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鵝黃的燈光,黑晶理石料理臺。白亮的不鏽鋼水池裏,力道強健的水流擊打出一團團反射着各式鮮亮的色彩的泡沫。一張接一張取出浸泡的冰涼的瓷盤,擦洗,沖淨,碼齊。那些在旁人看來瑣碎至極的家務,于我卻是那樣的新奇。回想着那些塵封的勾描,三口之家,柴米油鹽,喜怒哀樂,時至今日,依然只是遙遠的奢望。呼吸着那隐約散發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氣,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我不容逃避的現實。

撈起最後一張碟子,潔白的餐巾适時的出現在眼前。

“炖湯,燙衣服,吸地板,洗盤子,是不是接下來的一年你都預備不理我?”

抽走我手裏的盤子,費淩一邊仔細的擦拭,一邊讨好的說道。

不理會那難得的低聲下氣,手邊的砂鍋裏,參雞湯炖的正是時候。關火開鍋,乳白的湯汁順着凹槽緩緩流到湯蠱裏,極致的濃香頓時充盈整個房間。

“談不上什麽理不理,”端起盛有雞湯和配菜的托盤遞給費淩,“我怕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大家都不開心。”擦過尴尬立在那裏的費淩,拿起手邊的清潔箱,二樓的狼藉不容想象。

還不等我轉過身,一只有力的大手就緊緊的扯住我的右臂。出乎意料的力道讓我很是難受,連日淤積的憤怒和疲憊也在瞬間被點燃,被欺騙的沮喪滲透周身每一寸肌膚,氣憤的甩開手裏的拖把,接着掙開那鐵鉗似的束縛。

“放開,我真的受夠了,費淩我真的受夠了!”

近乎竭力的嘶喊劃破寂靜的夜,清晰的回聲拍打着牆壁,執着的回蕩在我們之間,費淩猛地拉住我按到懷裏。

“你瘋了?你知不知道樓上有人還在鬼門關徘徊?你這樣會對病人有怎樣不良的影響,你是怎麽了?”

盯着費淩滿那滿是不可置信的眼睛,怒氣仿佛遇火的炸藥,剎那間失控。

“怎麽了,費淩,還需要我去解釋嗎?四天了,我才知道我的丈夫去了哪裏,做了些什麽,才知道過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生死之間搖擺。而現在,我的家裏,正躺着一個面目全非沒心沒肺的叛徒,你卻還想要我開開心心的接受一切,費淩,什麽時候菲律賓和澳門變成了同一個地方?什麽時候你能和我坦誠一切?什麽時候我們可以安定的活着?什麽時候那些甜美的許諾能不在只是期望?費淩,你告訴我一個期限好不好?”

一分一秒的沉默,長久的沉默。費淩扶着沙發靠背艱難的轉過身。

“什麽時候?我也想知道什麽時候。我也一直以為,你是懂我的。可是怎麽了,連你也變成這樣了?”

“是啊,沒錯,為什麽現在的我是這個樣子我也很想知道。費淩,從一開始,你見到我的第一面我就不是完美的,優秀的。這些年來經歷那麽多,在一起那麽久卻還是看不透你我也時常覺得失敗。很抱歉費淩,我好像永遠都讀不懂你的心,也好像永遠都不能走到你的心裏。”

“我的心嗎?陳宇,好啊,”費淩苦笑着看着我,緊了緊橫在我腰間的手臂,拉着我走向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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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帶你去看看我的心,看看它是不是真的那麽難讀懂。”

粗暴的被壓到二樓,原本光潔的地毯被淩亂的腳印和水漬變的面目全非。走廊盡頭虛掩的客房門前,費淩望着我,定在那裏。踟蹰着挪到門前,虛掩的門被慢慢推開。費淩示意,繼而先于我走進去。

空閑多時的客房,此刻被各式精密的監護儀器填補的擁擠異常。雪白的床單,微弱的熒光,熟悉的身影仍是清晰可辨。不同于片刻前的猙獰,厚重的繃帶掩蓋了所有破碎的痕跡,仿佛只有監護儀的低沉持續的聲響,才能證明那一絲尚存的氣息。松開費淩的手跪在床邊,輕觸那固定着針頭的冰涼手背,所有的不解和埋怨順着自面頰滑落的淚滴瞬間消解。

不知什麽時候,費淩來到我的身邊,一手摟過我因為抽噎而抖動的肩膀,一手輕拉起垂落的被角。熟練的調慢注射的針速,輕微的觸碰都顯得那樣嘈雜。

“博炀,”費淩望着昏迷中的林博炀,像很多年前一樣,輕聲的說着。

“小子,不是說一直想來家裏看看嗎,不帶禮物,也不拜年,大搖大擺一個人睡在這裏很開心是不是?知道Cherie的廚藝很好吧,剛炖了參雞湯,只怪你小子嗜睡沒口福,我一滴都不會留給你的。”

費淩就那樣自顧自的一邊說着,一邊用沾濕的棉簽在林博炀幹裂在嘴唇上來回塗抹。沒有了往日那霸氣渾厚的嗓音,不時的哽咽暴露了他心底那強忍的痛苦。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就再給你一晚時間,只一晚,明天要是還在睡,看我怎麽收拾你。”

費淩一邊笑着,一邊擡手拭去眼角那抹隐約的濕潤。我望着那滿是疲憊但依舊堅毅的神情,狠狠咬住了自己因為低咽而抖動的唇。

扔掉手裏的棉簽,費淩扶着床沿起身,仔細的檢查之前掖好的被角。站在費淩的身後,林博炀的臉頰因為腫脹扭曲的更加恐怖,鼻翼上的氧氣罩也随着不規則的呼吸起伏不定。盯着監護儀上跳躍的曲線,整個人也仿佛随之飄蕩在懸崖邊緣。

“費淩,照這樣子, Tony絕不是一般的嚴重,那麽只在這樣的條件下接受治療也是遠遠不夠。送去醫院吧,還有什麽比讓人活着更重要?”

費淩聽着,望着我,輕微的搖了搖頭。

“那天,得知Tony下落的那一刻,我的想法和現在的你一樣。徐總和我說,要我無論如何安撫好你的情緒,再聯系他決定出發時間。可我直接要求盡快啓程,那時候的想法是,哪怕只晚一秒,就會失去親兄弟一樣的Tony。”

“挂斷徐總的電話站在那裏吹冷風,想着一個又一個可以瞞住你的理由。我想,如果我們真的遲了,能少一個人心痛就少一個人心痛。我時刻告訴自己,你可以挺過沒有林博炀的五年,就可以走完沒有他的一輩子,只要有我在,你還是會像現在一樣開心,會學着撒嬌, 即使生氣,也總會有原諒我的那一刻。”

費淩的聲音沉沉的,低低的,和儀器運作的嗡嗡聲一樣,安靜得融入這奇妙的夜。

“到達澳門,徐總的朋友已經等在機場。按照之前的協商,我們連夜驅車趕到海港碼頭附近的一家破舊的小旅店,在地下室,看到了滿身是傷蜷縮成一團的Tony。那一刻,我近乎發瘋的拎起門口的鐵棒朝着那些人砸過去,要不是徐總的朋友攔住,我可能已經在警署接受調查了。”

“那,之後呢?”握緊汗涔涔的手,焦急的問道。

“徐總先走過去,看了看Tony,确認他還活着。後來才知道,我們到達之前,Tony只是被禁食軟禁,由于一直沒有從他那裏得到背後莊家期待的信息,加之漸漸有了我們出面的傳言,打手們才在左後關頭懷着滿心的怨氣下了黑手,按那領頭人的話講,再晚幾小時,我們就會是在碼頭認領浮屍了。”

“談了一天一夜,無論多少價碼,還是得不到莊家的任何信息。直到最後才勉強達成三百萬買下博炀的命。你可知道,就在你問我吃什麽的那一刻,最後一捆錢被從點鈔機下去下裝箱,三百萬,一條命的價錢。”

“三百萬,我覺得是值得的啊。你看,只要人還在,一切就都有轉圜的餘地。做得好,費淩。”

費淩聽着我的話,擡起手輕摸着我的臉頰。

“可是傻瓜,問題的關鍵不在這裏。”

“那什麽是問題的關鍵?”

“問題的關鍵是,有那麽幾個瞬間,我相信我是真的希望,Tony死掉。”

“死掉?費淩?”

“離開戈芬,從後視鏡裏,看到愣在那裏的你;去到機場,旁觀着一家又一家團圓後相擁離開的喜悅;到達澳門,意外看到盥洗室裏一個人吞藥的徐總;還有那些夜晚,躲在散發着黴味的地下室裏和那些下三濫讨價還價……我漸漸開始想象,如果Tony死掉,我們的生活會是怎樣的平靜——開開心心的活在這座城市,看着孩子們長大,那并不是個遙不可及的夢。而且,在某些時刻,我也在朝着那個方向努力着。”

“不,費淩,”我看着面前那張逐漸冷卻的臉,奮力的搖着頭。

“費淩,你一定是太累了,累的出現了幻覺。”我揚起手腕,看了看表。

“時間不早了,我去把雞湯帶過來,今晚,我們一起守着Tony,直到徐總聯系到接收的正規醫院。剛才是我不好,沒有體會到你的難處,其實Tony存在與否對我們是否幸福沒有多大的影響。我都想過了,等Tony傷愈,我們想辦法送他走,一切都會好的,不是嗎?”

說完,我直起麻木的雙腿,向着門口走去。

“等一等。”費淩猛地回身,拉着我的袖口。

“我沒有累到出現幻覺,一切都是真的,在回來的路上,我甚至已經把買到的安眠藥溶到了要喂給Tony的水裏,我想那計量是足夠致命的,特別是在那樣的情況下。而且,就在剛才,在浴室裏,我甚至想故意制造狀況讓他滑到,地上很滑的,我确定我是那麽希望的。”

費淩說着,雙手有力的揉搓着頭頂。漸漸變得緋紅的臉色染紅了那原本清明黑亮的眼眸,整個人也随着掙紮慢慢的縮到角落。

“費淩,費淩,你怎麽了,你不要這樣,你看着我。”

我拉起費淩,對視着那雙猩紅的雙眼。

“不是的。那時因為壓力太大了。你看,你剛才對着Tony說的話,才是你的真心。好嗎,相信我,恩?”

費淩看着我,慢慢靠到我的腹部。

“Cherie,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對的。但我知道的是,Tony或許一直愛着你,因為在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呢喃着你的名字,那聲音微弱難辨,可唇語是不會騙人的。我們都做過義工的,你知道的。”

“所以呢?你認為果決撇下我的人還會愛我?那個睿智冷靜的費淩哪去了?”

“我可能在思想上足夠理智,可是我的潛意識騙不了自己。就算我再不在乎,我還是會有負罪感的。我們不夠了解他,關心他,以至于今天的一切我們都有責任。如果我們一直在一起,我可以避免他走錯路的。”

“那麽,你是後悔了嗎,費淩,我們愛上了彼此,代價是奄奄一息的林博炀,你這麽認為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既沒有守護好你,也沒有履行兄長的責任。生意不是一切。”

“那麽呢,下一步,你打算如何挽回你的過錯?彌補欠缺的作為兄長的責任?”

看着沉溺于從未有過的萎靡的費淩,聽着那一席邏輯混亂的對白,我的顫抖顫動了空氣,也撼動了我對一切的信心。

“明天送Tony離開後,我會去中部的新公司待一段時間,整理一下自己。我希望你也是,看看自己的心,住着的到底是誰。”

“你不知道裏面住的是誰嗎?我會不知道裏面住的是誰嗎?”

我舉起左手,嶄新的婚戒光芒四射。

“這不是一輩子的承諾嗎?不是我們到達彼此心底的見證嗎?費淩,你讓我去确信誰?我還能去确信誰?”

激動的情緒,尖刻的喊叫,寧靜的夜,波動的心掀起千層巨浪。

看到近乎撕碎的我,費淩慢慢的站起身。

“天,不是的,Cherie,上帝我到底是怎麽了?陳宇?別這樣……”

我看着費淩,捂住疼痛難忍的胸口一步步的後退。可就在仿佛觸摸到門框的瞬間,猛烈的咳嗽聲和儀器的警報固化了一切。還處于搖擺中的我們快速的上前,卻看到大量鮮紅的血從林博炀的嘴角和鼻孔噴薄湧出,直至染透雪白的床單。

費淩一邊試圖阻止涓涓外湧的血流,一邊示意我地板上的電話。

“徐總,快聯系徐總,博炀,堅持住,堅持住啊。”

哆嗦着按下通話鍵,電話那頭,一樣的驚慌順着電波沖破寧靜的夜空。

嗅着空氣中的血腥,朦胧的淚眼前,一顆鮮活的靈魂仿佛正一點點的歸于沉寂,費淩的呼喊,依稀的救護車警笛也一點點離我遠去。

阖上沉重的眼,一聲驚呼,是那夜屬于我的最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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