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天,餘心提着豆漿油條往楊記雞鋪出發,照例去找楊真收保護費。

路過七婆的發廊,看到準備送孫子上學的七婆正給小孩系紅領巾。

他心中惴惴不安,踱過去摸摸那孩子光溜溜的腦袋瓜:“七婆,你覺得我矮嗎?”

光腦袋小孩子仰頭看他:“心哥,你好高啊。”

七婆:“你多高?”

餘心:“1米79。”

七婆:“啊?”

餘心:“……1米72。”

七婆笑了兩聲:“不矮啊。”

原本心虛的餘心突然又有了勇氣,大步往前跑。他已經做好了被拒之門外的準備,但讓他吃驚的是,楊真沒有像往日一樣冷漠,甚至沒有對他的廢話表現出漠視,反而饒有興致地與他聊了幾句,像是完全忘記了自己昨天的話。

餘心一顆心就這樣竄上了天。

楊記雞鋪上午的生意是不好的,但楊真仍然堅持在清早打開店面的卷閘門。因為早晨和傍晚是德勝街上來往行人最多的時候,楊記雞鋪沉寂了幾年,他需要趕快讓街坊鄰居們知道,鋪子又回來了。

他父親在這個鋪子裏操持了大半輩子,孤身一人,把他拉扯大,把他送到了大學。若是知道他辭了大好的工作回來賣雞,只怕會從地底下氣得飙出來。

楊真搞完了店裏的事情,關了爐火,讓兩只剝光了毛的整雞泡在鍋子裏,然後坐在餘心對面,沖他笑了笑。

餘心發現楊真今天和平時不太一樣。他仔細地刮去了胡茬,頭發也梳理過了,身上雖然穿的只是簡單的襯衣和休閑褲,但顏色和款式都十分大方簡潔。

他呆呆看着,總覺得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個賣白斬雞的,而是一個正準備對自己推銷着什麽的業務員。

Advertisement

圓熟,老練,令人喜歡,也令人有些害怕。

餘心不害怕。他很高興。楊真有了點變化——沒關系,這變化一定是因自己而生的。他信心滿滿,把喝豆漿的管子咬在牙齒間折磨來折磨去。

楊真出入都拄着拐杖,左腿還穿戴着輔具。餘心想問,但又怕冒犯楊真,只能刻意控制着自己眼睛不往楊真的傷腿上瞧。

“你以前是念六小的嗎?”楊真突然問。

餘心一口豆漿嗆進喉嚨裏。

咳嗆了幾下,他才緩過氣:“你也是?”

楊真神情有些怪異,但笑意不減:“是啊。你是哪年畢業的?幾班?”

餘心聳聳肩:“不記得了。我連我們班上有什麽人都記不住。”

楊真點點頭,暗地裏咬了咬牙。

五毛錢事件之後,他就恨上了餘心。

餘心不曉得自己的行為已經深深傷害了這位瘦瘦的高個子。他第二天帶着斑斑駁駁的臉去上課,看到楊真的時候甚至還豎起中指,露出了威脅的表情。

楊真更怨恨他了。

無奈兩人确實沒有任何交集,楊真除了拐彎抹角地打過幾次小報告之外,也沒辦法報複餘心什麽。

就是他坐的位置很好,一擡頭就能越過十二排的圓腦袋,盯着餘心的後腦勺。

餘心上課總是在睡覺,書包歪歪扭扭,也沒有像樣的文具。他後腦勺左側有一撮頭發是發黃的,像是挑染過,特別突兀。他還特別喜歡在課間發出愚蠢而粗魯的笑聲,和他那幾個死黨一起。那四個高矮不一的男孩子自诩為四大天王,平生志向就是挑戰隔壁街十九中的大佬們,然後從德勝街一路砍到東門大街。

楊真還知道餘心有一個嗜賭的父親,因為欠了太多錢,被高利貸打死了。那時候正好是六月,他們就要參加小升初考試。餘心上午和同學一起拍了畢業照,從樓梯上走下來的時候就被班主任叫到了一邊。楊真走回教室,看到餘心從自己身邊跑過,沖進教室裏,在自己的位置上抓起拉鏈已經拉不上的書包。一串鑰匙掉在楊真腳下,楊真鬼使神差地撿了起來。

餘心從他手裏一把奪走那串鑰匙,頭也不擡地下了樓。楊真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很快看見餘心一個人穿過被烈日曬得發軟的硬化地面,飛快地往校門跑。

楊真從沒見過餘心跑得那麽快,就連他代表班級拿了校運動會男子四百米冠軍的那一次,也沒有那麽快。

他也已經不記得班上的許多人了,但卻仍然記得臨近畢業時他站在講臺上幫老師發畢業照時,全班五十四個人,只有餘心沒有到。

關于過去的摩擦,餘心毫無印象。事實上就連楊真自己也早就忘記了。

當他忙于與別人談情說愛,忙于埋頭在數據分析報告裏尋找纰漏或者機會時,他是分不出一點兒時間和空間浪費在追憶往事上的。

但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楊真很閑。

人一閑,就想找點兒事情來打發時間。

楊真給餘心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在餘心呆愣的表情裏他又笑了笑,起身走回去看爐火。

餘心慢吞吞喝了那杯水,有點茫然,又有點兒高興,還帶着些說不清楚的緊張。楊真笑的樣子……真他媽好看,整條德勝街也找不出這麽帥的一個人了。他想。

“鋪子剛恢複營業,你知道的。”楊真用粗長的筷子從鍋子裏把整雞夾出來。湯水裏放了姜片、蒜粒和料酒,并沒有任何大料,但雞是很好的三黃雞,肉嫩皮脆,香味又鮮又濃,滾滾地從鍋子裏冒出來。

餘心看着他動作,點點頭:“我知道。”

“我手頭上沒那麽多錢交保護費。”楊真低聲說着,眼神從蒸汽彌漫的鍋子裏,轉到餘心身上,“我每天負責你一頓飯,這樣抵,好不好?”

餘心牙齒一抖,咬住了那個薄薄的塑料杯壁。

“好、好、好啊……”他的聲音從嘴裏發出來,撞在杯壁上,有點兒甕聲甕氣,還有點兒抖,“當然好啦。好。可以的,嗯……很好……”

楊真沖他露出一個笑,随即低頭,抓起了自己的菜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