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秋之後，早晨和傍晚的風都有了明顯的涼意，更顯得白天裏太陽光照在身上的暖和。風吹起來的時候，還會卷帶起地面一片的沙土，幾片枯葉簌簌地跟着跑。

一起跟在後面跑的還有一只小柯基。

它一路追逐着前方被風刮得骨碌直滾的紙巾團子，一雙溜圓的黑眼睛專心致志地盯着紙團看。

柯基的前肢微屈下來，它躍躍欲試着，争取要一擊把這團嚣張的紙巾撲殺。

它還沒撲上去，正要攻擊的動作被一道熟悉的聲音打斷了。

“唷。你還沒死呢。”

聲音的主人從兩面牆壁的中間擠出半個身子來，是泡泡很多天沒見到的小白狗。

它一雙眼睛照例上下打量起了小柯基，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陰陽怪氣地說：“命真好啊。”

泡泡倒是沒有聽出它話裏酸溜溜的意味。小白狗除了老大以外跟它說話最多的狗，它已經好幾天都沒見這位朋友一面了。它朝小白狗露出了友善的微笑。

“你怎麽回來的？”白狗接着問它。這一片街區之前有過狗瘟的傳聞，而處于風暴中心的當事狗，此時就完好無損地站在眼前。

“嗯？我走回來的呀。”

小柯基一歪腦袋，朝四面八方都散發着過分可愛的氣息。

用你那三級殘廢的腿嗎？白狗心裏罵了句傻子，又說：“你怎麽還敢回來？”

泡泡正要回答，路口的一聲來自大型犬的狗叫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一只身高腿長的狼青無聲地站在那裏。

光是站着不動，那個身影就很具震懾力了。狼青一雙黢黑的眼睛正在看着這邊。

——老大來接它啦！

小柯基身後的尾巴搖得不能更雀躍。如果不是體重擺在那，照身後那條尾巴這個搖晃速度，可能要帶着它原地起飛。

它伸長脖子也嗷嗷嗷了幾聲作為回應。

泡泡四只jio已經按捺不住要朝外跑，但還記得自己的朋友，扭頭一看，只見小白狗半個身子已經縮回牆裏面去了。它飛快地解釋道：“老大讓我回來的呀！”

那一天傍晚，兩個空罐頭盒子被埋在了大樹底下。老大只是說它可以回來，其它的什麽也沒解釋。

老大平時是話很少的，就算開口了，那也是言簡意赅，惜字如金的。

但是它口中說出的每一句都充滿了毋庸置疑的沉甸甸的信服力。它說是這樣，那就不用再懷疑其他。

泡泡就是全心全意地覺得，老大好厲害啊。

“我要走了！再見！”

泡泡和朋友道別完，撒丫子就跑了起來，一蹦一蹦地奔向了不遠處的老大。

狼犬的身影站定在那個路口，等待着那只小短腿從遠跑到近，一路蹦到它身邊。

柯基沖得太猛剎不住車，到了之後又借慣性快樂地繞着老大轉了半圈，然後飛快地轉回來，仰起臉看着老大傻樂。

一直等到這只小短腿跟上來了，狼青才開始不緊不慢地往前走。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走在一塊，畫面看起來竟然分外和諧。

今天它們有特別的事情需要做。

這附近出現了一對帶着尋狗啓事的小情侶，見人就問問這一帶的路人，每個人都問，看起來很是焦急自責的模樣。

啓事上的照片赫然就是一只小柯基。

那張啓事也被張貼在了電線杆上，是方便人類查看的高度。所以只有老大看到了那張啓事，它今天帶小短腿過去。

小柯基的心情如同要出門郊游，一步一蹦跶的，緊跟在老大身側。差一個背簍，它就是森林裏那采蘑菇的小姑娘。

可可愛愛，沒有腦袋。

不為什麽，單純就因為在老大身邊所以感到高興。

安上次帶它回來的那一天，那是小柯基狗生中第一次跟在老大身邊走在路上。

狼狗高大的身影像是一面會走動的牆，把一半的視野都擋住了。但是，小柯基心裏又從未感受過如此敦實飽和的安全感。

泡泡走到最後，毛茸茸的胸膛都挺了起來，變成了一只昂首闊步的小柯基。

路上遇見的每一只狗都看清楚了它小柯基。再也沒有狗出來質疑它和吓唬它了。

連安都跟它走那麽近了，不是嗎？

只要跟老大在一起就永遠會有好事發生。就算是壞事，如果老大來了也一定會變成好事。泡泡這樣堅信着。

安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跟在它身邊的小矮子此時心情有多雀躍了，那條控制不住的尾巴幾次都甩到它後腿上。

可以理解。在外面風餐露宿了這麽多天，終于可以回家了，小矮子是該開心壞了。

在它的認知裏，從一開始就沒把這只嬌氣的小玩意當它們之中的一員看。寵物和流浪狗，完全就是兩個不同的物種。那麽如今它回去也是自然而然的結局。

挺好的。安收回目光。

它只是希望這只小短腿以後長點心，從今以後，再也不要自己走丢了。

泡泡超級自覺的，它對自己的定位就是作為老大的一只挂件，因而跟得很緊，亦步亦趨。

兩只狗拐出一條小巷，在那裏，已經有一只不認識的大狗在那裏等着它們了。

大狗是一只馬犬，但好像又不是純的，一雙眼睛是冰藍色。泡泡半個身子被擋在老大身後，它好奇地盯着那雙眼睛看。

什麽犬種的眼睛是冰藍色？

馬犬也是大型犬。威風是威風，不過這只狗長了長了張黑不溜秋的臉，相貌就有點點欠佳。

那只馬犬先和安打了招呼。它特意低下頭，好湊近觀察那只小矮人。

它一個狗在這守了那麽長時間也不容易，抓心撓肺的，快要好奇死了。

小柯基乖巧被看，一邊打招呼：“您好。”

小小一只，跟個毛絨玩具一樣。那四條腿，說實話，就跟長着玩似的。

不過這話它沒說出來。看在安的面子上，馬犬最終只含蓄收斂地發出了一句平平的感慨：“……就是你啊。”

泡泡好奇地看着它。雖然這話說得沒什麽問題，可是，它說話的時候為什麽還要憋笑。

或許是對這種熟悉的感覺太敏銳了，泡泡愣是聽出來了“好矮啊”的弦外之音。

它這會終于想起來了，如此熟悉的冰藍色眼睛，是半只哈士奇啊。

小柯基自己往老大腿邊又貼了貼。

還是老大好。無論是它們第一次見面，還是任何什麽時候，老大從來沒有說過它矮，老大說它可愛。

安問它：“他們還在嗎？”

“在，一時半會走不了。”馬犬道。

說完，它總算收回了對柯基過分好奇的目光，支起身子，走去了前面帶路。

馬犬在前面一路小跑，忽然察覺不對，停下來一看，身後哪裏還有什麽狗的影子。一大一小兩只在遠處被甩掉了老長一截路，還在那慢悠悠地晃呢。

它只好在那邊又開始了等待。泡泡一來就聽見它的抱怨：“好慢啊，安。”

哼哧喘氣的柯基先臉紅，它拖老大後腿了。老大也不解釋，只是側着頭，看小柯基喘氣。

它們來到了一個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一起在遠處觀望。

馬犬跟泡泡搭話：“小矮……呃，小朋友，你之前為什麽會走丢啊？”

它不提還好，一說起這個問題，泡泡就迷糊起來。

要說它當初為什麽會一只狗在外面走丢，泡泡之前想了很久，最後得出結論，大概是因為它在後面跑得太慢了，追不上家裏的汽車的緣故吧。

汽車開走了，留下一串尾氣。小柯基在後面邊叫邊追，沒有追上。

它知道自己跑不快。但是老大是第一個特地放慢腳步專門等它的狗。

不過它是不會把這個理由說出口的。它看出來了，那只半哈士奇很有可能要在心裏嘲笑它矮。

它個人的面子事小，老大的面子事大。聰明的小柯基昂着腦袋，只說：“是我自己跑丢的。”

在行色匆匆的路人之間，伫立着兩個手拿尋狗啓示的人。他們逢人便重複地着相同的一句話：“你好！請問在附近有見過這只狗嗎？”

路人擺擺手。他們臉上的表情便迅速地黯淡下來，道了謝，馬上又接着問下一個。

安看了一會，低頭問身前看得專注的小柯基：“是不是？”

泡泡只看到他們的背影，像，也不像。它猶豫起來。

馬犬在一邊拍板：“那就肯定是了！”

它擡頭看看老大。

安對它點了個頭。泡泡猶豫了一下，它忽然回過身，将半個腦袋連帶一只柔軟至極的耳朵，一起蹭了蹭老大的腿。

因為柯基的毛毛和狼狗不一樣，是蓬松的，因而泡泡這一埋腿，小半張臉都扁了下去。

換做平時它的狗膽肯定是沒這麽大的！可是它這會舍不得。

狗勾對于自己的喜歡都是很誠實的。

安整只狗都僵住了，還好只有短短一瞬。小柯基蹭完，跟老大乖乖地說了一句“老大拜拜”，然後依依不舍往前地走了。

毛茸茸的屁股左一抖右一抖的，因為腿長有限，所以大腿肌肉好像連着屁肌一塊長了，就，可愛得不講道理。

泡泡一只狗慢慢往前走去。

安目送它走過去。馬犬忽然将腦袋湊近了，問：“就這麽走了啊，後悔了嗎？”

安聽得莫名其妙，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它：“你在說什麽。”

那只小寵物是一定要被主人領回去的。這樣它才能活着。這種事情，它從見到小傻子的第一眼開始就知道了。

安把頭轉回去，繼續看。

馬犬啞然。舍得就舍得嘛，那你還盯人家那麽緊幹嘛。

安，真是一只雙标狗啊。

遠處，路口的兩人率先發現了逐漸靠近的小柯基，他們反應很大，馬上一前一後地跑了過來。泡泡站定在那裏，不動了。

那個女人先跑到小柯基面前，她呆呆地看着泡泡，脫力地就地蹲了下來，忽然見将臉埋進手裏，一抖一抖地哭了起來。

她哭得那麽用力，臉都憋紅了，在看到小柯基的那一瞬間情緒忽然崩潰。或許已經壓抑了太久。

女孩哽咽地哭着：“不是……為什麽又不是！已經這麽久了，我家的狗怎麽辦，到底跑去哪去了啊……”

趕來的同伴就站在身後安慰她。

小柯基就乖巧地坐在他們面前看着，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澄澈又安靜。

泡泡想，她一定很愛她的狗狗，不然不會流這麽多的眼淚。

這樣的場景就在它眼前，但是又和它隔了一個世界。女孩還在哭，她的悲傷收也收不住。

世上有的人迷路，有的人尋覓，有的人等待，也有人沒有家。

小柯基從一開始就好像明白了什麽。它傻乎乎的，但是也懂得對一些事情不用抱有太大的期待。

它一只柯基，在外面也有努力生活哦。

只是因為老大來找它玩，它今天就很開心。

小傻子的心就那麽一丁點大，只率先裝得下快樂的事情，不開心的事情就裝不下了。

埋着頭的人還在斷斷續續地說着什麽。她依然還是哭得不能自已，小柯基等了一會，它覺得自己該走了。

小柯基慢慢站起來。回頭一看，老大果然還在後面安靜地等着它呢。

身後的尾巴歡快地輕輕搖晃。泡泡一步步地往回走，它最後又望了身後還在哭泣的女孩一眼。它其實就很想告訴她，她的狗狗一樣很愛她，就和她愛她的狗狗一樣。

沒有為什麽，狗勾的愛不用問為什麽。

小柯基回去的時候，狼青還維持着原來的姿勢在那裏等它，一張臉上依然看不出什麽表情。

“走吧。”它對泡泡說。好像它們果真只是來郊游一趟。現在郊游完，它們要一起回去了。

狼青一轉身，小柯基就輕車熟路地跟上了。來時帶了只小跟屁蟲，回去的時候，小跟屁蟲還帶着，還跟得更緊了。

只是小跟屁蟲的興致好像不高。似乎是有心事了，不知道在想什麽。

泡泡也是有自己的心事的。老大之前看過了那張尋狗啓事，就這樣，它居然還能把照片上的小柯基認成自己。

明明昨天還誇它可愛的！泡泡心裏氣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