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場秋雨過後，這座城市的氣溫急轉直降，第二天就從秋涼直接跌到了冬寒。路上的行人無一例外地都裹上了棉服和圍巾，依然在刺骨寒風中冷得瑟瑟發抖。

冷。泡泡把四只爪爪都窩進自己毛絨絨的肚皮底下，還是感覺自己整只狗從頭到尾都快被凍成冰棍。

也對，車底下四處漏風，僅有的一點餘熱在寒風中發散飛快。除了能抵擋頭頂飄落的毛毛細雨，似乎就沒什麽作用了。

躲了一會，實在冷得不行了，它沮喪地用僵硬的四只小短腿從車底下爬了出來。或許多動一動，身體就不冷了。可是它現在實在是餓得沒力氣玩咬尾巴或看誰蹦得高的游戲——即使這些都是它最拿手的。

當它在暖融融的四方籠子裏出生長大那會，它經常可以得到美味的小零嘴作為獎勵。

去找吃的吧。

矮小的它邁起四只小短腿小跑起來。因為用力很猛腿又很短，遠遠看去，像一團髒兮兮的球體在一蹦一蹦地前進。

泡泡知道吃飯的地方在哪，在快要抵達的時候，它聳了聳鼻子四處嗅嗅，下一秒又被嗆得打了個噴嚏。

幾天過去，它已經習慣了這裏的食堂的味道。垃圾桶那股濃烈的氣味對狗狗的鼻子來說堪比毒氣彈。

不過泡泡聳鼻子不是為了這個，它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确認。

流浪狗，俗稱野狗、棄犬。這座城市生活着成百上千條流浪狗。這些狗生活在人們看不到的城市的夾縫裏，為了活下去和同類争奪貧瘠的生存資源。因為前面毗鄰一條小吃街，這個路口的垃圾桶一直它們眼中最豪華的一個食堂，也只有食物鏈頂端的強者才能擁有。

泡泡不知道食堂還能有隸屬之說，直到受過幾次社會的毒打教訓。

确認安全。此時的泡泡正專心致志地埋在一個腐臭味的垃圾袋裏拱啊拱，突然間眼前的視野一個天翻地覆，同時背上一陣被猛擊的劇痛。泡泡一整只狗都從垃圾桶上滾落，頭上還套着垃圾袋，一直滾了幾米遠才停下來。

它吃痛地“嗷嗚”一聲。

等它笨拙地甩開了頭上的袋子，這只矮種狗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垃圾桶旁幾條兇神惡煞的巨人狗。

它們身上有肮髒的皮癬和斑痕、眼神中帶着赤裸裸的暴戾，還有充滿爆發力和攻擊性的四肢，它們從喉嚨裏發出威脅可怖的低吼聲，咧出的髒黃牙齒看起來能一口咬斷它的脖子——相比它這只弱小可憐的新人，它們才是真正的流浪狗。

泡泡雖然野外生存能力為零，小動物敏銳的直覺使它在“嗷”了那一聲後馬上識相地消了聲，顫顫地呆在原地，不敢再有動作。頭頂兩只立起的狐貍大耳也慫慫地成了飛機耳。

眼前這幾位看起來顯然已經是當地的一霸。其中有一只叫了一聲“老大”。聲音粗粝難聽。

“已經第三次看見這只東西了。”那個聲音在說話，無所謂被眼前的小東西聽到：“幹脆當成口糧算了。”

泡泡一下子抖得更厲害了。它也不敢擡頭，甚至能聞到寒冷的空氣裏腥臭的口水味。它什麽也不懂，更不知道這些狗是不是真的會吃了它，而真到了那個時候靠它自己逃跑的幾率又有多少。

求生欲使它控制不住在有限的餘光裏無措地四下張望，搜尋救助。這一瞥，果真讓它捕捉見了牆角後面探露出來的半顆腦袋。探露出來的那一只濁黃的貓眼睛，和此時泡泡恐懼發顫的目光對上了。

那只貓停頓一下，又悄無聲息地退回了牆裏，消失在泡泡的視線裏。

泡泡絕望了。剛才被咬的那一塊地方有熱熱的液體流出來，它凍得在寒風裏打了個大大的哆嗦。這個哆嗦動作太大了，一下就抖斷了那根緊繃到極點的脆弱神經。

它知道不能跑，自己根本跑不過這三只被惹怒了的大家夥，跑了就是死路一條。它當時已經産生了一種絕望的、自暴自棄的念頭，或者已經惶恐到慌不擇路。幾只狗眼見着小短腿絕望地嗷嗚一聲，聲音又細又嫩，簡直像是在跟人類讨要糖果——然後泡泡像個小炮彈一樣撒丫子就開始狂奔！

小家夥跑起來短腿亂蹬，耳朵飛甩，圓滾滾毛絨絨的屁股一蹦一抖，在寒風裏留下了一個驚恐逃竄的背影。

它也不知道饑餓的自己哪來的力氣，身體裏身為一只狗的的潛能在那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爆發。只能說腿到用時方恨短，肚皮下四只小短腿揮舞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在空氣裏舞出了殘影！

它拼命跑啊跑，背上的見肉的牙印子似乎被撕裂得更嚴重了，溫熱的血液順着身子流下來，把它的毛毛黏成一绺绺的，痛覺被寒冷所麻痹。它害怕極了，只能往死裏用力地跑，反正它也不認識路，一直到身後再也沒了那些流浪狗的聲音，它才在一個隐蔽的路旁停了下來，吐着舌頭哼哧喘氣。

剛才的貓，泡泡認識它，那是一只身上有着好幾種雜紋的貓，因此它不能很好地判斷出那是一只橘貓、貍花貓或者白貓，可能是三者都有。泡泡曾經見過它自己一只貓将馬路中間死去的一具貓屍體往路邊拖。

期間有大車不停地開過來，它在輪子壓過來之前迅速閃躲進路邊樹叢，動作娴熟。又在下一輪車來之前跑回路中間，繼續叼着不會動的貓屍體往路邊拖。

泡泡當時剛流浪沒幾天，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幕就印進了腦子裏，從此揮之不去。

“狗狗？”

一個無害又柔和的童聲在前方響起。泡泡先是被吓了一跳。它反射性地身子一僵，發現前面只是幾個小孩子後，很快又顫巍巍地松了口氣，剛才真是太驚心動魄，而它實在是太累了。

是人類——它喜歡人類。人類對它們這種寵物犬一般都十分友好。它的主人不介意分給它食物和溫暖的小窩，會和它一起玩，比那些兇巴巴的同類朋友要友善了不知道多少。

它現在的被凍的身子發麻，它的肚子也從來沒有這麽饑餓過，它都要懷疑裏面是不是鑽進了垃圾堆裏的蟲子，在密密麻麻地啃咬着它的胃。

它需要一點食物，它會餓死的。

小孩子可能會有點難以溝通，不過它現在餓極了。它願意試一試。

不是一個小孩子，是一群。泡泡睜着一雙圓溜溜黑潤潤的眼睛，望着來人，努力想傳遞一點善意的信息。尾巴上的毛經過這些天的流浪已經變得雜亂不堪，它還是盡力地搖起來，使自己顯得友善。

“狗狗！”

柯基是親和力很強的小狗，它們吐着舌頭看着你的時候，表情就像在朝你親密而依賴地微笑。

孩子們顯然也很歡快，只不過不是泡泡想象的那種。

泡泡意識到哪裏不對勁的時候，它們已經拖着小狗的兩條前肢将它從藏身之處拖了出來。泡泡無處可逃，小孩子動手沒輕沒重，它被粗暴地按在冷硬的地面。這些天一直精心保護的肚皮上的絨毛，也是它身上唯一幹淨的地方在地上磨蹭。突然它感覺自己的尾巴被狠狠扯了一下。

泡泡痛得叫出聲，它這時候終于知道該惶恐了，拼命扭着身體、四爪亂蹬。一個小孩子看它叫得好玩，一屁股坐在了它的腦袋上。

人類壓倒性的蠻力根本不是它這種小型犬可以抵抗的，它強制性地被按在地上不能動彈，只能被迫感受着那些可怕的魔爪在身上四處肆虐，最後伸向了自己脆弱的尾巴。泡泡的毛被扯痛了。

等到那些小孩子歡呼着散了，泡泡驚惶得想要飛竄離開，卻感覺身後的尾巴被緊緊綁上了什麽東西。它哪裏管得了那麽多，只顧着逃跑，身後緊跟着響起了一串當啷當啷的嘈雜聲響，原來是一大串被剪開的廢棄易拉罐。小孩子們借此來取樂。

那些恐怖的聲音讓泡泡更慌了，它只知道遵循本能地想要逃跑，卻在無論跑到哪個方向都會突然竄出來一個攔路的小孩子。那些人圍成一個圈，故意大聲吓唬那只膽小的狗，哈哈大笑，然後看它沒頭沒腦地四處亂撞。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年齡小一點的孩子沒守住，讓泡泡居然真的逃出了那個噩夢的包圍圈。它帶着身後一串哐當直響的易拉罐飛快地跑，肚子裏傳來一陣又一陣痙攣的痛感。

小炮彈一樣的狗影嗖的一下鑽進了花壇裏，立刻感到身體上挨了一記重重的棍子，火辣辣的痛感伴随着女人銳利的尖叫：“什麽瘋狗！天哪！這裏都是小孩子啊！快滾！！！”

那女人也是怕狗咬人，吓得使盡全力。毫不留情的棍子接二連三地落下，看那矮矮墩墩的身影嗷的一聲，飛快地從掃把棍底下竄走了。

也不是沒有好的事情發生——那個女人還想踹過來一腳，那一腳落下正好踩中泡泡身後綁着的繩子，它以為是要被抓住了，更加瘋狂地想掙脫。就這麽一用力，那圈繩子是被生生拽下來的，連帶着那條原本毛絨漂亮的尾巴上被磨掉了一圈皮肉。

泡泡凄然地嗷嗚一聲，跑遠了。

這次泡泡不敢停下，身後的聲音如影随形地一直驅趕着它。直到它精疲力竭，四條腿快要沒有知覺了，才不得不喘着粗氣緩緩地停了下來。

它從一開始就沒跑對路，這一下直接竄到了大馬路上。

泡泡已經頭昏眼花，無法再去細思頭頂那些閃啊閃的黑白色燈代表什麽意義。它已經感覺不到寒冷了，四肢像灌進了鉛塊那樣酸軟沉重。它跑得搖搖晃晃，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

泡泡用身體裏最後的力氣，小跑着朝對面沖過去。

大家夥們飛馳而過，輪胎的聲音聽在它耳朵裏成了巨大的轟鳴。一只看不清物種的小動物在馬路上沒頭沒腦地飛竄，一輛車被迫急剎停下，刺痛耳膜的剎車聲着實吓了泡泡一大跳。它只能害怕地強迫自己跑得更快、更快一點……絲毫不知一輛看不見它的大卡車正正地朝它飛馳而來。

看得出它很急切地想要跑，但是四只使用過度的小短腿已經漸漸不頂用了。它能聽到陌生而可怕的聲音越來越近，只拼命地拔腿往前奔，恨不得自己能飛起來。

泡泡拼命地往前一躍——這次它感覺自己真的飛起來了，不是那種用四肢奔跑的時候的短暫躍起，它的四只爪爪奮力撲騰着也碰不到地面，再也沒有落到地面上，同時後頸傳來被叼住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