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天的一切都好像是做夢,又或者電影的情節。我們像私奔的情侶在午夜寂靜的江濱大道奔跑。時值隆冬,卻絲毫沒有抑制我們病态的激情。費淩抱着我在寂靜無聲的堤壩上旋轉。我看着這張熟悉的臉,仿佛一切只是一場夢。雖然不知道它是何時開始,雖然不知道會在哪一天驚醒。命運就是這樣無常,它以令我唏噓驚詫的方式給了我曾夢想的一切。我曾離幸福那麽那麽遠,在無數個只有我醒着的午夜度量仿佛遠的沒有盡頭的未來。一直一直的這麽久,我用不知是什麽的力量撐到畢業,出國,撐到回國決定重新來過。當一切浮華成為我手裏沉甸甸的砝碼,當我能夠豪氣的在關于生活的賭桌前肆意妄為,我卻一瞬間忘了想要什麽。就像,你等了一樣東西好久,你無數次在心裏想象得到的喜悅,可當那一天終于到來,你又會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一切的付出都變得沒了意義,這就是一種叫做貪心的東西,因為你知道,你要的,永遠還有那麽多。
不知道我們到底吻了多久,直到我覺得世界開始旋轉。觀光的汽輪在午夜發出汽笛絲絲的轟鳴,劃過平靜的江面駛向遠方。就像這個城市,仿佛永遠沒有停歇的步伐。車子在回程的路上奔馳,費淩的右手握着我的左手,我能感受到他血液的沸騰。那是一種野性的萌動,也許在他的心裏,又有了很多的計劃,新的一年,他又會帶給我諸多的驚喜。我也沒有忘記那個一閃而過的身影。我向上帝祈求那不是他,比起我對那個人的恨,費淩對他的不滿也多到不可計數。突然地離開,他們的生意,學校,朋友,還有那個在羅馬像死魂靈一樣飄蕩的我。直到今天,我也猜不透究竟是怎樣的急迫會讓他放棄好不容易得到的在英國的一切,像水蒸汽一樣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羅馬的那個夜晚,我們在Via del Corso買了換洗衣服,接着在Sofitel開了房間。我記得,我們在房間的陽臺坐了一整晚。費淩說了好多,說他的擔心,還有我不得不接受的未來。他要我必須move on ,要我完成最後半年的課程,說他已經打算要将這邊的生意交給職業經理人,我們則回國。我驚詫的問他為什麽,為什麽接受我這樣的女人,告訴他不用因為Tony那個并不完整的電話和我耗在一起。他只是猛的拉住我的肩膀,說了讓我銘記一輩子的話:情敵走了,追我暗戀多年的女人有什麽不可以?
就是從那句話開始,我的生活開始颠覆。我搬離了原來的公寓,費淩開始了為期半年的空中飛人生活。我按時的上課,做paper,費淩在英國的話,還會在下課後去Tesco買晚餐的食材,飯後又一起窩在沙發裏看電影,直到畢業,恰逢Eagles的告別演唱會。我們回國,開始在這個城市的打拼,升職,辭職,到今天奇怪的求婚。
我曾問費淩為什麽會愛我,他說要考慮一個完整的答案。後來他曾隐約提過,也許因為我們相似,原本弱小但卻心懷整個世界,有那麽多家人,看到的卻是無盡的争奪和醜惡。他說,看到螞蟻似的我在英國苦苦掙紮的那段時間,他心深處沉寂多年的保護欲被瞬間激發,尤其是在接到筱玫的電話後,他徹底喪失了多年以來固守的矜持和理智。他說,羅馬街頭那個紙一樣薄的我讓他不禁告訴自己,就是她了。不管我的過去,不管我愛過誰有多深,這一次他要抓住我,他還說我的模樣還不差,帶出去也不算丢人,更何況留過學的女人都是樣樣全能,還能省了保姆錢。雖然我沒給他洗過幾次衣服做過幾次飯,但我知道他需要我,沒有因為失戀再固執多久,終于等到期待20幾年的懷抱,我找不到猶豫的理由。
那天的“私奔”讓我們付了很沉重的代價。只穿着襯衫的費淩和穿着露背禮服的我因為高燒在家休了一周的病假。我們擠在卧室的king size上,關掉手機,沒有吃藥,只是喝水。從天亮昏睡到天黑,再從天黑睡到天亮。我們用身體的疼痛去麻痹心裏的糾結,直到幾天後,焦急的陸琪帶着保安撬開房門,看到荒唐的我們。而我們,只是微微的笑着,好像惡作劇成功的孩子。
瘋狂的假期過後,我們又開始各自的忙碌。NPL的新項目如約啓動,全城的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着這個涉及多家外資公司的商界大動作。費淩也開始一邊在NPL參與項目,一邊安排人手完成集采的後續工作。
陸琪開始在NPL常駐,筱玫則一個人跑到了雲南采風。只有我,在格子間忙碌着那些零碎的工作。沒有加班的晚上,我會開着車去商業街買新款的衣服鞋子化妝品,并在第二天接受無數或是羨慕或是嫉妒鄙視的各色目光的審視。
自酒會之後,我沒有在任何媒體的報道中見到任何4A的人的影子。就好像他們從沒有來過。我沒有像費淩或陸琪打探,但卻在離開開發區時選擇離NPL最遠的路。
我情願每天閉着眼睛捂着耳朵生活,但這樣的輕松日子并沒有維持多久。一月末的最後一次全公司例會,我和Derek接到S/MD(Strategic management Department,戰略管理部)的通知,以項目關聯方的身份加入NPL的新項目,和費淩陸琪以及衆多NPL的管理層組成攻關團隊。公司的意思是我們仍以公司的業務為主,但location 改在NPL新的辦公樓,我們要保持與公司24小時的聯系,非核心的工作交由信賴的下屬協助完成。
到NPL報到的第一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像NPL的人事部備案我和費淩的關系,結果卻是和人事部總監的一次愉快午餐。好像NPL的人早就已經知道我和費淩的關系,并且沒有絲毫的保留。
NPL的新項目是和一家TOP 500聯手在本市建立一個集研發,生産,銷售的科研基地,主要生産的産品是一種精密的儀器。這樣的儀器主要應用于對高附加值電子産品壽命的檢測,比起市場上現有的型號,精準度大幅度提升,造價卻降了近半成。在參觀實驗車間時,我們都按進入手術室的标準進行了消毒,換上了無菌服。團隊裏的絕大部分人,包括零件的供應商都是理工科出身,興致勃勃的觀看工程師的操作演示。只有我這個文史類出身的人看得雲裏霧罩。雖然帶着口罩和防塵鏡,我依然能在人群中辨別費淩和陸琪。兩個人在我的對面,和Derek用英語熱烈地低聲交談着,看來對這個項目都很感興趣。而我,關心的卻是産品成本的構成,我想知道這個在燈光下散發着迷人金屬光澤的,并能在日後為NPL和衆多企業帶來可觀收益的寶貝究竟值多少錢。
參觀結束後,我們在NPL的高檔次餐廳舉辦了小型的見面會。周邊省市的供應商雲集,接連致辭。徐恒和其他政界官員坐在主桌,保持着一慣的微笑。業內盛傳,這将是徐恒任內的最戶一個大動作,徐恒的妻子身體一直不好,但為了協助徐恒的工作,一直拒絕去國外診療。但随着年齡的增加,身體每況愈下,這才促使徐恒加快原本明年才會上馬的新項目。
費淩和陸琪坐在徐恒的後面,他們正在和NPL的其他高管熱切的聊着。我環視過四周,沒有可疑的身影。但我知道,4A一定會介入宣傳。上次陸琪的欲言又止和費淩的反常,早就證明林博炀還活着,并且在某家4A做的好好的。也許他們已經見過很多次面,只是我不知道,也許筱玫已經替我給林博炀送了好幾個耳光,可那又怎麽樣?無論林博炀是死是活,我都會和費淩陸琪一起做好這個項目。如果順利,我們也會盡快結婚,争取讓費淩在四十歲之前做上爸爸,雖然戒酒戒煙要一段時間,但我有信心,無論發生什麽,都會和費淩一如既往走下去。
見面會因為徐恒走近話筒而被推到高潮,所有人起身,致以熱烈的掌聲。本以為徐恒會按以往的慣例低頭致謝後在此發表會在明天占據報紙頭條的令人身心激昂的演講。但卻看到主桌旁意外的騷動。一個高大的外國人在一群西裝革履的人的簇擁下步入會場。他先是和在座的政界代表一一握手,又和徐恒深切地擁抱。接着和許恒一起站在演講臺。
徐恒靠近話筒,用那一貫磁性十足的聲音:“各位,在今天見面會的最後,請允許我向大家介紹國際頂級4A廣告公司的總裁Godfrey以及即将加入NPL攻關團隊的工作組,尤其要向大家介紹的是工作組的組長,也是Godfrey的特別助理Tony林,林博炀先生!請大家熱烈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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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恒的話就像一盆冰水,澆滅剛剛在我心底萌芽的那些美好計劃的火花。周圍的人開始熱烈的鼓掌,我想看一眼費淩和陸琪,卻被層疊的人群擋住了視線。我只能模糊地看到陸琪手裏的香槟杯滑落到高級的山羊絨地毯上,侍者連忙的跑上來收拾,陸琪結果侍者遞上來的毛巾手卻是意外地抖着;費淩則呆呆的站在那裏,在我的注視下回過頭,茫然的看着一樣茫然的我;他的旁邊是進出餐廳的一個便門,門口站着的是抱着一疊素描本一臉驚訝的筱玫,她剛剛趕回來,要參加NPL與4A組成的特別設計組負責新産品Logo的設計。
周圍的一切都很熱鬧,人群在交談,祝酒聲此起彼伏。而我們四個,則像冰封的石膏人,隔絕在時光之外。
林博炀,林博炀。
林博炀。
我的腦子裏閃過很多的畫面,沒有色彩,也看不清那裏出現的一張又一張原本熟悉的臉。
唯獨這個名字在我的腦海裏清楚地叫嚣着,并且越來越大聲。
我扶着椅背,強迫自己鎮定發抖的身體,卻發現自己并沒有發抖。
也許,發抖的是我的世界,
還有,你欠我的那些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