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夜,車水馬龍的江濱大道,戈芬酒吧。
我和費淩,陸琪,還有仍處于極度震驚中的筱玫。
臨近農歷新年,聖誕的氣氛和元旦的喜樂讓最近的江濱大道休閑區格外的熱鬧。衣着靓麗的寫字間男男女女,熱浪如潮的臨街酒吧,這個城市的太平安樂全都凝聚在這一瞬間。好像唯獨我們,躲藏在戈芬和夜色的籠罩下,舔舐着那些無時無刻部腐蝕着我們內心的那些愛恨糾葛。
費淩和陸琪仰躺在包間的環形長沙發上,一樣的皺眉,雙目緊閉,沉默,仿佛兩座雕塑。筱玫圍坐在仿古壁爐前,獨自擺弄着那些精美的素描底稿。而我,則側坐在高腳吧椅上,一杯一杯的灌着烈性的Rum。
包房裏靜的只有我嗚咽的吞咽聲,卻也因為這嗚咽多了幾分魅惑的妖嬈。我盯着牆角的射燈發出的悠悠藍光,時空開始交彙,仿佛回到了倫敦的Atlantic Bar and Grill,在國外去過的第一間酒吧。酒吧的裝潢是我喜歡的風格,主打的也是味道醇美但不便宜的雞尾酒。彼時,我時常和一大幫留學生在那裏喝酒,也和林博炀去那裏談過情說過愛。比起後來塗黑指甲,穿着迷你吊帶裙鬼混的酒吧,那裏保存着我初到英國時所有的美好回憶。
回國之後,我用在事務所工作的錢義無反顧的紮進資本市場,算是幸運的趕上了千年一遇的牛市,和費淩聯手撈了不少。在一起的第二年,我的生日,費淩在本市極為搶手的江濱大街買下了一間二層的店面,并把鑰匙藏為生日晚宴特別定制的Haagen-Dazs甜品裏。當我看到從價格昂貴的甜品冒出頭的那枚鑰匙,我激動地當場哭了出來。之後的三個月,我白天在事務所工作,晚上則開車到現場和工人師傅一起裝潢這間酒吧。設計方面,依舊拜托給設計我和費淩新家的那位極具創意的設計師。設計之初,費淩就給我定立了一個“指導方針”——随心所欲,不要在乎錢。于是,我用與買下這套店面近乎等價的錢裝潢出了這家後來在開發區白領中小有名氣的戈芬。
戈芬的主色調以黑,百,灰為主,搭配紫色和少部分的深紅。所有的家具都是匠人手工制作。盥洗室的潔具是清一色的被稱為“衛浴界的勞斯萊斯”的Dur**it,甚至包間裏面的巾紙盒都是我親自去IKEA挑選。那段時間,我将所有工作後的熱情和精力投入到有生以來第一棟真正屬于我的不動産上,甚至還穿着昂貴的套裝就裹上圍裙和師傅一起刷牆。到裝修結束,清算賬目,銀行寄來的交易清單甚至有一本文集那麽厚。開業的第一天,兩層的酒吧被來客擠得水洩不通,送來的花籃被摞着堆滿了大堂。我預定了九層的慕斯蛋糕,香槟塔高到不得不拆為兩座。
那天費淩剛剛出差回來,就被叫到了戈芬,第一次徹底完整的逛戈芬,費淩的嘴因為驚訝一直沒有合上,并不時稱贊着我的超凡創意。之後費淩曾告訴我,設計師當晚一直對着費淩用各種不同的溢美之詞誇贊我,說如果那一天我不做會計師,倒是可以考慮和我開一家設計公司,還把我的創意描述為“禁锢多年的完美思想解放”。
因為極致的品質和極富現代感的設計,酒吧自開業就生意興隆。我雇傭了一位在拉丁舞會所結識的極有經商頭腦,并在奧地利留過學的自由畫師Ken做酒吧的“吧主”。付給他的薪酬,只是将閣樓提供給他做畫室并包吃包住。對于Ken,我了解的甚少。只知道他喜歡畫畫,就像我喜歡酒一樣欲罷不能。在來到戈芬之前,Ken 白天在商業街的藝術品小店的做營銷經理;晚上就回到酒吧街做街頭畫家。戈芬裝修好後,我帶Ken參觀,Ken被這裏張揚狂放的藝術風格吸引,便同意來做這家店的營運。
因為Ken“撲朔迷離”的身世背景,本性冷酷謹慎的費淩曾十分反對讓Ken介入酒吧,我們甚至為此鬧了幾天。很偶然的一天,費淩去當時還在裝修階段的酒吧接我回家,Ken恰好過來幫忙。知道是費淩,Ken不僅主動打招呼,還和費淩打了一個既漂亮又讓我佩服至今的賭。他說會用辦公室常見的原子筆為我畫一張速寫。如果費淩覺得它表達出了屬于我的東西,那麽費淩就要答應他接手戈芬的管理;如果不,則退出戈芬與我的生活。費淩生性不羁卻也愛游走偏鋒。于是在滿是建築垃圾的戈芬二層,Ken用沾滿油漆的手畫了一張後來被我掃描放大挂在酒吧大堂的一張簡體素描。畫面裏的我拿着一個馬克杯,穿着黑色的針織衫,栗色的卷發披散在肩頭,似笑非笑卻極具風韻。最妙的是,Ken捕捉到我下意識望向費淩的深情眼光,并在我目光所及之處虛構出一面鏡子,鏡子裏映現的是費淩健碩卻極富棱角的側身。那簡單卻豐富的畫面換來了費淩真誠的握手,而Ken 不僅成功得到戈芬“二號”主人的認可,和費淩還莫名其妙的成了好朋友。我出差的日子,費淩常在工作結束後到戈芬小酌一杯,看成群結隊穿着亮麗的“白骨精”們圍着Ken要畫像。這不僅給Ken帶來了以外的收入和廣闊的人脈,以及他十分恐懼的衆多男精英們的嫉妒,也為酒吧提升了知名度。戈芬不僅成為很多都市男女的第二個家,很多人在戈芬相識相知,并在最後總走到一起,也為費淩生意的擴展提供了很好的場所。在二樓盡頭的VIP廳,不知道有多少動辄上百,千萬的訂單最後落錘定音;也不知道有多少生意人結盟又分道揚镳。所以,戈芬,與其說是費淩的禮物,倒不如是我的一個夢想。在這區區幾百平米的小房子裏,我用有點過分的奢華和浪漫填補多年來獨自艱辛奮鬥的苦,忘掉那些無論是我遺失還是別人虧欠我的種種。
我曾幻想,有一天,疲倦了的費淩和不再有無窮欲望的我,就在這裏,相守着白頭。并看着我們的孩子領着他的朋友,書寫一首勝過于我們的更加精彩的生命之歌;見證着所有的過往飄零成風中的塵埃。只可惜,因為活着,因為無處躲藏,因為林博炀毫無預兆的又一次“登臺”,那些夢想又變成遠不可及的夢想。那些本應陳舊發黴的過去,又被我們提了出來,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孰是孰非,又被擺到了我們的面前。
年少時,曾拿些憂郁但卻極富深意的語句填補幹涸的心靈。記得很喜歡一句話:“所有的所有,都只有在成為過去的那一刻,才被憶起,于是信手拈來,拍拍它的灰塵,感嘆那是最好的時光。”
時至今日,年過而立,正欲以将那份灑脫付諸于現實,卻發現脊梁早已被瑣碎壓的變了形狀,再也回不去曾今的孤傲挺立。我吞下最後的一口Rum,也一下子有了力氣。林博炀欠我,也欠費淩和大家一個解釋。我要拿回屬于我的美好歲月,即使早已變得一錢不值。
我推了推一直假寐的費淩,嘴角便不禁閃過一絲妩媚的微笑。我俯下身撲向他的懷裏,他一臉驚訝。曾經對他的疏離周到随時鐘的滴答日漸消散。如果說聖經裏的話是至理,一根肋骨就沒有必要對自己的宿主客氣,我是費淩奮力找回的前世遺失的一段過去,我不能允許自己再一次與他擦身而過。
“喝酒了,喝多了。恩?”費淩在我耳邊低語,接着将我的臉貼近自己的胸口,我能感受到那熟悉的溫熱,還有那律動着的心跳。我低聲哼着Eagles的desperado,我越哼,費淩越緊的摟着我,就好像要把我擠進他并不比別人寬闊多少的胸腔,與他融為一體。而那份溫熱,逐漸演變為一團火,将我的理智燒的一幹二淨。我忽然擡起頭,奮力掙脫他的束縛,毫無保留的吻上他的唇。
費淩被驚得全身緊繃,這是我難得的主動。費淩漸漸在我們的吻中卸下好像與生俱來的警惕的僞裝,從包間的落地窗,我看到反射過來的陸琪和筱玫驚訝的發紅的面頰,還有門口只來得及伸進半個頭,舉着盛了四杯清茶的茶托的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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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Fay,Cherie,如果這時候進來的不是我,而是巡查的便衣民警,我的戈芬是不是要關門整頓了?你們,天哪,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誰說戈芬是你的?戈芬,費淩,還有你和陸琪筱玫,都是我的。”我努力克服迸發自血管的暈眩,掙紮着脫離費淩的懷抱。
“對對,都是你的,整個世界都是你的。”費淩扶了扶我,接着和Ken一個令我嫉妒的擁抱。
“你都不抱我。”我抱怨道,接着掙脫筱玫的攙扶,和陸琪複雜的目光。
“帶Cherie回去吧,今天發生了太多,具體的過幾天再談。4A進駐,我也要回去和總部那邊彙報一下。”陸琪喝了口茶,向費淩說道。
“真抱歉,她很久沒喝的這麽醉了。我們晚上電話聯系。”費淩一邊扶住我,一邊對陸琪說道。
“我沒醉。”陸琪不帶絲毫人情味的幾句話趕走了最後萦繞在我心間的那份溫存。
“怎麽了,陸琪,你怕我會想不開,還是又負氣躲到羅馬?還是怕我的新舊情敵見面動手?我告訴你,都不會。過幾天,我還要和4A那邊見面談廣告預算的事,我的男人在這裏,我哪裏也不去。該道歉的人不是我,好歹我如今也是TOP 500的finance manager,過不了幾年也許會成為CFO,你該收起你那一套。人挪死,樹挪活,男未婚女未嫁,憑什麽他林博炀可以一句話不說就扔下我,我就不可以跟着費淩?你知道麽,費淩的路虎是我買給他的生日禮物,是我加班賺來的工資和戈芬的盈利,以前那個Cherie早死在羅馬了,希望我們能在NPL的項目上合作愉快,還有,忘掉那些有的沒的。”
我的忽然發作讓包間靜的令人發慌,費淩的表情混沌,不知是難過還是開心;筱玫好像被這樣強勢的我吓到了,躲在陸琪身後,奮力忍回因為呼吸而發出的那聲嘈雜。Ken被我那些話搞的既發懵又尴尬,搞不清楚是該待下去還是偷偷溜走。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三個究竟怎樣都不重要,我只是希望,大家能過自己滿意的日子,我不想看到曾經那麽好的圈子搞成今天這個樣子。我只是,需要一個人的解釋。”
“沒什麽可解釋的,可以解釋的人不在這裏。你想知道的,也是我想知道的,我們私下找林博炀談。我只希望,誰都不要再逼Cherie了,至始至終,他唯一的錯就是前赴後繼的愛上了我和Tony兩個混蛋。”
筱玫拉走了陸琪,Ken緊跟在後面送他們。我還沒來得及聽到見慣大場面陸琪對我酒吧的贊美,也沒有來得及給筱玫看我從尼泊爾搜集的準備送給她的那些奇形怪狀的工藝品,一切就被我的沖動給搞砸了。還趕走了曾奮力挽救瀕臨崩潰的我的朋友們。
費淩轉過我僵直的身體,擡起我的臉頰,又吻了過來,那樣的強勢卻又膽怯的吻。他一定也不喜歡那樣的我,他喜歡的,一定是五年前清麗的我。可能會失去費淩的恐懼突然在我的心間蔓延,我猛地抓住他早已褶皺的襯衫,他吃痛的離開我的唇,茫然的看着我。
“不要,你向我保證,不會離開我,不管我變成什麽樣子,你都不會離開我。”我對着他說,惡狠狠的語氣。
“我保證,向上帝保證。我,費淩,只要你一天需要我,只要我能動,只要你覺得我可以依靠,我就永遠不離開你。你病了,我守着你;你餓了,我去給你買飯;你不開心了,就打我;你老了,我還是陪着你,我們回英國,找一間向陽的門面,開一間書店。門前養好多花,再擺一張搖椅,我們一起曬太陽。或者去澳大利亞,你穿泳衣,還是像現在一樣身材可人,可好?”
我望着費淩的嘴唇,有好看的線條,說話的時候還會有濃郁的巧克力香氣。他喜歡吃巧克力,辦公室,車裏,總是有很多。他最鐘愛的牌子是Leonidas。好幾次出國回來,打開箱子,滿滿都是巧克力,卻找不到我已經叮囑多次要的禮物。此刻,望着同樣深情的他,我忽然覺得從未有過的甜蜜,好像,沐浴在一條流淌巧克力的河流裏。
于是希望,時間再次凝結在這裏,或者時光飛逝,轉瞬即老,門口不是再喧嚣繁雜的江濱酒吧街,而是擺滿鮮花的倫敦老街角。
我們的甜蜜,伴着玻璃窗上的霧氣,融到這個紛雜城市的夜色裏,那樣的協調。我開始像情窦初開的少女,自封為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只是,我不知道,在對面的街角,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正透過車窗盯着我和費淩映在玻璃窗上的模糊身影,江濱的寒風吹亂了他額角的碎發,煙頭散發的袅袅青煙掙紮着從層疊的灰燼中逃出,又被凜冽的江風一卷,瞬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