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清晨。蘇瀝華醒的比平時早一些。他的睡眠向來不好,昨天又因各種心緒困擾,更添輾轉反側。病了這些年,身體上每日的細微變化他都很敏感,心裏知道恐怕自己又到了要調整藥物的臨界點。

他試着翻身,卻根本翻不動。四肢末端是麻痹的,手腕在發顫,腿腳有些抽筋,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身上的睡衣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Ken就睡在他卧室的隔間,中間有牆但沒有關門,許是聽到他試圖翻身的動靜,還沒等他呼喚就揉着眼皮過來了。

見ken也是一臉沒有睡好的樣子,蘇瀝華有些自責,費力地道:“等下吃過早飯、你去補個覺吧。”

他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還有些不利索。

Ken別過臉悄悄打了個哈欠,道:“沒關系的,先生。我不累。”一邊說着,一邊為他做肌肉按摩。“要先扶您坐起來嗎?”

“先把藥給我。”昨晚服用的藥已經完全失去了效用,此刻的他起身已經十分困難。

Ken給樓下的鳳姨打了個電話。平時他倒也不會再另外麻煩一個人送藥,只是他感覺得出蘇瀝華的肌肉很不舒服,他不想停下手頭的按摩工作。他此刻的肌張力很高,盡管他表現得盡量克制,但身體上的不适是瞞不住的。

不一會,鳳姨上樓接替了Ken的按摩工作。而Ken則很快備好了藥物和水,服侍蘇瀝華服下。

“謝謝,鳳姨。”蘇瀝華感覺好一點後,眼神示意要坐起來。

“您說的什麽話,這是我應該做的。”鳳姨趕緊往他身後墊了個靠枕。“只是,我畢竟不是專業的,也許您會怪我多事,我還是想建議您考慮一下請一個私家看護。Ken很好,但他不是學醫的,而且有時候也忙不過來。”

“是的,我昨天還和Ken說過類似的話。”蘇瀝華說,“這一天一定會來,我遲早會接受這個建議。”

鳳姨眼睛有點紅了:“先生……我不是那個意思……”

“哦,別這樣,鳳姨,我一點也不希望你們為了這件事感到抱歉、難過什麽的。我是在和你們理性探讨這個需求。在不遠的将來,我得承認我有這種需求。我不能缺乏照料,也不能拖垮你們。我的實際狀況就是這樣,沒有什麽好回避的。鳳姨、Ken,如果你們願意陪我一同面對的話,我會很感激。”

半個小時後,蘇瀝華下床洗漱。

他今天想在二樓的露臺用早飯。那兒有一張花園茶幾和藤椅。陽光不那麽曬的時候,他會坐在那裏喝茶、看書、賞花,偶爾也會用餐。

廚娘準備好早點後端上了露臺。他的早餐向來很簡單:全素三明治加鮮榨果汁。飲食上他有諸多忌口,因此早早就戒除了對美味佳肴的渴望,幹脆在吃這件事上一切從簡。午餐和晚餐會稍豐富些,早上卻幾乎是萬年不變的組合,讓廚娘的發揮空間只剩下“今天鮮榨哪種水果”、“明天的三明治是加哪種醬汁”的地步。

他聽到樓下細碎的腳步聲,放下橙汁杯,他探頭往樓下張望。

果然,這個時間點來的人正是司徒葭瀾。

然而她并沒有直接過來敲門,而是一路停停走走,時不時湊近對着各色花朵仔細端看,一面看一面還掏出手機比對着什麽。

這倒讓他好奇心起。

“司徒,”他往下喊她的名字,“你在做什麽?”

她擡頭,眼睛笑得又彎又亮:“我在琢磨怎麽自學成才呀。”

“你上來說。”服藥過後雖然他的精神和體能都好了很多,但長時間站着大聲聊天還是有點累。

“我可以上二樓嗎?”她有些不确定。

“可以。”

他看着她走上臺階,進入門裏,又輕手輕腳地上了樓。

“我會不會打擾你用早餐?”她看到了花園茶幾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和橙汁。

“不會,我不太餓,可以等一下再吃。”他伸手示意她坐在他對面的空椅上。“你剛才在做什麽?”

“我在認花。”她解釋道,又把手機屏幕翻轉給他看,“喏,就是通過觀察花的特點辨認具體的品種。有些其實我原本也學過,但是怕混淆了,就會根據記憶查來确認一下。有些完全不認得的,就打一些特征查詢。原本想偷個懶,下載一個可以直接認花的APP,可是,好像只能認到玫瑰或是月季這一大類,再往下具體的品種就認不出來了。我就只好盡量把特征描述得清楚一些,只是很多也查不清楚。對了,如果方便的話,可以把這裏的具體地址給我嗎?我想買一些專業書籍惡補一下。不光是認花,也得知道怎麽養花。每個品種的習性都是不一樣的,T國這裏天氣又熱,不好好養護,玫瑰是很難開出漂亮的花的。”

她這樣認真,倒出乎他的意料。“一會你到我的書房選幾本書先看起來好了,可能……還需要一些基礎的書。你未必知道最合适的,我會給你買新的。書到了,你再來拿。”

她笑了:“照這樣下去,我将來變成一個大園藝家也不新奇哦!”

“反正我是一定不會感到吃驚了。”蘇瀝華從眼神到語氣一點也不帶打擊的,相反,他由衷覺得有種暖暖向上的力量,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司徒葭瀾原本還笑着,驀然間想起什麽,臉色變得有些尴尬。

“抱歉,先生……”她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在成為‘大園藝家’以前,我好像忘了自己還是個‘小園丁’的事了。我居然就這麽空手進來了!”

她不說他還沒發現,今天的她沒有帶來鮮摘的花。

“不過魚我喂過了,”她既帶着歉意又忍不住為自己小小辯解一番,“本來想着趁着太陽不大多認一些花,稍晚些再來給您送鮮花,可不知怎的就忘了時間……您一叫我進來,我就更是把摘花的任務忘在腦後啦!”

“是的,是我我突然叫你,打亂你的步驟。”他沒有生氣,反而很誠懇地寬慰她。

“哦不不不,您這麽說我就更慚愧了。”她紅了臉。

“花一天不換沒有關系,它們開得還很好。”看她垂頭喪氣的樣子,他說,“給你布置個作業怎麽樣?”

司徒擡起頭。

“以後盡量挑一些‘一日散’的花,這樣,既不辜負花的盛開,也不辜負你的辛勞。”

“這樣啊,看來我先要加緊熟悉哪些品種是凋謝得快的了。”

“也不一定單靠書本,要學會用你的眼睛觀察。”

司徒葭瀾靈光一現:‘你的眼睛’!——對了,你的花園裏就有很多‘眼睛系列’的月季呢!‘你的眼睛’不就剛好就符合你說的類型嘛!”

月季中有名的單瓣或半重瓣的品種不多,“眼睛系列”的月季靠近花心處有明顯的色斑,恍如一只只漂亮的眸子,因此很好認。司徒認得它們并不奇怪。只是,她能由他随口的一句話便反應迅速地聯想到一種花,甚至記得它的特性,還是讓他很驚喜的。

“那麽明天你就剪一些帶過來好了。”

司徒正要接話,Ken走進露臺對蘇瀝華低身輕語道:“醫生到了。”

蘇瀝華點點頭,對司徒道:“書房在另一頭,我帶你過去。一會你選完了書,自己離開就好。”

她立即識相地站起,跟在他的身後離開露臺。想到昨晚在花園裏見到他的情形,再結合今天一大早便把醫生叫到家裏的事,她有些擔心他的身體。

到了樓梯口,他指了指前方的書房:“門沒有鎖,你自己一個人可以嗎?”

“可以。”她當然沒問題,只是忍不住還是多嘴問了一句:“呃,先生,您的身體沒事吧?”

他似乎想了一下,才回答她:“我有定期看醫生的習慣。”

他的話有所保留,她也覺察出來了,卻不便多問。

“您要保重。”她推門進書房前深深看了他一眼,輕輕說了一句。

從書房出來的時候,原本她打算和蘇瀝華打個招呼再離開,卻沒有看到他的人。客廳裏,萍和薩在收拾茶幾上的茶杯和點心碟。

見她從樓上下來,兩人的臉上均浮上些許訝異。

“萍姐、薩姐,先生出去了嗎?”

“先生去醫院了。”萍緊接着問,“可是,瀾,你怎麽會在樓上?”

“我在書房裏找幾本書。”司徒沒多想,坦然地回答道,

“找書?”萍和薩不約而同地問,“先生知道嗎?”

“是他允許的。”司徒這時才覺得可能她認為很正常的事,在別人眼中是非同尋常的。她晃了晃手裏抱着的書,心中一動,道,“我有一些園藝上的疑問,請教了先生,先生沒有時間解答,就讓我自己去書房找答案。”她不想成為傭人眼中搞特殊化的人,更不想給蘇瀝華惹來不必要的緋聞,于是刻意這麽說。

“可是除了Ken和鳳姨,沒有人被允許上樓,何況是書房……”薩的語氣裏仍然有疑問。

“的确是先生允許的。”鳳姨不知何時從地下室走了上來。“你們做好自己的工作就下去吧,不要在這裏啰嗦個不停了。”

萍和薩端着杯碟欠身離開後,司徒問鳳姨:“鳳姨,先生去醫院了?他怎麽了?”

“瀾,主人家的事,你不該随便打聽。”

“對不起,我就是有點擔心。”她的心沉下去,不禁将手裏的書本抱得更緊。

“也沒什麽,早上私人醫生來過,建議他去做個更全面的檢查。”

她想知道更具體的情形,可是鳳姨剛才的反應已明白地告訴她:她不方便透露更多。

“我先去幹活了,鳳姨。”她抱着書,低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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