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家人
晌午, 洛明蓁坐在屋檐下曬太陽,慵懶地晃着腿。屋內的蕭則提着錘子修理屋裏的桌椅板凳。
洛明蓁偏過頭,見他那副認真的模樣, 沒忍住扯開嘴角輕笑了一聲,目光在他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 随即往後一躺,單手枕在腦後。
“阿則, 別修了, 出來曬太陽呗。今兒這日頭不錯, 曬在人身上可太舒服了。”
因着日光有些刺目, 她便擡起一只手擋在頭頂,瞧着從指縫間滲出的光影。
屋裏的蕭則輕輕應了一聲, 腳步聲踩在木板上,發出細微的吱呀聲。透過手指縫隙正好可以看到蕭則的下巴。
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來這兒坐。蕭則沒有多說什麽, 彎下腰就坐到了她身旁。
風透過門口的老槐樹吹過來, 帶了點淡淡的清香, 拂過人身上的時候格外清爽。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倒是洛明蓁惬意眯了眯眼, 将手攤開慵懶地躺着。
雪白的兔子縮在柱子旁, 紅眼睛呆呆傻傻地盯着,嘴邊的胡須動了動, 一蹦一跳地到了洛明蓁手邊。她欣喜地伸手把它抱在懷裏,揉了揉它的軟毛。
她揉着兔子,又偏過頭瞧着了身旁的蕭則好半晌。
她還記得,當初第一次撿到他的時候,還是好幾個月以前。那時候槐花還沒有開, 現在槐花已經謝了。
她低垂着眉眼,忽地開口:“阿則,你會想你的家人麽?”她的聲音頓了頓,又道,“我知道你不記得了,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會是什麽樣的,或者想去找他們?”
不管有沒有記憶,也不管多少歲,總不可能把一切都忘幹淨的。只要記得,應該就會忍不住去想吧。
只不過她好像一直覺得蕭則心智不全,便下意識地去忽略了他的心思。可他總也是有家人的,沒準兒他們現在還在天南地北地找他。
四面安靜了下來,沒有人說話,洛明蓁還在擺動着指縫間的光影,卻沒有注意到身旁的蕭則眼裏一瞬間湧出的殺氣,像洶湧在冰面下的暗流,帶着嘲諷和恨意。
家人?
不過是一群千方百計想要殺了你的敵人罷了,看着你流血,看着你痛苦,看着你垂死掙紮。
他掀開眼皮,淡淡地道:“姐姐,阿則沒有家人。”
洛明蓁的手指一頓,她擡了擡眼,看向了一臉笑意的蕭則。可她那樣帶了幾分愧疚和心疼的眼神卻在一瞬間讓蕭則皺了皺眉。
她在可憐他?
她竟然可憐他?
他忽地低下頭,俯身躺在了洛明蓁的身旁,饒有趣味地瞧着她。
洛明蓁往旁邊挪了挪,白了他一眼:“你要躺就躺,挨這麽近做什麽?”
可她還沒有來得及側過身子,身旁的人就探身過來,冰涼的手指搭在了她的面頰,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姐姐想做阿則的家人麽?”
他始終笑着,可瞳色深處只有冷意和一片死寂,抵在她下巴處的手指尖在日光下泛出寒光,像是輕易就可以劃破她的肌膚。
洛明蓁愣愣地咽了咽喉頭,看着近在咫尺的蕭則,有那麽一瞬間,她脊背冒出來一片疹子。可眼前的人嘴角始終帶着淡淡的笑意,她不自然地咳了咳,将頭往後一仰,順勢拍開了他的手:“說什麽傻話呢?”
蕭則冷眼看着她避開自己的動作,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手指上,碎發垂在他的額前,攪碎了他的眸光。
無趣。
他将手撐在身側,準備起身,臉就被人捏住了,洛明蓁還躺在地板上,一手捏了捏他的臉,沖他挑着眉,帶了幾分戲谑地道:“你不是我表哥麽?”
蕭則微眯了眯眼,目光順着她放在自己臉上的手一路往下,最後停在了她的臉上。
若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了。
他擡了擡下巴,眼中湧動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緩緩開口:“姐姐說得對,那姐姐也做阿則的家人。”
洛明蓁不知他在想什麽,也沒察覺出他語氣裏的不對勁,放過了他的臉,轉而用手拍了拍他的腦袋:“你放心,以後不管我去哪兒都會帶着你的。”
她說罷,收回手枕在腦後,悠閑地閉上了眼,搭在木板上的腿也随意地晃動着。她頭也不擡地道:“好了,我餓了,你快點去做飯吧。”
蕭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寒霜覆上了他的眉眼。洛明蓁渾然不覺,甚至還恹恹地打了個呵欠。
他“嗯”了一聲,起身便往廚房去了。
用過午膳後,洛明蓁照例在屋檐下閉着眼曬太陽,正準備小憩一會兒,額頭就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疼得她哎喲了一聲,登時就坐了起來。
她看着落在自己衣襟上的青棗子,瞬間将眉頭擰成了結,看都沒看,直接攥着棗子往院子外狠狠一砸,罵道:“衛子瑜,你皮又癢了啊?”
懶洋洋地靠在籬笆欄上的衛子瑜一擡手,輕而易舉地就抓住了她砸過來的棗子。他沖她得意地挑了挑眉,将棗子用袖子一擦就扔到了嘴裏。
“我這可是聽說你受了傷,特意抽空來看看你,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他說完,又嚼了嚼,十分贊賞地添了一句,“喲,還挺甜的。”
他熟練地從籬笆外翻了起來,甩了甩束在身後的高馬尾。腰上的橫刀撞到帶子上,哐當作響。他拍了拍手上的灰,便不緊不慢地往洛明蓁旁邊走了過來。
洛明蓁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隔了半個月才空着手來看我,您老人家還真是十分地挂念我啊。”
唯一帶了一顆棗子還進了他自己的肚子,往常還好意思說她摳搜。
衛子瑜在她旁邊坐下,身子往後一仰,吊兒郎當地抖着腿,又從懷裏掏出一顆棗子扔到了嘴裏,含糊不清地開口:“我前些日子那是因為衙門有事,脫不開身。”
洛明蓁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就咱們這地方一天能抓到個偷瓜賊都是天大的案子了,你們平時不都閑得睡大覺麽?還能有什麽了不起的事兒?你就吹牛吧。”
一聽這話,衛子瑜倒是不樂意了:“誰睡覺了?我這一天天的,鞋都磨破好幾雙,你可別在這兒污蔑本捕頭。”
洛明蓁倒是記着他剛剛說的話,心下也來了幾分興趣,捅了捅他的手臂,好奇地問道:“到底是什麽事,說出來我也聽聽。”
衛子瑜挑眉笑了,四處瞧了瞧,确定四下無人,剛剛張嘴,看到洛明蓁眼裏的期待後,立馬話音一轉,賤兮兮地眯了眯眼:“我幹嘛要告訴你?”
洛明蓁的胃口剛剛被吊了起來,這下她哪幹,她最讨厭別人把話說到一半了,立馬威脅道:“你要是不說,我就去縣爺那兒告你天天借着巡邏的由頭,跑去戲樓聽曲兒。”
衛子瑜咔嚓咬了一口棗子,挑了挑眉,擡手指着洛明蓁:“你還敢威脅我了?”他不氣反笑,抛了抛手裏的棗子,慢慢悠悠地道,“也不知道這窩藏黑戶,僞造戶籍,要打多少板子啊,哎喲,怕是得打個屁股開花,再押到北疆去種西瓜吧?”
“你!”洛明蓁像被踩中了尾巴的貓,瞬間炸了毛,可看着衛子瑜這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她重重地哼了一聲,就偏過頭不理他了,“不說就不說,搞得像誰愛聽一樣。”
衛子瑜瞧着她在一旁生悶氣,心情頓時大好,還在旁邊笑了起來。
聽着他讨嫌的笑聲,洛明蓁白了他一眼,不想再搭理他,起身就準備進屋去了。
衛子瑜連忙扯住了她的袖子:“诶诶,你看你那小氣樣兒。”
洛明蓁斜了他一眼,沒有搭他的話茬。可他卻忽地湊近了些,神神秘秘地道:“這事兒,我告訴你,你可別出去亂傳。”
洛明蓁的胃口又被吊了起來,眼神一亮,立馬點了點頭。
衛子瑜挑眉瞟了她一眼,帶了幾分戲谑地道:“剛剛是誰不愛聽的?”
洛明蓁擰了擰眉頭:“你再不說,我就揍你了。”
這麽吊人胃口,是要挨打的。
衛子瑜悶笑了兩聲,也沒有再逗她了,壓低了聲音道:“我也是最近聽到的消息,不過看我們縣爺急得都上火了,估摸着也是八九不離十。”他又湊近了些,“聽說咱們陛下病危了,連着幾個月沒有上朝,就靠着那些靈芝人參吊一口氣兒了,指不定哪天……”
他咳了咳,畢竟這些話太過大逆不道,也便沒有說出來。不過他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換了誰都能知道是什麽意思。
看着是要變天了。
洛明蓁倒是對那個暴君的死活不感興趣,她又沒忍住好奇地問道:“那陛下他有兒子麽?”
衛子瑜摸了摸下巴:“應該是沒有。”
洛明蓁不由得唏噓了幾聲,忽地有點同情那個暴君了。年紀輕輕的,就要沒了,還連一個繼承他位子的兒子都沒有。
見衛子瑜在懷裏挑着棗子,洛明蓁順勢也拿了一顆,兩人一邊吃,一邊聊了起來。
她咬了一口棗子,壓低了聲音問道:“那現在誰管事兒啊?”
那些個王爺什麽的,加冠了都被派到封地去了,他又沒個兒子,這病了這麽久,不可能不管朝事兒吧。
衛子瑜接道:“攝政王啊。”
“他很厲害麽?”洛明蓁努力在腦子裏搜了一遍,可她一向對這些大人物的事兒不了解,她們這鎮子也偏僻,平日裏也沒人關心這些事兒。
衛子瑜像看傻子一樣看了她一眼:“咱們陛下當初十五歲就登基了,年紀還小,所以先帝就給他欽點了一位攝政王。那可是不得了,也就是這幾年陛下把他的權利給壓下去了。早些時候陛下都得叫他一聲亞父,有時候做什麽事兒還得聽他的,你說厲不厲害?”
洛明蓁了然地“哦”了一聲:“這聽起來好像是很不得了啊,那你說,他會不會?”
她雖然是随口這麽一提,可有點腦子的都能想到,皇帝沒有兒子,聽說他兄弟也死了好多個,萬一他哪天一命嗚呼了,這皇帝的位置誰來坐?
衛子瑜難得正經了一回:“這話可別亂說,仔細你的腦袋。”
“我還沒說呢。”她就那麽想想而已,她又不傻,這話要是被人聽到,真是十個腦袋都不夠她砍的。
“不過那個攝政王也是挺能的,一個人管這麽多事兒。”
衛子瑜“切”了一聲:“還有太後垂簾聽政呢,他倆湊在一起,才把這事兒給穩了下來,不然一國之君病了,那不得全亂了套了。”
洛明蓁瞪大了眼:“不是不能後宮幹政麽?”
竟然還能垂簾聽政,這還真是匪夷所思。
衛子瑜漫不經心地道:“誰知道呢,反正這事兒跟咱們也沒多大的關系。天塌下來,還有咱們上頭的人頂着,咱們就當聽一樂就行了。”
洛明蓁也認同地點了點頭,她們這種小人物,也就只能是吃個棗子,在這兒瞎掰扯。她像是想起了什麽,斜了旁邊的衛子瑜一眼:“你一個小捕頭,哪兒來的門道,知道這麽多消息?”
衛子瑜沒回她,只是故作神秘的笑了笑,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就準備轉身走了。走之前,似乎是終于良心發現了,從懷裏掏出一把棗子扔到了洛明蓁懷裏:“我去上值了,禮也給你了,可別說我沒來看你。”
“你這棗子哪兒順的?”洛明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當然不相信這是他花銀子買來的。
衛子瑜攤了攤手,一臉無奈地道:“早上巡街的時候路過西街,那李家姑娘非要塞給我的,給完一句話沒有跟我說,就捂着臉跑了。”
洛明蓁好奇地問道:“她幹嘛送你棗子?”
衛子瑜忽地正經了起來,仰起臉,撩了撩額前的碎發,長嘆了一口氣,苦惱地道:“都怪我爹娘給了我這麽一張玉樹臨風的臉,作孽啊。”
他剛剛說完,一顆棗子直接砸到了他臉上:“滾。”
等衛子瑜走了,洛明蓁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還沒有消下去,這人真是一天不自戀,就渾身不自在。
她又繼續躺了下去,腦子裏倒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剛剛衛子瑜跟她說的那些話,她砸吧了一下嘴,小聲感慨着:“連個兒子都沒有,搞不好是有什麽隐疾,年紀輕輕的,真是慘。”
她差點忘了,他好像連妃子都沒有,當皇帝當成這樣,委實只能用一個慘字來形容了。
她用袖子擦了擦棗子,低頭咬了一口,卻沒有發現身後的木門內,一直站在那兒的蕭則陰沉着臉看着她,攥在袖子下的手,指節都泛白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以後有的更新時間都是中午十二點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