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鄭中和在病房裏接待了楊真。
“斷個手你也住院?”楊真冷笑,“你什麽時候變那麽嬌弱了?”
鄭中和沒說話,只是看着他笑。他臉上也傷了,沒辦法笑得很誇張,于是那微笑便顯得特別譏諷。
楊真給他寫了他要的諒解書,鄭中和反複看了幾遍,拍下來發給自己的律師,确定沒有漏洞,才疊好收起來。
“可以了嗎?”楊真問。
“可以了。”鄭中和又給律師撥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裏說,自己終于想起來了,打他的那個人十分高大,講話聲音比較沙啞,還說了些諸如“欠債不還”之類的話。
這些證言和餘心沒有一丁點兒關系,完全撇清了餘心的嫌疑。
鄭中和跟律師商量了很久,确定了第二天去改口供的時間。挂了電話,他看到楊真還站在病房裏,因為不肯坐,一直撐着拐杖,額上沁出了一些細密的汗。
“可以了吧?”這回輪到他問楊真了。
“可以。”楊真沖他亮亮仍在錄音模式的手機,“你剛剛跟律師的電話我錄下來了,如果明天沒搞定這件事情,你吃不了兜着走。”
鄭中和點點頭:“錄吧。”
他知道楊真錄音,所以電話裏只說了自己想起了某些細節,至于為什麽又改口供,一個字也沒有提。兩個都是精明人,一旦擺脫了推心置腹的關系,面對面講話也要在心裏斟酌十幾次,不敢給對方留下一點兒發揮的空間。
楊真覺得真他媽累。他收好手機,招呼也不打,轉身就要走。
“楊真,你們街上那個黑道大佬是不是傻的?”鄭中和突然說,“你一個月交多少錢保護費?”
“你想說什麽?”楊真回頭看他。
鄭中和舒舒服服地坐着,像是在想什麽,突然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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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揍我的時候還罵了我幾句,大概是說我騙了你的錢不還,一分也沒給你留。”他吃着碟子裏切成小塊的蘋果,“楊真,楊老板,好笑吧?我騙你的錢?我一分沒給你留?你的錢……不是,我們倆掙的錢,什麽時候過我的手了?誰騙誰的錢啊?我他媽有這能耐,從你手裏诓錢?”
楊真沉默片刻,說了句“沒錯”。
鄭中和笑了半天,慢慢平靜下來。
“這次的事情是我對不起你,你把所有的錢都凍結了,就給我留了個空殼公司還有十幾萬的外債,我也沒說什麽。”他咬了咬牙,“到此為止,行了吧?誰都不欠誰的,你也別再找我們倆麻煩。”
“……鄭中和,你對那男的是真愛啊?”楊真笑問。
鄭中和沒理他,哼了一聲。
“沒事,我見慣了。”楊真倚在門邊,陰測測地笑,“我倆以前在一起的時候,我也以為你是我真愛來着。”
他面目英俊,此時略微低着頭,一雙眼睛緊盯着鄭中和,竟有了幾分陰狠之意。鄭中和身上一冷,再想說什麽的時候,楊真已經轉身走了。
楊真走出醫院,站在路邊打電話。夜已經很深了,他從餘心那裏揣着一肚子氣出來,又在鄭中和這裏吃了一肚子氣,但也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沒有答應不找他倆麻煩。他是給鄭中和留下了爛攤子,但鄭中和想要的是他的命,兩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他連續打了半個小時的電話,交待了一堆事情,放下手機一看,快沒電了。
醫院門口總有出租車,他随手招來一輛,報了目的地就閉目養神。
楊真在想,自己在餘心家裏的時候,為什麽會這麽生氣。
氣得忘記了自己要耍餘心玩的初衷,忘記了自己一貫的僞裝,甚至忘記了涵養。
他的反應很快,在餘心揍了鄭中和的時候立刻想到了接下來的每一步。火氣就是那時候上來的。
楊真睜開眼,看着外頭随着車輛速度不斷往後流淌的燈火。
他潛意識裏知道,餘心這件事肯定是鄭中和贏,因為他會為了幫餘心而去寫這份諒解書。
可是為什麽他一定“會”為了幫餘心,放棄自己報複的機會?
楊真想不明白這一點。
回到家裏,他胡亂收拾了一下就睡了。一天奔波,他已經非常疲倦。
在夢裏他回到了小學時期。在熱熱鬧鬧的運動場上,他看到剛剛結束男子四百米跑的餘心一個人走在賽道上。餘心拿了第一名,但礙于他四大天王的名號,班上的人沒有一個敢靠近。他在操場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楊真拿着一瓶水,也跟在他身後走了一圈又一圈。
那瓶水最後是否送出去了,楊真不記得了。他醒來之後模模糊糊地想起這個夢,覺得心裏有點兒難過。
餘心這人……其實也不是特別壞。他心裏想。小時候誰沒有做過錯事呢?他還給餘心打過幾次莫須有的小報告,可餘心甚至一點兒都不知道。或者,他小時候是很壞的,可是人會變,所以他這一次能夠為自己出頭。
楊真枕着手臂,在清晨的陽光裏眯縫着眼睛。他的床靠牆,牆上有一扇窗。不知誰家養的鴿子出來放風,翅膀撲撲撲地扇,聽着聲音就知道很肥。
餘心喜歡吃鴿子嗎?鴿子多少錢一只了現在?
他解決了一件事,又繼續給鄭中和下套,心裏輕快了許多,幹脆起床,抄起錢包去菜市買菜了。
但這一天餘心沒有來。
之後的很多天,餘心也都沒有來。
楊真甚至沒有在自己的門口見過餘心。他逮住七婆的孫子問他們還捏不捏罐,小孩說捏的。在哪兒捏?在別的地方,這裏那裏,繼續捏。
總之,都是兩人碰不上的地方。
楊真又氣又好笑。餘心這是真生氣了,他确實有些詫異。問到了捏罐的新地點之後,他決定去找餘心。
餘心蹲在牆邊,嘴裏叼着根抽了一半的煙,正在因為關不緊而日夜漏水的水龍頭下給面前的十幾個空易拉罐灌水。
楊真走到他身邊,也學他那樣蹲下。但才剛蹲下來他就覺得不行了,雖然現在不用拐杖,但這個動作還是超出了他的康複程度。他連忙又站起來,撐着牆,嘴裏嘶嘶地吸氣。
餘心原本以為是小孩子提前過來了,連忙把嘴裏的煙摘了扔進水槽裏,結果擡起頭才看到是楊真。
兩個人都沒說話,餘心看了他一眼,繼續低頭灌水。
楊真看着漂在水槽裏的半支煙,想到一些自己看過但沒意識到的事情。餘心是抽煙的,至少在他還天天上門收保護費的時候是抽的,可後來就再沒見他抽過了。楊真倒是記得,他有時候會叼着根煙,但是不點,就這樣咬着,像過幹瘾一樣。
是從餘心到他店裏幫忙的時候開始的。楊真的店子畢竟是賣食品的,楊真對廚房的要求又特別嚴格——楊真低頭看着餘心,心想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不抽的麽?現在開始抽了,是打算不去幫自己忙了?
餘心腦後的那撮頭發總是翹着,楊真拿手按了按。
餘心煩躁地躲開:“走走走。”
楊真開口:“為啥不來我家吃飯?”
餘心沒應。
楊真想了想,又說:“你不是要罩我麽?”
餘心認真灌水,沒理他。
楊真撐着牆擺了一會兒造型,覺得沒趣了。他踢踢左腿,慢慢地蹲下來,看着餘心的側臉。
餘心是不難看的,就是眼睛大,眼珠子圓,沒什麽兇悍之氣,看上去很不流氓。他知道楊真在他自己,嘴巴抿着眉頭皺着,就是不擡頭。
腿真的受不了,但楊真忍着。他右臂靠在牆上,左手撐着地面,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
餘心的動作停了。水龍頭裏的水一滴滴落在易拉罐裏,聲音有些甕甕的。
“對不起。”楊真認真地說,“還有,這次謝謝你。”
餘心的肩膀有些塌。他伸手從水槽裏撈起那根濕淋淋的煙,扔進溝裏。
“你不罩我了?”楊真問,“鹽焗雞我做出來了,來試試嗎?”
見餘心沒動,楊真決定加大誘惑。
“一天包你三頓飯,來不來?”
餘心一下就擡起了頭,眼裏帶着些驚訝的喜悅。
作者有話要說: 打算月內完結,所以應該是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