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七年,癢。

——題記

農歷十二月三十,陰,徹夜未眠。重複着一遍又一遍恭喜的話,一個人送兩人份的祝福。

農歷正月初一,雪。開着車漫無目的閑逛一整天,吃一個人的年夜飯。

農歷正月初二,晴。一個人圍着壁爐吃泡面,明明滿頭大汗,卻還是不自覺的發抖。三天的提心吊膽換來三個字的短信,“安,勿念。”

農歷正月初三,多雲,大風。一個人去遠郊的寺廟敬香,頂着寒風搖取靈簽,詩雲未可未可。

農歷正月初四,窗外鵝毛般的大雪窸窣而至。身處空蕩蕩的房間,無神的盯着電視機裏的歌舞升平。不遠處的花園裏,一對年輕的夫婦正帶着被裹的渾圓的孩子戲雪,孩子的笑聲穿過成片蕭索的樹林和玻璃窗傳到我的耳朵裏,同一天地,同一時刻,喜怒哀樂竟是如此的天壤之別。明明是衣食無虞,明明是成就滿滿,可在最應該感慨幸福的時刻,內心湧動的苦澀還是如往日一樣沒過我的頭頂。一遍又一遍固執的求索着問題的終解,鐘擺的敲擊和頑強的震動音惱人的打斷我的思路,讓我忍不住有把它們變成碎片的沖動。

按下接聽鍵,刺耳的雜音穿過我的耳膜,讓原本就脆弱的神經剎那間緊繃至極限。

“費淩,你到底在哪裏,出了什麽事,怎麽可以三天只一條沒營養的短信?”

急促的說完,漸漸恢複安靜的話筒那頭,節律熟悉的呼吸聲依稀傳來。

“你還會生氣,就說明你在乎我,而且過得很開心。”

聽着那沒心沒肺的調侃,因為孤單的新年而淤積在心裏的憤怒瞬間被點燃。

“開心?是啊,一個人吃飯逛街混日子,還真是難得的開心。不如我就這樣一直過,免得整日擔驚受怕,卻還被誤以為開心得不得了。”

瘋狂的發洩,洩氣皮球般的跌坐到牆角,不争氣的眼淚順着臉頰滴落到地板,殷出大大的水印。

“是我做的不對,所以你怎麽責怪我都不過分。只是說歸說,鬧歸鬧,走是一定不要的。習慣了有人守着我的日子,沒有你,我真的擔心自己會找到家的方向。”

“而且,如果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一定不會舍得走,我真的,真的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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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淩嗓音低沉的說完,話筒那頭異常的安靜了好久,直到隐約傳來類似手掌挪離話筒的聲音。按費淩的習慣,只有風寒咳嗽,才會有這樣的動作。

“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到底在哪裏?在做些什麽?”

“你的耳朵還真是像貓。順利的話今晚就可以到家,只是要辛苦你,準備點飯菜,有……朋友和我一起。”

聽着那越發暗啞的聲音,不舍和擔憂勝過了一切。

“想吃什麽?甜湯,水餃,東北菜?”

“水餃吧,新年的時候不都是要吃的嗎?餡料的話,西芹豬肉就好。”

想問的還有很多,聽筒那頭又傳來刺耳的嘈雜。費淩小聲的敷衍了幾句,便匆忙的挂斷了電話。但不同之前的憤怒,坐等歸人的喜悅勝過了一切。踏着厚重的積雪采購的大包小裹,日落時分,實木餐桌前,幫傭的阿姨和我忙的熱火朝天。

沸水焯過的西芹嫩綠晶瑩,手邊的玻璃蠱裏,四溢着濃香的餡料安靜的團在那裏。一臂間隔的面案上,大小勻稱厚薄适度的面皮層疊着攤在一起。勺起餡料熟練的調勻按壓,玲珑圓渾的水餃一個個的“誕生”,為這空曠的空間增添久違的年意。

第N次挂斷無人接聽的電話,廚房那頭,幫傭阿姨已經開火燒煮水餃。乳白色的搪瓷鍋裏,豐潤的水餃随着翻滾的熱水上下起伏,濃膩的香氣随着飄渺的蒸汽一絲絲的滲入空氣中。

正捧着瓷盤邊等着出鍋水餃出鍋,明亮的壁燈突然的熄滅。手忙腳亂的摸索着尋找備用光源,幾步之外的大門,傳來隐約的扣擊聲。

“費太太,是有人敲門吧?”

接過我手裏的應急燈,阿姨指着門,示意我說。

“恩,阿姨,你帶着燈去開門吧,應該是費淩。看來老天都替我鳴不平,剛回來就趕上停電,什麽人品?”

阿姨看着我,抿嘴一笑,轉身開門。我則一手舉着燈,一手費力的盛出水餃;一邊想着怎麽數落費淩。

剛拿起盤子轉身跨出廚房,一聲尖叫伴随玻璃碎裂的聲音和落鎖的咔嚓聲響徹整個房間。焦急的跑出隔斷,順着地面上碎落的應急燈那微弱的光芒,五個身着黑色大衣的彪悍男子站在玄關前,對望着一步之遙的牆面,哆嗦着的阿姨。

急忙的放下手裏的水餃,舉起應急燈,眼前的場景讓我不由得向後退了幾步。最前排的兩個彪悍男子中間,一個身形相對瘦弱的男子被長及膝下的黑色風衣緊緊的裹着。可即使裹得嚴實,那因為腫脹和淤青而變形的臉還是全然的落入我的視線。不自覺的下移目光,沾有泥巴的指尖好像不時的滴下些什麽。捂着因為吃驚而長大的嘴巴,破爛的褲腳下,外露的腳踝已是血肉模糊。

“兩分鐘後恢複電力供應,我們要抓緊……為什麽都圍在門口?”

費淩說着,順着縫隙擠到室內,先是盯着那破碎的應急燈,然後盯着同樣發抖着的我和阿姨。

“Cherie,阿姨,還,在忙啊?”

望着眼前狼狽到極限的費淩,本是光滑細膩的兩腮被青色的細密胡茬覆蓋;褶皺的襯衫別扭的裹在上身,淩亂的發則顯得病态的可笑。

“費淩,是什麽生意,把你變成這樣?”

費淩盯着勉強停止抖動的我,尴尬的不知說些什麽好。正欲上前,一個熟悉的聲音自費淩背後傳來。

“還有不到半分鐘時間恢複供電,不想被察覺就利索點。Cherie,你耽誤一秒,林博炀就多一份危險。”

徐恒說着,示意費淩和前排的彪悍大漢,

“擡到二樓浴室,大致沖洗一下,再找件幹淨的衣服,醫生馬上就到,快。”

接到指令的大漢麻利的擡起黑風衣裏的男子,順着樓梯快步走到二樓。徐恒和費淩緊随其後,本是嘈雜的門廳瞬間安靜了下來。不出徐恒的所料,只幾秒,刺眼的白光便恢複。玄關腳墊上幾灘烏黑的血也随之顯現。

艱難的回過神,收回落在血跡上的視線,費淩正拿着一個信封匆忙的下樓。

“很抱歉,吓到您了。”費淩笑着對着幫傭阿姨說道。

“我弟弟不懂事,在外面和人打架受了傷,不想鬧大所以決定私下處理。時候不早了,您就先回去休息,什麽時候再回來上班,咱們再聯系。”

說完,費淩把信封塞到阿姨手裏,阿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費淩,逃難似的卷起衣服提包奪門而出。望着阿姨的背影,費淩大大的松了一口氣。而我,則回過身盯着費淩。

“費總,我的封口費是多少?”

費淩看着我,小心的走到我面前。

“別鬧了,有不方便提前告訴你的理由,等以後一定和你解釋清楚。恩?”

費淩邊說着邊小心的向我伸出手,我則不配合的直向後退。就在即将碰到玄關的那一刻,一聲嘶心裂肺的喊叫自樓上傳來。聽到聲響,費淩即刻回身大步躍上樓梯,而我則被突然推開的大門驚吓,面孔,陌生的一男一女提着碩大的金屬箱匆忙的向樓梯走去。

幾乎在兩人踏上樓梯的同時,徐恒出現在樓梯拐角的緩臺。看到兩人的到來,徐恒明顯的松了一口氣,挽着走在前面的男子低聲說了些什麽,男子聽後神情變得沉重,側身看了看我,繼續起步向前。徐恒則笑着走下樓梯。

伸了伸有些僵直的雙臂,徐恒徑直朝向餐廳裏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面案,尚未入鍋的水餃靜靜的躺在竹簾上,提醒着剛才的一切是不可詭辯的真實。

徐恒洗了手,挪開椅子,拿起手邊擀好的面皮。

“看賣相就知道很好吃,Cherie,用古話說,你還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我呢,雖然遠離廚房多年,但你知道,留過學的人都是樣樣全能,雖然比不上你,但還是不錯的。”

說着,徐恒動作熟練的包好一個水餃,圓潤的肚子,整齊的壓邊,很難想像一個縱橫商界的跨國公司CEO會有如此令人精湛的廚藝。

還沒等到我反應過來,徐恒又開始熟練的擀皮調餡,只是不同剛才,徐恒一下拿起兩張面皮,勺起餡料,手指靈活的包出一個聚寶盆模樣的水餃。

“小時候,家裏的老人都會包這樣的水餃,預示着來年風調雨順,生活富餘,家庭和睦。”

徐恒拿着水餃,獻寶似的塞到我手裏。

“年輕的女孩接過家族德高望重的長輩遞來的水餃,會收獲好的姻緣。我可能不算德高望重,但希望你幸福的心沒有一絲折扣。”

我怔怔的看着手裏的水餃,徐恒怔怔的看着我。見我沒有任何的反應,徐恒拿起兩張面皮。

“來,包下自己的幸福。”

接過手裏的面皮,我和徐恒沉默的包制着水餃。除了客廳落地鐘的擺動,和頂樓隐約的**,一切安逸美好。

端出熱騰騰的水餃,徐恒和我面對而坐,骨瓷碟子裏清亮的陳醋和晶瑩的水餃搭配,香膩誘人。徐恒簡單的吃了幾口,放下筷子。

“那天在宿霧,你拉住我,問是不是每個人都會沒事。回國至今,我都在想着你的那句話。而現在,我終于可以松一口氣,起碼,我救回了一個人的命。”

徐恒笑了笑,打開桌邊的罐裝啤酒,豪飲一大口。

“知道費淩告訴我一切可能都是林博炀策劃好的那一刻我的感覺嗎?就好像,年邁的父親被親生兒子抛棄,衣食無依,遭人唾棄。”

“徐總,”艱難的開聲,嘶啞暗咽。“從來都不是您的錯,一個人走怎樣的路,都只是自己的選擇。”

徐恒苦笑一下,遞來半杯的溫水。

“第一次見林博炀,Godfrey拉着我滔滔不絕的稱贊了進一個鐘頭。和Godfrey合作那麽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那個樣子。結束的時候,林博炀一直追我到大堂,問能不能賞臉和他共進晚餐。實在是太好奇,我推掉所有的安排和他在酒店的餐廳邊吃邊聊一整夜,第二天,我就決定全力支持他進駐NPL,接着支持他取得代設計部總監的職位。可以這麽說,除了Fay,我已經好久沒有這樣栽培過一個人。也已經很久沒被傷的這麽深。”

“林博炀失蹤的當天,我電話委托私家偵探調查他的住處,并在一個抽屜裏找到了一張幾個月前飛往澳門的機票。沒有其他的頭緒,只是試一試,竟在一周後收到那邊朋友的消息。臨近新年,我猶豫了一整晚,一邊迫切渴望事情的真相,一邊顧慮着你和Fay的感受,可最後,我還是選擇了最自私的方式,讓Fay和你解釋清楚然後盡快到機場。”

放下喝空的易拉罐,徐恒将身體靠到椅背上,盡力掩飾着因為痛苦的回憶而扭曲的臉。

我看着面前白亮的瓷碟,仔細回想着徐恒的每一句話。沒有清楚的解釋,沒有暖心的寬慰,我不願意相信,連日的擔心,換來的,只不過是身邊人那一連串莫名的謊言。

正想嘗試着詢問事件的真相,淩亂的腳步聲自樓梯移向餐廳。

聽見腳步身,徐恒迅速的起身。

“情況怎麽樣?”

“不是很樂觀。”面前的男子一邊摘下手套,一邊說道。

“簡單檢查了一下。相對于基本的皮外傷和挫傷,我更擔心的是髒器有沒有損傷,有沒有深度骨折。老徐,我還是建議去正規醫院做全面的檢查,你也清楚,只做基本的處理而省略檢查,完全是另一個冒險的開始。”

醫生說完,一片寂靜。徐恒背過身,費淩則扶着額頭,滿臉的焦急。

“這樣吧,”徐恒沉默片刻,回應道。“我會盡快聯系私人醫院安排全面的檢查。但是在這之前,一定盡全力。”

醫生看着徐恒,勉強的點了點頭。徐恒會意,看了看費淩,拿起沙發靠背上的外套。

“時間不早了,大家都很辛苦,我先回去看看醫院那邊的安排,具體情況,我們保持聯系。”

說完,徐恒搭着已經等候在門口的醫生,擋住同樣拿起外套的費淩。

“你就留在這裏,不然讓Cherie一個人怎麽應付?”

費淩回過頭,看了看一直緊攥着拳頭的我,點頭默許。一行人随即快速離去,喧鬧的客廳回複了往日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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