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葭瀾。”
“這麽晚了, 你怎麽也沒睡?”院子裏原本很安靜,只有夏蟲的低吟。身後突然傳來紀明漾的聲音,她回過頭, 勉強露出一點輕松的笑意。這是蘇瀝華回沁美的第七個深夜,也是她對月自斟自飲的第七個深夜。
“你也知道很晚了啊。”紀明漾坐到她身旁的石凳上,“蘇瀝華離開已經一星期了, 你還要折磨自己多久?”
她不曾和紀明漾談過蘇瀝華的事,但紀明漾是聰明人,雖不明就裏, 但她和他關系不一般總看得出來。她也懶得費力掩飾,幹脆道:“沒辦法, 我就是這麽沒出息。”
紀明漾道:“再喝一口就回去睡吧。”
她詫異:“你不勸我戒酒?”
“酒是一定要戒的。”紀明漾神情複雜地看着她說, “但我知道你很難受, 這種時候,勸你不喝酒只會讓你失眠更嚴重。好在你還有輕重, 只在自己家的院子喝,也沒有喝到爛醉, 第二天還能送朵薇去幼兒園,還能正常工作。權衡利弊,我覺得暫時還是讓你喝一點酒比較好。”
“明漾, 你真懂我。”葭瀾打了個酒嗝,随即苦笑了一下。
紀明漾湊近她,大力而溫柔地揉了揉她的後背。
葭瀾抱住了她:“抱歉, 這段時間我渾渾噩噩的,基地的事,大多靠你張羅才能有條不紊……”她驀然想起了什麽,擡頭道, “對了,你明天還要飛去龍城參加世園會,你快回去睡吧。我也不喝了,馬上回房。”
這一季的玫瑰已經采收過半,精油提煉工廠正是最繁忙的階段,她每日會去車間巡視一遍,即使是心情最低落的情況下也沒有落下。幾日後,當她從車間巡視結束換完自己的衣服,習慣性地掏出手機查看時發現,紀明漾給自己發來一張圖片。
她點開一看,是一張月季照片。奶白色的花瓣,呈現微微的波浪形邊緣,靠近花心處是淡淡的帶有淺灰色調的藍紫色,是她沒有見過的一個品種。
花的銘牌上寫着:“波心”。
她沒心思多想,直接給紀明漾發了一個“?”過去。
紀明漾又發來一張圖,是一張獲獎證書。上面用中英文寫明了這款名叫“波心”的月季獲得了本屆世界園藝博覽會月季國際競賽新品種競賽的金獎。而這款月季的培育公司,正是蘇瀝華T國的玫瑰園。
葭瀾立刻忍不住打給了紀明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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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了嗎?”她急問。
“嗯,他今天來領獎了。你搜搜‘世界園藝博覽會新品種月季競賽’的相關新聞就能搜到,還有現場頒獎的照片呢。”紀明漾道,“本來我們公司關注的并不是新品種培育這一塊,純粹是我出于個人興趣,這次該辦的事又都辦得差不多了,今天下午有有點空閑,我就想趁明天回春城前去別的展館看一下,誰知就看到了這盆月季。其實我當時還沒想到是蘇瀝華培育的,只是覺得花型很特別就順手搜了一下相關信息,可巧就看到了蘇瀝華的獲獎消息。更巧的是,回到酒店,我還在走廊看到了他。——對了,多虧我這次運氣好,碰到訂的房型沒有了,前臺給我的房間直接升了級,要不然,我和他還未必住一個樓層呢。”
“那他……他看到你了嗎?”她有些慌張,生怕蘇瀝華見到和她有關的人一律避走。
“沒有,我和他也不是很熟,而且我只遠遠看到他進了房間,再加上你和他……關系不明,我也不知道貿然上前打招呼是不是好主意。”
“千萬別去!”她忙說,緊接着怪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問:“你還記得他住哪間客房嗎?”
“你要幹嘛?”紀明漾警覺道。
“我已經在看機票了。”她坦承道。
紀明漾挂了電話,隔了一小會,給她發來了一個房號。
抵達酒店的時候,已經晚上十點了。
酒店需要刷房卡才能使用電梯,紀明漾已經提前把她的名字作為第二住客補充給了前臺,她順利領到了房卡。她上樓後,和紀明漾簡短地打了個招呼,放下背包就直奔向蘇瀝華的房間。
擡起手,她猶豫了。
已經很晚了,他會不會已經睡了?
他入睡不易,吵醒他似乎不太好。而且,她承認她有些害怕,害怕見面後自己要說什麽,害怕他拒絕他、害怕他逃走。
她靠着門坐了下來,雖是初夏,酒店裏的空調很冷。她只穿了短袖,沒一會就覺得身體發涼。
抱着膝蓋,她打開手機,看着新聞圖片裏那個上臺領獎的蘇瀝華,雖然圖片不是他的特寫,而是一個包含頒獎嘉賓的遠景,心裏的溫柔缱绻還是止不住的流淌了出來。
波心,波心,何謂波心?——水中央也。
她的名字取自《詩經·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這是他為她悉心培育的花,承載着所有他說出口的、說不出口的、說出口卻又想要收回的柔情!
三年前,她是愛他的,可又還不夠愛。她沒有愛到義無反顧,反而瞻前顧後。她怕承擔愛的苦果,因為她認為自己已經可以預見到那枚苦果正在生成。所以她逃了,他也放任她逃了。她甚至也催眠過自己,也許漸漸地,她會淡忘蘇瀝華這個人,他會成為她生命中可有可無的一段經歷。她內心深處不願意直面他的病,她害怕見到他衰敗下去的一天。自私一點說,在愛情這件事上她折騰了幾年,已經感到累了,她想輕松簡單地生活,而和蘇瀝華在一起注定不會輕松。
三年後,她再次見到了他,驚覺自己心裏的情感非但沒有被時光磨滅,反而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再也難以緊閉。天長地久依然是遙不可及、幾乎不可能實現的事,只是她的心境不一樣了,她真正地接受了他的病,她發自內心地覺得,哪怕他的陪伴只有數年的時間,那也是她此生最珍貴的寶藏。失去的時候,有多痛苦誰也不知道;但未得到就放棄,一定會是終生的遺憾。
“瀝華、瀝華……”手機從睡夢中的她的手上滑落。
“葭瀾!”清晨,房門打開,蘇瀝華驚訝地看到葭瀾倒在了自己的腳邊。他幾乎是跪了下來,扶起了睡眼惺忪的她。
“哦,你醒啦。”葭瀾揉揉眼皮,笑嘻嘻地說。
“你怎麽來了?”他把她扶到沙發上,接着,他一臉無奈地問道,“你是怎麽找到我房間的?”
“有熟人在這家酒店看到你,我當晚就飛過來了。”她故意把語氣放得很随意。
“當晚?”他愣了一愣,眼中有難以克制的心疼,“你是說昨晚?你一晚上都在我房門口?”
“嗯。”她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一樣低頭道,“你別生氣,我……我只是想補上上一次沒去機場送你的遺憾。我猜你昨天領完了獎,今天說不定就走了。我發誓,我不纏着你。你看,我昨晚都沒有吵到你……”
他背轉身,吸了吸鼻子,忍住了眼淚,才紅着眼将她從沙發上拉起來。
“你別趕我出去,我一晚上沒有睡,你讓我休息一下再走行不行?”她決定利用他的心軟,讨饒道。
“走,去床上睡。”他拖着她的手,很溫柔。
在挨到床沿的一瞬,她跳了起來:“不。我不睡!我睡着了,你又要玩消失了。”
“不會的。”他好脾氣地哄着她,“我是下午的飛機,中午我們一起吃午餐,然後你送我去機場,好不好?”
“你把你的護照給我。”她伸出手。
他乖乖交出了自己的護照。她小心翼翼地把她壓在了枕頭下面,這才躺了上去。
她雖然躺着,眼睛卻仍然睜得大大的。
蘇瀝華蹲在她的身前,柔聲道:“你看看你,眼睛裏都是紅血絲,黑眼圈也很重,還不趕快補一覺?”
“我是不是沒有三年前好看了?”她笑着問,指腹輕輕摸了摸他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渣,最後,手停留在了他的唇上。
“能夠老去也是一種幸運。而且,你還是很美。”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吻她的手指,“我只是不希望你把自己搞得這麽憔悴。”
“不僞裝絕情了?”她問,仍然是笑着的。
“我沒有否認過對你的感情。”他說,“這很難,而且也無法騙過你。你應該知道,我只是想讓你遠離我。葭瀾,最後一次了,答應我好嗎?”
“好。”她回答道。對于她和他的未來,她的心中沒有規劃,只是,還沒到她甘心放棄的時候。但她也不想和他争辯下去,因為她自知沒有辦法說服他。既然這樣,何必浪費這難得的溫馨相處的時間。
“快睡。”他再一次催促她睡覺。
她望着他,卻一點困意都沒有了。她幹脆坐起來道:“我有點餓了。你把早餐叫到房間裏來,陪我一起邊吃邊聊會天吧。吃飽了,如果我還困的話就睡。
蘇瀝華點點頭,打電話叫了早餐服務。
不一會,送餐服務到了。推進來的餐車裏甚至有烤面包機,服務生很體貼地詢問蘇瀝華和葭瀾需要的面包烤制程度。蘇瀝華謝過,表示自己操作就可以,讓他留下餐車晚點再來拿。
半靠在枕頭上,吃着蘇瀝華親手烤制的土司,葭瀾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滿心都是甜蜜。
“看來是真的餓了。”蘇瀝華微笑道,把一杯牛奶遞給了她,“你這樣吃太幹了,喝一點牛奶會舒服一點。”
她瞪着那杯牛奶,下意識地往後躲了一下,眼睛頓時有了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