着人。
千戶所衙門前還有數個牌坊,闵元啓以前絲毫不感興趣,現在也是忍不住擡頭去看。
幾座牌坊,都是雲梯關出的大人物,全部進士及第的文官,最少都是五品以上的二甲進士出身。
看着牌坊上的姓名文字,有一種獨特的滄桑古樸之感。
一個王朝從盛世到末世,人的一生數十年,就在這一座牌坊上記錄着。
穿過牌坊,便是衙門正門。
有幾個戴折上巾,穿着吏袍的吏員經過,還有一些小旗,總旗武官出入,衆人看到闵元啓時,便是抿嘴一笑。
“李百戶?”闵元金兩人去系毛驢時,闵元啓在衙門正門前遇着一個熟人。
四十餘歲的李國鼎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身邊是一個與其年齡相差不多的中年人,和李國鼎一樣,都是腰間系着百戶銅牌。
“是元啓啊。”李國鼎一征,停下腳下,拱手一禮,說道:“來千戶所做甚?”
“有些事情要見我二叔。”
“哦,闵千戶就在官廳裏坐着,”李國鼎點頭道:“元啓去吧。”
闵元啓此時也是将另外一位百戶認了出來,拱手道:“見過王百戶。”
“元啓少禮。”另外一個百戶王三益人到中年,身形保持的還是很好,相貌也頗為清秀,不象武官,反象個文人秀才。當下一邊拱手還禮,一邊笑道:“年前才見過一面,不料想年後你突然會做出那麽驚天動地的事情,委實叫人意外啊。”
闵元啓淡然答道:“我軍戶困苦異常,竟日勞作,所得尚不得飽腹,結果楊世達等人硬是要分走兩成,憑什麽?此次出發送鹽之前,我便已經下定了決心,非要破此局不可……”
王三益少年時讀過書,還是個童生,只是未曾見學。他見闵元啓神色從容,而對答也相當有條理,甚至頗有文氣,當下笑着道:“聽人說元啓每天都在讀書,果不其然。”
“只是看些兵書,王百戶見笑了。”
“嗯,有空到我官廳來,咱們喝酒細聊。”
李國鼎有些不耐煩,闵元啓做的事在他看來還是有些莽撞了,憑白惹怒了有實力的鹽枭,将來怕還是有大麻煩會接踵而來。
楊世達也不是善男信女,在河上攔不住闵元啓,已經有好幾艘其它百戶的鹽船遭殃。
“元啓你還是盡早解決和楊世達的事。”李國鼎性格直爽,毫不客氣的道:“莫要自己痛快了,卻連累了其它人。”
“我會的。”闵元啓很沉穩的點一點頭,說道:“此事由我惹出來,自然是由我來解決。”
王三益和李國鼎點點頭,兩人和闵元啓叉手一禮,轉身而走。
……
闵元啓心中隐隐有怒意,楊世達這等人,絕不會善罷甘休,但現在想要将這鹽枭連根鏟除還是太過困難,現在這階段,還是得忍……
自己雖然武力過人,但一人持刀與衆多敵人對陣,以一敵一必勝就算高手,以一敵二就是少見的豪傑,以一敵三,敵五,殺傷敵人而自己無事,那就是千中無一的大将。
能披堅執銳,在萬軍從中殺入殺出,被大量敵人圍困,能閃出空檔,不斷殺傷敵人自己卻安然無事的,無一不是大軍中的第一人,這種蓋世猛将是難得的先鋒人選,古代戰争,主持大局,率主力擺陣的是主将,能率部如尖刀一般沖入敵陣,暴烈兇殘,無人能當其正面的,這種猛将,古來便有稱呼,為萬人敵。
項羽,三國的諸多猛将,一戰射出千箭,以一人挽回敗局的宋之猛将王舜臣,大明的開國猛将,萬人敵常遇春,這一類猛将可能沒有什麽謀略,但其勇往直前的銳氣,能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抓住敵人的薄弱處,勇猛突擊,這都是難得的天賦。不僅要勇,還得有嗅覺和準确的判斷,如常遇春,可謂明初奇男子,每戰必前,而每戰必勝。有很多仗別人打未必能贏,常遇春往往率部一沖,仗便是打贏了。
以闵元啓現在的水準,能以一敵十自保無事,但要以一敵數十人,過百人,根本便是不可能的事。
闵元啓要的是一支信的過的精銳心腹,拱衛在自己身側,與自己一并奮戰。
如漢末的白馬義從,陷陣營,白耳營等諸多精銳一樣。
當然了,這些想法,暫時還只是想法罷了。
……
“見過千戶大人。”
闵乾德的官廳之中,千戶李可誠也是在。
兩人似乎在争執什麽事,見到闵元啓進來,李可誠便是面露不悅之色,指着闵元啓道:“闵試百戶,你真是太莽撞了,居然好好的去得罪那楊世達!現在好了,連我的鹽船也被他們扣了,好說歹說,加了一成銀才過關,這真是無妄之災!”
闵乾德皺眉道:“楊世達一夥收的銀,毫無根據,這幾年來咱們雲梯關不知道叫他收了多少銀子去,早就該有人出頭了。”
李可誠冷笑道:“闵千戶說的漂亮,那好,以後各百戶鹽船若被加銀,由闵千戶或闵試百戶來賠補,這樣如何?”
“可以。”闵元啓搶在闵乾德之前答話,拱手道:“此事因我而起,當然是由我負責,一會便叫人将一成銀送到千戶大人府邸。”
闵乾德面色微變,闵元啓是一個百戶煎鹽,所得還不算多,李可誠可是好多個百戶出人出力替他煎鹽,份量是闵元啓的十多倍,多出一成銀也是好幾十兩了,以闵元啓現在的家底,出這銀子實在有些困難。
李可誠這才勉強點頭,冷眼看了看眼前闵家叔侄,轉身離開。
闵元啓若有所思,這李可誠身形胖大肥碩,身上穿着武官官袍,胸口繡着熊罴補服,頭戴黑色短翅烏紗,腰纏銀钑腰帶,腳踏官靴,雖是武官卻并沒有佩帶刀劍,若非是補服短翅,看起來倒象是個進士出身的文官,從其風傳和眼前所見來看,這人确實是個沒甚追求,也沒有能力,只顧享樂和賺錢的平庸之輩。
這樣的武官才是大明衛所官的常态,也難怪在明亡之時,還有百萬以上的衛所軍,卻是毫無用處,同樣的設置和同樣的官職,明初時衛所軍能遠征到外東北和雲貴,掃蕩一切強敵,到明末之時,卻只是一群連流寇土匪也打不過的廢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