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和您聊天也很治愈。”司徒說。

“可惜我的中文程度不好。”

“我的T語還不錯的,其實您不用遷就我說中文。當然,如果您想把我作為練習中文口語的對象的話,我很樂意。”

按蘇瀝華本人的說法,他在中國只念完了初中,但他的口語相當不錯,發音也沒有太大的問題,偶爾遇到中文無法表達的,個別詞彙會夾雜當地語言。他說話的時候總是輕輕的、語速偏慢一些,這倒更顯得他這個人溫文爾雅了。

“我母親去世後,我很久沒有遇到和我中文聊天的人了,也有一些——可大多是為了公事。能有個人這樣聊聊,會讓我想起小時候……真的挺好的。只是不知道你會不會嫌煩。另外,我也在考慮,你是否真的喜歡現在的工作,畢竟它又曬又累。其實,如果你需要做一個文員之類的,我也可以安排的。”

她略帶俏皮地笑了笑:“我猜,您的公司起碼目前并不需要添加一個文員的職位。”

他眨眨眼,沒否認。

“當然,我相信您如果安排下去,我應該可以得到一份吹着冷氣的辦公室工作。那您為什麽一開始沒有安排我做文員呢?是覺得我無法勝任?”

“不,坦白說,我沒考慮這一點。我的直覺是……以你現在的狀态,可能更适合和花花草草打交道。”

“你的直覺很準。”她看着他,眼中有流光閃動,她輕嘆一聲,無可奈何之後又湧出些許釋然感,“我在金絲籠裏待了太久了,我想我需要戶外的陽光、雨露、空氣,更何況您這裏還有這滿園的花香——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慢慢好起來。”

“你本來就是念園藝系的,對嗎?現在看來,你可能挺适合幹這行的。”

“哈哈,我還在實踐中學習。”她的心情不錯,有了開玩笑的興致,“如果以後我變得更專業了,也許我會請求您給我安排其他工作的。剛好昨天聽說您有培養新品種玫瑰的花圃。”

想不到他認真點頭道:“嗯,我也這麽考慮的。只是育種工作是嚴肅而困難的事情,所以,你真的需要再多學一點,我才會安排你去。當然,我可以教你——”他停頓了一下,“可惜我不一定有足夠的精力和時間了,不過你有興趣學的話,我會安排妥當的人教你。”

“之前您說您是個攝影師,我看,比起攝影,您更愛種花吧?”

不知道為何,他的面色霎那變得有些黯然。半天才又說話:“人有時候,能保留一項愛好就很該滿足了。攝影也好、種花也好,在我心裏是不分上下的喜歡。很可惜,攝影可能需要我放棄得早一些……”

“為什麽?”她不解。

“不适合了,就要放棄。”

他的話語焉不詳,她不明白他所說的“不适合”是什麽意思。是他不适合玩攝影了,還是攝影這件事對他而言失去了吸引力。

在她細想明白前,被蘇瀝華打斷了揣摩——

“好了,我一會兒還要出門去玫瑰培育中心,你在這裏弄完了就自便吧。”

“哦好。”她的确在這裏待得過久了些。她應該早點去庭院幫濤的忙的。

“對了,下周找一天,我們去拍山櫻花吧?趁現在還在花期,我想抓緊時間再拍一些照片。畢竟明年……明年花開的時候也未必再有時間拍。”

“好啊。”她有身為被雇傭者的自覺,這本是她的工作之一,因此應得很快。不過再一想,能順道去山地郊游一番,也是一件美事。

“你會介意和我在山上露營嗎?”

她完全沒細想這些。即便是現在被他這麽一問,她也坦坦然然地回應:“不介意。您是君子。”

“Ken會和我們一起去。到時候你會有單獨的帳篷。”

“好的,先生。”她才不會胡思亂想。

蘇瀝華點點頭:“我上樓換衣服。傍晚再見了。”

司徒目送他上樓後,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殘花,仍用報紙卷了,帶出了房子。

傍晚的時候,蘇瀝華的車子回來了。司徒葭瀾正在園子裏給花澆水。打了招呼後,他進了屋子,而她也繼續自己手上的工作。幹完活後,她和傭人們一起在工人居住的聯排套房自帶的小廚房用了餐。她看得出大家對她充滿好奇。也難怪會這樣,明眼人都看得出蘇瀝華對她另眼相待。她不是當地人,就算T文已經不錯,但還是聽得出口音上的差異。而且,她進門第一天時的穿戴、行李都透露着不菲的價值,她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和現在這個身份匹配的。

所以,當他們問及她的家庭狀況時,她反而較為坦白地說了:“我剛離婚。”

她這麽說,也是經過考慮的——她并不想做一個“異類”。也許,這才是讓自己與這個家裏的其他人不那麽“格格不入”最好的說法。這樣一來,在她身上并存的矛盾之處便多了幾分說得通。果然,大家都表示了善解人意的同情,似乎開始理解她現在的處境——一個被曾經擁有富貴,但如今被夫家抛棄的落魄婦人。所以,她身上還保留着一些華麗的行頭,但終歸只是一個失去依靠、只能自食其力的女人。

晚飯後,她走回自己的房間,卻見到門口多了一個小花架,上面放着一盆橙色的月季,花朵開得很完美,修剪得也十分精巧。一根小竹簽插在土裏,頂頭粘着一張黃色的小紙片,上面寫着“Juicy Terrazza”。

她猜到是誰送來的花。剛好,那個人還沒走多遠,昏暗中看上去走得也很慢。她覺得自己隔着距離大聲叫他不太禮貌,幹脆追近了才出聲:“先生!”

他慢慢轉回身,雙手插進了褲兜裏:“嗨。”

“那盆‘果汁陽臺’是你送我的嗎?”

“嗯,養在房外,比較合适。”

她想起早上她問他可不可以把換下的切花放到自己房間時,他怕她的房間太小,花香太濃容易引起頭暈。想不到,他竟然為他做了這樣的安排。雖是小事,卻也難得體貼。

“謝謝。”

他點點頭,沒有說話。

“那沒什麽事,我就先回房間了。”

“嗯。”他低頭,嗓子似乎有點難受,幹咳了兩聲。

她有些不放心:“您沒事吧?”

他搖頭,微擡下巴指向三步開外的一張庭院椅,似乎慢了半拍後才緩緩說道:“我、坐一會。”

司徒原本想多問一句,需不需要自己陪他過去坐一會,轉念一想又覺得這麽問不合适,有些關切,只有當蘇瀝華主動提出需要時才妥當。剛好看到Ken正在朝這個方向走過來,她也就不那麽擔心了。

回房的路上,她回頭張望了一眼,見Ken已經來到了蘇瀝華的長椅前,她便徹底放下心來。

待她回房後,蘇瀝華給了Ken一個眼神示意,Ken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手助他起身。

“您還可以走嗎?先生?”

他已經說不動話了,只能勉強點頭。

也許,他的用藥又該作調整了:服藥間隔的時間、劑量、品種……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雖然進主屋不過需要上幾個低低的臺階,但他就是沒有辦法跨上去,兩條腿像是灌了鉛一樣沉,似乎不會擡腿打彎了。最後,還是Ken把他背上去的。

Ken替他迅速拿來了藥。那些藥每天都用藥盒分隔好,對應好時段服用。Ken和他都一樣熟知。可是最近,他自己也察覺到身體情況起了變化,只是今天更加明顯了,還差點在司徒葭瀾面前丢醜。

半個多小時後,他感覺自己緩過來了。

房間裏的電話這時響了,Ken替他接了起來。

“您好,查侬少爺……”

他眼神示意Ken把電話放到了他的耳邊。

“是我。”他的聲音還有些滞澀。“你放心,她一切都很好,我會照顧好她……可是你以後到底準備把她怎麽辦?……”

挂斷電話,他覺得自己又疲累又心煩。

明明,應該和那個家的所有人再無瓜葛,連姓氏都已經抛棄了,可偏偏老天他趟了這趟渾水。他終究做不到對查侬的請求斷然拒絕啊!

他還記得那個可怕的夜晚,寧夫人趁着父親不在帶着查侬來到這個玫瑰莊園,發了瘋地踐踏、破壞、剪掉園裏的玫瑰。那是蘇瀝華母親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日子,他的父親處于愧疚将她從中國接到身邊照料。查侬那會也上了中學,按理說對大人之間的事也多少了解。可他并沒有像寧夫人那樣做,相反蘇瀝華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悲憫理解。

最讓蘇瀝華想不到的是,當寧夫人抓過他的手企圖用剪下的玫瑰花刺刺他的時候,查侬拼命地擋在了他的前面,哭着請求自己的母親放過蘇瀝華。

後來,也許是父親在財産上做了明确的安排,而結果也令寧夫人感到滿意,蘇瀝華的母親又在不不久後就去世了,寧夫人沒了發洩的對象,便再沒來玫瑰園鬧過事。蘇瀝華雖然比查侬大了兩歲,但因為剛來T國時語言不通,因此還費了些日子學語言,等到大學時,是和查侬同一級入學的,兩人同一大學、不同專業,查侬學了財經,蘇瀝華則學了攝影。

他們參加了同一個話劇社,也因此而熟悉。在大學裏,沒有人在阻擋他們私交。他們有很多地方興趣相投,盡管長輩之間有那麽多糾葛之事,但他們畢竟只是單純熱烈的少年,而且兩個人都發現,不管父輩之間恩怨幾何,他們都沒有辦法做到讨厭對方。

大三的時候,父親突發腦溢血去世。

蘇瀝華是以外甥的身份去參加葬禮的。

——是的,在這個國度、這個家庭,他從來沒有被承認過真正的身份。

他和查侬不同姓。對外,他只是這家人散落在中國的表親。

他的父親口口聲聲愛他、愛他的母親,卻從他未出世的時候就勸他的母親打掉他。

她的母親沒有同意那樣做。也許是不甘、也許是想賭一把。

基因檢測明明白白地顯示:她輸了。

然後她失去了婚姻。他的父親有了另一個家庭。那個家裏,有一個健健康康的查侬。

他恨過、他真實地恨過他的父親。可是随着年齡漸長、他的身體在朝着可以預見的方向惡化,他感覺自己的恨意在一點一點的消減。他的父親也許是對的!他不該來到這個世上的。這對所有人,是一種殘忍……

“先生,您需要現在放洗澡水嗎?”

他有些恍惚,剛才閉着眼,感覺過往的一幕幕讓他透不過氣來。

“Ken,也許很快,你會需要另一個幫手了。”他連苦笑的表情都有些力不從心地發僵。

“不會的,先生。”Ken眼圈紅了。顯然他聽懂了蘇瀝華話裏的意思——他的情況只會越來越糟,也許一個生活助理不能将他照顧周全了。“如果您肯多付一點點錢的話,我一個人就可以做得很好,我保證!”

蘇瀝華心知Ken是有心在逗他開心,便也配合地笑了笑:“到時候我會考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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