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柯基身子立正得筆直筆直，目視前方，昂首挺胸，連腦袋上兩只耳朵都認真地支棱起來。

從耳朵尖尖的高度，畫一條水平線過去，小柯基的高度比它身旁那整齊壘起來的一摞空罐頭殼子高了那麽一點兒。

連續好幾天，老大每天準點給他帶一個罐頭來。

每次都是重複前一天的內容，放罐頭，開罐頭，然後在它吃飯的時候一言不發地離開。老大的風格和它本人一樣幹脆利落，超冷酷。

不知不覺，都已經過了這麽多天了。

泡泡每天都把吃空了的罐頭拖回藏身的巷子裏面，一天一個地收集起來，碼放好。

這條夾在牆根和牆根之中的迷你小巷子，泡泡仗着身材優勢在裏面可以來去自如，再大一點的狗狗就不行了。

不過沒有屋頂這一點有些不好，不過這裏還是成為了它新晉的藏身之所，

這一疊的空罐頭旁邊，還有另一堆看起來很豐富的東西。

而這一些，就都是它泡泡的私人珍藏了。

這裏面，有的是沒有手腳的塑料娃娃，有的是還保留着某種肉香的包裝袋，有亮晶晶的玻璃瓶子……每一件，都是泡泡從外面精挑細選帶回來的寶貝。

在這一堆裏面，體積最大的一件應當是放在最裏面靠着牆的那個doge抱枕了。

柯基不能明白的事情很多。比如在人類世界中還有表情包這回事，比如人類會拿狗狗做表情包這回事，再比如，這個髒乎乎的抱枕其實是一只斜眼柴犬這回事。

泡泡第一眼看到在垃圾堆裏的它，還不能理解是怎麽回事。小柯基站在那個和他一樣大的抱枕旁邊，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這，這個東西……難道上面畫的是它嗎？

哎。

好害羞呀?(?????ω?????)?

泡泡搖了搖尾巴，走上前，害羞又矜持地把那個大抱枕一點點拖回了自己的地盤。

雖然是這一堆裏面它最喜愛的東西，但那個漏了棉花的抱枕從帶回來之後一次也沒有被泡泡拿出來過，被小柯基很珍惜地保存着。

因為這一大堆，這裏所有的東西，說是它的珍藏吧，實際上它們其實都是小柯基給老大找的心意滿滿的回禮。

只不過泡泡目前還沒有找到一件完全能夠符合它心意的禮物，這些東西，雖然小柯基覺得它們可以，只是要拎出來送給老大的話，就又差點什麽。

小柯基今天也在努力奔波尋找世界上最完美的回禮送給它的老大。

泡泡是這一帶最勤奮最努力的狗了。每條狗都差不多認識這條打了雞血的小短腿。

每天天不亮，它的小身影就會嗖嗖地出現在各條小巷子裏，第一個奔向清晨的垃圾桶。然後是一天的勤勤懇懇地四處尋覓。

看着那個腿短志堅的小身影努力奔跑的畫面，甚至還能從中感受到幾分莫名的勵志和感人。

勵志的泡泡今天依舊早早地出了門。照例在自己的“門口”看見了随地亂扔的果皮和垃圾。

可能是夜裏的風太大，這幾天總是能在家門口看到有這樣的東西。有一次，甚至把一只死老鼠都刮過來了，那一次吓得泡泡一整天都不餓了。

今天還好。勤奮的小柯基化身掃地基，三兩下收拾完了果殼紙皮，帶着它們一起上班去。在它身後留下了一片幹幹淨淨的地面。

泡泡依舊是最早奔赴垃圾堆的那只狗狗。它屏住呼吸，預備着大幹一場，整顆腦袋都埋進裏面去了，外面只露出一個渾圓憨厚的屁股，和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就在它辛勤工作的時候，旁邊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出現。

“……你聽說了沒有？最好給我小心點哈，你要是也被傳染了咱倆就別見面了。”

被埋在一堆垃圾裏的柯基耳朵一抖，不小心聽見了外面兩個聲音在說閑話。

第二個聲音在回答：“行了，知道了。”

“狗瘟是誰帶過來的？”

“不是我們這裏的狗。據說是一只主人被丢掉的品種狗。據說很久了也沒來找，就是得了治不起的狗瘟才會被丢呗，都是這樣的。”

哦，看來最近是有傳染病流行，好可怕，它最近也要小心才好。

“那只病狗長什麽樣？”

“害，你是沒見過，太慘了……得了那種沒見過的病，腿只有那麽一點點短，還沒一截火腿腸長，跑也跑不快，那不是等于殘廢了嘛。”

泡泡：……

泡泡：？？？

好過分的對話。不會是在說它吧？

那只議論它的狗要說的是別的方面，或許泡泡這個缺心眼子還聽不出來。但是，論腿短，這附近一帶還有第二只腿短的狗嗎？

沒有了，比它矮的狗腿可能都比它長。

泡泡好氣哦。腿短才不是病。

“那只狗也是倒黴，得了那種病，以後也只能等死了吧。”

“也不知道它現在在哪，要不然我也能先避一避。”

有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忽然插入了它們的交流：“……是在說我嗎？”

兩只狗頓時齊齊看過去。它們這才發現，一直藏在垃圾桶後邊的還有另外一只狗。因為附近氣味太沖了，它們沒能第一時間聞出來。

柯基友好的小腦袋首先從垃圾桶後邊探出來，然後是身子，然後是腿。

看見泡泡的短腿和脖子上的項圈，兩只狗齊齊都陷入了沉默。它們沉默着，一邊迅速退後了一段距離，兩雙眼睛一起警惕地盯着泡泡。

泡泡：“早上好~”

兩只狗又退後了一步，其中一只已經做好了随時要跑的準備。

“等等！”泡泡急忙解釋：“你們誤會了！雖然我和你們長得不太一樣，但是這個不是病，是天生的！看！”

泡泡往外小跑了幾步，展示着自己能跑會跳的身體。兩只狗對視一眼，顯然不相信。泡泡語氣篤定地保證着：“真的！我不騙人！”

其中一只大黃狗反駁：“那你自己說，你為什麽被趕出來？”

這個問題倒是讓泡泡愣了一下。它茫然而又誠實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你之前有主人的吧？你這樣的狗很少有出來流浪的，只有得了病治不起的才會被人趕出來。”

它們見過太多這樣的事。這只短腿出現在這裏有一段時間了。要真是走丢的狗，不會連半張尋狗啓事都看不到。

另一只狗才一邊大聲附和：“對啊，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嗎？你明明就是病狗！”

泡泡搖頭：“我沒有生病呀，看，我現在好好的！”

然而沒有狗會相信它。之前已經有過先例，被丢棄的狗生病了，又傳染給這一片的狗。

這些未知的病很可怕，随時傳染到下一只狗身上。萬一得病了，不管是什麽病，都是絕症，沒有狗會管你，只能等死。

“這只狗是個騙子。”它們說

泡泡還想解釋，大黃狗擺出攻擊的架勢，從喉嚨裏發出威脅的低吼。泡泡不由得退了幾步。

它朝泡泡叫了一聲：“還不快滾開！”聲音之大，另一只狗也沖着它一起吼叫起來。

泡泡被吼得一哆嗦。小家夥給吓得不輕，垃圾也不敢再翻，慌張地逃掉了。

“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後面傳來兇狠的威脅聲。

泡泡一口氣跑出了好幾條路之外，累得它好一頓喘氣。小柯基跑到了沒有人的地方，腳步這才慢下來，漸漸地跑不動了。

小傻子神經再粗短，在剛才拼命逃跑的路上也回味過來了。

難怪它覺得這幾天路上其他的狗都變少了，原來大家都只是心照不宣地在避開它而已。

那麽說，在它家門口出現的那些東西都不是偶然了。

小柯基左邊看看，又朝右邊看看，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太安靜了，顯得路中間這只低垂着腦袋的狗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別的狗好像都有朋友。只有它一個柯基，從第一天流浪到現在，一直都是孤零零地在這一片到處亂跑。

可是它本來還想交朋友的。

為什麽都不喜歡跟它玩呀。

這幾天連他（單方面宣布的）最好的朋友小白狗也不再出現了。老大不能算是朋友，老大是大恩人，最超級無敵好的老大。

不過沒關系。泡泡想到了老大，它認為自己現在還有要事在身。于是振作了一下，自己一只狗往附近另一個垃圾桶的方向走去。

可是今天不再是泡泡的幸運日了。今天是它的倒黴日。

它在另一個堆放垃圾的地點遇到了之前的黑狗母子。狗媽媽顯然對小狗崽們有着很強的保護欲，因此它對這只危險的小柯基表現出了最大的惡意。

泡泡在還沒有靠近之前就被吼了。黑狗的攻擊性很強，朝他龇出了犬牙，要是這只帶病的狗膽敢靠近一步、傳染給它的小孩的話，它不介意在這裏跟它打一架。

“滾遠點！你這只畸形狗！快點滾出這裏！”

泡泡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它被趕走了。

沒關系。路上的小柯基一邊小跑，一邊自己跟自己小聲地說話：“我才沒有得病呢。”

“才沒有得病。”

柯基小跑起來，有些滾圓的身影在路上一蹦一蹦的。泡泡又重複了一遍，自己和自己達成了一致，它才不是什麽病狗，沒有狗瘟，沒有得病。

路上它差點被一只虎斑犬給咬了。太可怕了，長着恐怖獠牙的大嘴險險在它耳邊擦過，泡泡心髒快停跳了，在一瞬間吓得發揮了平生最巅峰的速度，拼命逃竄開去。

它跑出去好遠，慢慢才回味過來剛才逃走的一瞬間身後爆發的嗤笑聲。或許那些大狗只是吓唬着好玩，想拿它狼狽逃走的樣子尋樂而已。

流浪狗們的世界并沒有友好一說。它們生存環境惡劣，相互之間更多的是敵對和歧視。

看來它得了狗瘟這個不實消息不知何時已經傳得很開了。泡泡現在顯然處于歧視鏈的底端。

“滾遠點！你這只病狗！”

它們的聲音在背後這樣說着。泡泡明明已經跑開了那麽遠，可是那些聲音還是陰魂不散地在背後追趕了小柯基一路。

“我才不是病狗。”

小柯基自己跟自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聲。它一鼓作氣，鼓搗着比別人都短的四條腿往家裏的方向奔跑。

泡泡決定好了，等晚一點，在外面晃的這些狗少一點的時候，它再出去覓食好了。一樣的，可能到了晚上，它的收獲會更多也說不定呢。

小柯基一路奔跑回家。

好不容易到家門口，它卻停了下來，整只柯基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

巷子的盡頭被人封死了，因為空間狹窄，平常的狗狗輕易進不去，所以泡泡用這裏來堆放它的寶藏。

畫着它的臉的新抱枕被珍惜地放在靠牆的位置，它辛苦收集來的各種小寶貝們堆在一塊，還有最重要的，牆角一摞收藏了好幾天的空罐頭盒子。

不知道期間哪只狗來過，撒了一泡騷臭的尿在這些東西上面。現在那裏散發着一股難堪惡心的尿騷氣，讓人連靠近一步都不想。看樣子，可能還不止一只狗在這裏惡作劇了。

患了狗瘟的家夥的全部狗的公敵。它們都恨它，想讓它走。

今天出門之前泡泡還昂首挺胸地要給老大找到最好的禮物。出去一趟回來，它這幾天的心血就都沒有了。

可能沒有人知道，一只小短腿靠自己一點點地收集到這些東西要付出什麽樣的努力。這裏的每一樣東西，泡泡都喜歡得不得了。

泡泡在門口停了一會，慢慢地走進去了。

“我才不是病狗呢。”

它小聲嘟囔着，只會重複這一句話。

它不是沒人要的狗，不是病狗，也不是畸形。

小柯基走過去。還好罐頭盒子是疊成一豎條的，它把放在最上面的那一個沒有淋到尿的空罐頭叼在嘴裏，随後轉頭，一只狗走了。

“我才不是病狗。”

為了給自己鼓氣，小柯基含糊不清的聲音又比剛才更大了一些。它走出巷子，深深地吸一口氣，把眼睛裏那顆眼淚憋了回去。

“……我才不是病狗。”

小柯基帶着它的最後一個空罐頭盒子，一只狗噔噔噔地跑走了。

……

這只矮冬瓜今天跑得太遠了。安最後是在一棵老樹下瞥見一個正在用前爪刨坑的身影。

這一課百年大槐樹足有幾人合抱那麽粗，龐大而厚重的樹冠蓊郁，灰不溜秋的小狗躲在下面，像是樹根旁邊的一顆土豆，不仔細看的話一眼還找不着。

藏得還挺嚴。安走過去，正在奮力刨坑的小柯基頭頂上的大耳朵抖了抖，在腦袋還沒來得及擡起來之前，身後的尾巴先誠實地飛快搖擺起來了。

“老大！”小柯基揚起腦袋，看見老大，嘿嘿的就開始傻樂，小粉舌頭也吐出來了：“你怎麽找到我的呀！”

老大今天又雙叒叕給它帶來罐頭來了。老大好厲害啊，天天有罐頭吃。

下午的時候，它帶着自己所剩的唯一一個空罐頭殼子跑了很遠，決心一定要把它藏起來。

泡泡決定了，這一次它絕對不要再讓別的狗找到了。

它一只狗不認識路，看到路口就拐彎，哪裏人少就往哪裏鑽。最後跑到了這個安靜的地方。泡泡想着要把它埋起來，埋在這裏，以後它也不怕找不着了。

問完這話，小柯基又覺得不對。老大肯定是和平常一樣，先去它家裏找的它，沒有找見後才找過來的。

那麽它家裏的情況老大已經知道了。

不止是家裏，老大這麽強，它肯定什麽都知道了。

小柯基猶豫了一下，身後的尾巴搖着搖着，就沒那麽歡騰了。

被所有人都孤立的感覺很讨厭。

泡泡不知道怎麽跟老大解釋自己沒有病這回事。其他狗把它當騙子，泡泡已經很難受了，如果老大也把它當騙子……泡泡想，它可能會有點難過。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老大面前忍住眼淚。

小柯基忽而就低下了腦袋，用灰溜溜的前爪一下下地扒着土，繼續剛才沒刨完的坑。

它現在又不太想要見到老大了。或許過幾天，大家就能相信它其實沒有生病這回事。那麽它和老大之間就可以還像原來一樣。

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一起待在樹蔭下。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開，空氣安靜得讓人難受。

狼青不知道為什麽還沒有走。它在刨坑的小柯基面前坐了下來。

泡泡沒有擡頭看老大。它在心裏把那句一直在說給自己聽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只是這次并沒有那麽足的底氣。說完了，自己先難過起來。

“老大。”還是小柯基先打破了沉默，它一開口就先吸了吸鼻子，然後說：“我沒有得病哦。”

小傻子背後搖得歡快尾巴搖着搖着就不動了。

安更沉默了。

它也不知道怎麽處理這只悲傷的小柯基好了。它現在該說什麽嗎？

它屬于的環境和這只小柯基不一樣。

在物競天擇的大環境裏，安不用說，自然是屬于最有能力的那種狗。物競天擇，它們如果不選擇生存下去，剩下的就只有一條死路。

因而它天生的性格裏是純正的實用主義型直男，天生同理心匮乏。

除了吃飽喝足這種日常的需要，要它處理小柯基的複雜的心思和低沉的情緒還是太為難它了。安最不擅長應對這樣碰不到看不見的東西。

它不能明白。

泡泡等了一會，老大還沒有走。它一動不動的身影還在面前。

安想了想，終于對面前低沉的小柯基開口了。

“沒有生病。”安低頭看着它，說：“你只是長得可愛而已。”

它的聲線還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厚重。并不适合說這樣的話。晚風吹動了一樹蓊蓊郁郁的葉子，在它們頭頂沙沙作響，很奇怪，不知道為什麽這麽溫柔。

小柯基突然擡起頭看它，吸溜了一下鼻子，下嘴唇一抖一抖的，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

安這下坐不住了。它是真怕這只小傻子真的就這樣哭出來，它站起來，動作迅速地地打開帶來的罐頭，問它：“要吃嗎？”

小柯基超聽話。它的肩膀一抖一抖的，還是乖巧地走過去，埋頭吃起了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