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楊真是跑不過餘心的了。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餘心都很能跑。

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外面晃蕩,餘心鍛煉得更加結實了,腳下生風地狂奔了兩個路口,才想起回頭看看。

他沒瞧見楊真。

在原地打轉片刻,餘心“唉”地長嘆一口氣,開始往回走。

過了一個路口,他便立刻看到楊真了。

楊真喘着氣,蹲在一個花圃邊上,抓着自己頭發。

花圃裏頭開着剛被剃了頭的金邊絲菊,楊真這麽大個人死氣沉沉地卡在那裏,格格不入。

餘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麽會回頭。

餘彬彬沒有告訴過他楊真一直在等,但今天看到楊真,他立刻就猜到了。

有什麽好等的呢?他一邊想,一邊慢吞吞踱過去。

我是值得你等的人嗎?不是讓你沒面子、丢你人的家夥?

無數問題團在餘心腦袋裏,把他本來因為餓而有點轉動不開的腦子弄得更加複雜了。

路口的紅燈極為漫長,餘心就隔着一條路看着楊真。

他看到楊真抹了抹眼睛。

心口跳了跳,餘心半是驚訝半是困惑地猜測:他哭了?

金邊絲菊的葉子又密又厚,花也沉甸甸的,一團團簇擁在楊真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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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細小的蟲子無聲地飛來飛去,撲到他臉上。

他在臉上抹了又抹,想趕走這些無聊的小蟲。

正趕得專注,面前投下一片陰影,是一個穿着破牛仔褲的男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楊真吃了一驚。

這驚訝來得快,去得更快,同時在忙亂中讓他沒能保持住身體平衡,在往前傾的時候禁不住一把抱住餘心的腿,以保持平衡。

餘心:“……”

他心中疑窦重重:這人不僅哭了,還抱我大腿?!

楊真很快也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容易生出誤會,連忙放開手。

路上有個人走過來,踟蹰片刻沖楊真喊了一句:“楊老板,你追到債啦?”

楊真飛快看一眼餘心,又轉頭去瞪着那茶餐廳的老板,示意他廢話少說,盡快離開。

老板沒眼色,但有一副熱心腸,見楊真沒有否認便朝着他倆走過來:“你快抱緊,別讓他又跑了,我幫你……”

楊真嘴角動了動,突然蹦出一聲:“別過來!”

那老板終于察覺不對,連忙轉頭走了。

餘心低頭俯視着又一次打算伸手抱住自己大腿的楊真:“你找我追什麽債?還報警?”

楊真心想這人消失一趟,連耳朵也不頂用了。他也不顧面子了,就這樣緊緊抱着餘心大腿,有幾分無賴的味道:“你別跑了……你跑不了。”

這下真成追債的了。餘心皺眉在他腦袋上一敲:“你追得上我嗎?你一天到晚坐車坐老板椅,根本跑不起來。”

楊真其實根本沒想過自己要說什麽。他完全沒料到今天會碰到餘心,除了将這個人困住、抱住,他也不知道該講什麽才好。

僵持片刻,餘心又戳戳他腦袋:“別在外面丢人了,回去說。”

楊真這回完全不在意丢人的是自己了,立刻問:“回哪兒說?你家還是我家?”

“修車廠!”餘心怒吼。

楊真第一次進入總店老板的房間。他發現餘心對這裏似乎也不甚熟悉,意識到自己困惑的眼神之後,對面的破牛仔褲青年咳嗽兩聲,示意楊真坐下:“随便坐随便坐。”

他放棄了尋找空調遙控器:“不冷吧?不用開空調吧?”

“你不常來?”楊真突然問。

“不常來。”餘心坐在他對面,靠着沙發背,是一個很閑适的姿态,“我主要是投資,不管經營決策。”

楊真點點頭:“這段時間……餘彬彬說你一直在外面玩。”

“對啊。”餘心晃動腦袋,“到處玩,反正有閑也有錢。”

他等着楊真問下一個問題。比如“你哪裏來這麽多錢”,或者“你為什麽要騙我”。

任何問題都可以,餘心早就在心裏演練好了答案。

但楊真沒有如他所願。

“芒果和檸檬都壞了。”楊真說,“沒人摘。”

餘心一愣,頓時想起他家裏的院子,和院子裏那些芒果和檸檬。

“長這麽多?”他滿心懷疑,“早就沒了吧?”

“七八月芒果熟了,我又沒時間打理,全都掉了。”楊真比劃了一下,“院子裏全都是芒果的味道。”

餘心心疼壞了:“你知不知道你那幾棵果樹都是好樹?真是浪費。”

“不懂。”楊真看着他說,“這種事情只有你知道,我不知道的。”

在楊真直勾勾的眼神裏,餘心開始有了莫名的緊張和煩躁。楊真果然是故意的,這個人的心思比自己要深沉多了……也壞多了。

“我對你和你家的芒果檸檬全都完全沒有留戀。”

“那你為什麽回頭找我?”楊真立刻問。

他完全從重遇餘心的震愕之中回過神來了,兩三句話就把這場對話的主導權抓回了自己手裏。

餘心嘗試和他對抗。

“我只是想看看你跑不動又追不上我的樣子有多可憐。”他故意冷笑着說,“看你這麽可憐,我心裏高興。”

楊真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欲言又止的樣子。

餘心受不了他這副樣子。楊真的面容對他來說仍舊具有極其強烈的吸引力。分開的大半年裏,因為見不到人,怨怼消失了,又因為他見識了更多的人,也開始嘗試去理解楊真各種想法的源頭,雖然仍舊覺得不可理解,但在憤怒之外,他越發有了種冷眼旁觀的局外人心态。

灑脫多了,也無所謂了。

“我可憐,你就高興?”楊真低聲問他,每一個字都落得很輕很輕。

餘心讓自己硬下心腸:“是啊。”

楊真點點頭,似乎是笑了一下。

“那你可以更高興點兒。”

餘心:“?”

楊真搓了搓自己的手指。金邊絲菊的汁液似乎沾在了手上,或者是那些該死的嗡嗡亂飛的小蟲的屍體,他覺得指尖不舒服,甚至在微微發顫。

“我去過德勝街,去了很多次。”他慢慢地說,“雖然已經拆得差不多了,但我的家……還有你的家,我還記得在哪裏,我閉着眼睛都能走。但是街上所有我熟悉的地方都不見了,也沒了那些認識你或者認識我的人。我想找人問一問,餘心在哪裏你知道嗎……沒人能告訴我。他們問我,餘心是誰?我說以前德勝街的黑道大佬啊,這麽高,這麽瘦,走起路是這樣的,蹲在街邊吃牛雜的時候又是那樣的。”

餘心緊緊瞧他,一聲不吭。

“難找,太難找了。我沒什麽用,想在茫茫人海裏翻一個人,沒那麽大的能耐,也沒有本事。”楊真的聲調仍舊是慢而輕的,像是疲倦,又像是小心翼翼,“而且……也不敢再惹你生氣了。我怕你真的就這麽徹底跑了,我再也找不到,那怎麽辦?我肯定會變成世界上最可憐的人。”

這句話戲過了。餘心默默地想:過了,太過了,做戲麽?

但楊真看起來又是真的可憐。

不是那種落魄至極的可憐,是不好看見也不好摸着的那種:他在這個時刻,像是頂着一個殼子在說話,一個名為“楊真”的殼子。殼子底下也并非什麽都沒有,可原本的脾氣性格全都不見了,剩的是小心翼翼的揣摩與讨好。他怕我生氣,怕我跑了——餘心沒來由地想,他也會怕?

餘彬彬沒跟他說過楊真蹲點一樣在守他,但偶爾也會透露只言片語。

比如楊真又來問餘心的下落了,那天還下着雨,他淋濕了腦袋,是一個人走來的,跟平時不一樣。

比如楊真好像瘦了,臉頰塌下去一點,他說是因為最近太忙。“可他這麽忙,還是會定期找我問你的下落。”餘彬彬說。

這些話全都讓餘心很煩躁。

“你想過我嗎?”楊真問他。

餘心沒吭聲。

“默認就是不否認了。”楊真又自顧自地點點頭,“你偶爾可以想想我,畢竟我每天都想着你。這樣不公平。”

“你跟我談不公平?”餘心終于抓住一個可以任自己發揮的話頭,“現在不嫌我給你丢人了?”

“不公平。”楊真認真地說,“我讓你這麽難受,我現在所受的遠遠不如你當時。這對你不公平。你可以罵我,打我也行,我不反抗。”

餘心知道自己又被他繞進去了,扭頭看着窗外。

“我可沒有欺負人的習慣。”

“那你現在可以慢慢養成了。”楊真無比誠懇,“我随你欺負。”

餘心又想笑,又覺得莫名其妙。

這個怪人!混蛋!他在心裏揪着楊真模樣的小人不停地捶打:我有許多欺負人的方法,我保證你一個都沒見識過!

但這些話不能講出來,這是楊真親手交到餘心手裏的王牌。

他要好好用。

“上次是我追的你。”餘心把視線落到了楊真身上,擡起下巴,做出倨傲的模樣,“說出來可能沒人相信,我其實從沒被人追過。”

楊真連忙點頭:“我信。”

餘心:“……啊?”

楊真立刻改口:“不信,不信。怎麽可能呢?以心哥的長相人品。”

他奮力吹捧了十幾分鐘,終于換來餘心掩飾得不成功的一絲竊笑。

餘彬彬在走廊上徘徊了大半個小時,就怕裏頭兩個人會打起來。

但房間裏安安靜靜,并沒有什麽不得了的聲音。

楊真走出來的時候臉上是幹淨的,看樣子并沒被揍。

“順利嗎?”餘彬彬問他。

問完他立刻想到不好,連忙回頭,果然見到房中端坐的餘心朝他射來了殺人般的銳利眼神。

好在楊真及時關了門,餘彬彬得以脫險。

“很順利。”楊真沖餘彬彬點點頭,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餘彬彬覺得楊真笑起來總有些神秘莫測的意思,像是自己做的陷阱又困住了什麽獵物似的。

“心哥又答應和你在一起了?”餘彬彬問。

“快了。”楊真又笑了笑,顯然是胸有成竹。

餘彬彬看着他走下樓梯,沒走幾步突然一腳踏空,整個人緊緊抓住欄杆才沒摔下去。

楊真也沒繼續走了,慢慢坐在了樓階上,像是捂着臉,不知在做什麽。

餘彬彬的思考回路與他的心哥差別不大。他湊過去,又覺得挺尴尬的,小聲問:“你怎麽哭了?”

楊真搖搖頭:“沒有。”

聽他聲音确實不像,餘彬彬放下心來。

“……只是太高興了。”楊真又小聲說。

餘彬彬表示理解:“我懂。我跟我女朋友吵架之後複合,都這麽高興。”

楊真不好說明現在狀況,只能在餘彬彬面前勉強扮起了腫臉胖子:“是的,你說得對。”

他起身走了幾步,不知是緊張,或者因為別的,扶着欄杆的手一直微微發顫。

“餘彬彬,你是怎麽追到你女朋友的。”走到下一層樓階的時候,楊真突然擡頭問。

“她最喜歡機車,我修車修得好,她的機車都是我負責的,一來二往就熟悉了。”

這可沒什麽參考價值。楊真點點頭,若有所思:“那你表哥最喜歡什麽?”

餘彬彬毫不猶豫:“吃雞。”

楊真:“……”

這也沒什麽參考價值,相同的套路上一次就已經用過了。

他有些發愁,思考得過分入神,沒走幾級又踏空一次,這回終于摔了下去。

(第二部·完)

(并且作者不打算寫第三部、第四部和第五部了。)

作者有話要說:跑了倆月!終于!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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