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你終于來了。”驀地,堂中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
心猛地一跳,家毅小心地小布往堂中挪:“是誰?”
雖是白晝,堂裏由于建築構造,卻是暗沉沉的。他走到門口才看見陰影中有個男人坐在正座上,然後吃力地拄着拐杖站起,一步,一步,異常緩慢地朝他,朝着門外走來。
“您是,林老爺?”微弱的光線下,家毅細細辨別了許久才認出。
難以置信,林老爺和父親年紀相仿,向來精神奕奕,人前看起來比父親還要年輕幾歲。可眼前這人卻是鬓角花白,慘白的臉上刻着深深的皺紋,目光渙散而空洞。哪怕此時家毅就和他正面四目相對,也不知林老爺是否真的在看着他。
“你終于想起我這破爛的小房子了麽。”林老爺的聲調毫無波瀾起伏,如同機械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林老爺……”這話聽着有些別扭,但家毅也顧不了許多,側頭看看院子裏的布置,“林老爺,冒昧打擾了。我是劉家幼子劉家毅,代家父向您問好。——您家這是?”
林老爺只定定地盯着他,不發一言。
家毅無奈又心急,便索性直奔主題:“實不相瞞,我聽說蛇群避開您的家門而不入,您是不是有辦法使蛇不敢靠近?能否慷慨告知?”
本來還擔心林老爺依舊不理不睬,不料他詭異地彎起嘴角:“呵呵——”
“林老爺?”這笑,滲人得很。
“你只想知道這個?”
“……請您務必告訴我!您知道嗎,大家每天擔驚受怕,多少人在絕望中苦苦掙紮?如果您公開方法,您将是鎮上的救星、最偉大的人,您的大恩大德,我們會銘記一輩子的!很多人都能因您而得救,讓我們齊心協力地共度難關!”
“沒用的。”
“林老爺!大家都生活在一個鎮上,難道您就忍心眼睜睜看着熟悉的臉龐一個接一個地離去嗎?林老爺……”
“我說了,沒用的,”林老爺淡淡地說,仿佛在陳述一個再正常不過的道理,“這個辦法之所以有效,是因為這裏是林家,我是林家人。他們是嗎?”
“可是不嘗試,怎麽能斷定結果呢?至少試一試吧,也許……”
“我兒子死了!”林老爺忽的說。
“嗯?……”話題轉得太快,家毅一下子有點發懵,“請您節哀順變。”
林老爺看也不看家毅,自顧自往下說:“幾十年了,我一直把你們家視為頭號競争對手,不管劉氏涉足什麽産業,我通通跟進,而且付出上百倍的心血拼命追趕。我知道你們劉氏是傳承了數代的祖業,可我以為只要我夠拼,下足功夫,終有一日能摘掉劉氏‘第一’的名號。先從某個領域開始,然後慢慢地擴散至其他行業,最後一舉超越劉氏!然而,沒有,一次都沒有!不管我怎麽費盡心力,永遠都被你們壓着一頭!
“曾經一次,我差點就成功了,我們家的蠶絲差點就能擠掉你們的劉氏絲,銷往外國。鎮上所有絲業的行家皆贊我林家的絲輕、薄,韌性好,比起劉氏絲更為細膩光潔,是上佳之品。雖然評審結果還未公布,但大家都已默認是我林絲更勝一籌。可誰知夜長夢多,敲定出口資格的前一晚,你爺爺親自出面宴請鎮長等有頭有臉的人物到江南樓一聚。次日,林氏便落選了,取而代之的——呵呵,自然是你們劉氏。
“我不甘心,事後百般打聽才知道,原來那日晚宴上你父親給在場的人展示了一種新培育出的天然紅色的蠶絲。自古絲線唯白一色,突然冒出的彩色絲線輕而易舉地奪得衆人的矚目,搶走原本該屬于我們林家的榮譽!”
“但……”家毅剛開口,又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歸根結底,還是實力的差距吧?林家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終究只有短短幾十年的經營,比不得他們數百年的劉家。
“小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們家絲線好,我本無所怨言,可為何之前不拿出來,非得等到所有人都以為我穩操勝券的時候才拿出來?存心給我難堪,讓我林家顏面掃地!”
“您誤會了!……天然的有色蠶原本就難得,其飼養更是難上加難,講究天時地利,對氣候、食物的要求極高,稍不留神便前功盡棄。且就算成功養到結繭時期,其吐絲量也遠不及普通白蠶,故而十分珍貴,”家毅努力回想幼年聽父親教授大哥、大姐時的言語,解釋道,“若非無其他計可施,我想,父親和爺爺不會輕易亮出這尚未成熟的技藝。他們素來與人為善,不是故意為難您。林老爺,其實我覺得我父親從來沒有針對您的意思,是您太多心……”
“是啊,你們劉家家大業大,當然瞧不起我們這些小門小戶!”
“我不是這個意思……”家毅急急地辯解道,但林老爺壓根不聽。
“……什麽‘劉氏第一,林氏第二’,你們從未将我們放在眼裏!這也是我最讨厭你們的地方,明明我花費了那麽多的時間、那麽多的精力和人力,到頭來還抵不過你們輕輕松松地随便說句話、拿樣東西!憑什麽?憑什麽!”說到激動處,林老爺子顫抖着雙手狠命将拐杖往地上敲。
家毅不知當如何應答,空氣陷入凝滞。
許久,聽得林老爺一聲嘆:“可是歲月不饒人啊,我老了,疲倦了,沒有精力時時刻刻盯住你們劉家的一舉一動,也慢慢看開了。劉氏已有百年歷史,我們林家不過幾十年,才剛剛起步,我又何必心急至此呢?我林家又并非沒有優秀的後繼人!我辛辛苦苦大半輩子,只顧在外面忙生意,到老了便回家享享兒孫福吧。
“然而,我才發覺,我的兒子跟年輕時的我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心心念念的盡是如何超越劉氏,全然不懂生活。我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怕他日後同我一樣鑽入牛角尖難以自拔,多番勸說,可是已經太遲了。特別是今年年初開始,光常常幾天不回家,待在鋪子、出鎮之類的,我也不清楚他都在外面做什麽。
“直至天暖後的某天光破天荒地地中午便回了家,難掩眉間喜色,說是找到打敗劉氏的辦法了……”頓了頓,林老爺接着說,“詳細的情況他連對我這個做父親的都沒有說,只是神秘兮兮地撩開手中竹籠上蓋得嚴嚴實實的布的一角,裏面有——五六條相互纏繞,甚是兇猛的蛇……”
蛇?家毅不可思議地望着林老爺那雙混沌的眼睛,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細微變化。難道……
“那日之後,他就如同人間蒸發似的,但我大致可以猜得出,他多半想用蛇對付劉氏。雖然我不知道他具體在幹什麽,但是——唉,我到底對他所描繪的‘結果’抱有期待,便替他安排了他莫名消失後的事宜,對外也隐藏了他的行蹤。孰料,這麽做竟是害了他啊!
“一個多月後,光突然回家,人瘦了一大圈,精神卻很亢奮。我一邊猜測着你們劉家快倒黴了,一邊放任光每天早出晚歸、神出鬼沒。可是,他死了……毫無預兆地,他千方百計搜尋來的咒語失效,蛇群立即失控,他,也遭到反噬身亡……而劉氏,竟安然無恙!——相對的,鎮子卻陷入了麻煩。”
“所以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們,因為林光而起?就為了要打壓我們劉家?就為了這麽丁點兒小事?”家毅憤憤道。
“不!都是因為你們劉氏!要不是你們,光怎會費盡心思搜羅到這種禁術,怎會賠上自己的性命?這一切,都是你們的錯!”林老爺提高聲調,面目略顯猙獰,狠狠地用拐杖戳地面,大有将其折斷的意味。
“林老爺,你……簡直胡說八道!這與我們家有何關系?若不是你們嫉妒,見不得別人好,無事生非,至于落得如今這個下場嗎?”從未見過這般蠻不講理、颠倒黑白的人,家毅怒氣沖沖卻也罵不出難聽的話。
“罷了,事情已經變成這樣了,我也不想再與你們家有任何交集,”過了一會兒,林老爺又恢複了事不關己冷冰冰的調子,“這,就是蛇災的起因了。那群傻帽總在鎮子裏轉來轉去,像沒頭的蒼蠅似的四處打聽,還是什麽都沒發現。呵呵,一群飯桶!”
家毅深呼吸調整脈搏,眼下不是怄氣的時候,他還有更重要的事。他暗自提醒自己,勉強壓住心火問:“調查小組的人應該來問過您吧?為什麽您當時不對他們坦白?……為什麽現在對我卻毫不隐瞞?”
“因為,你是劉家的孩子。你,也唯有你,可以解決這所有的一切——以你的命為代價。”
林老爺目光晦暗難辨,恍如某個夏日午後林光神秘莫測的神情。
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你們家後院有口井吧?劉氏發家的起源,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林老爺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充滿防備和警惕的家毅,“別這麽緊張,我是不清楚區區一口井究竟怎麽讓你們成為鎮上的首富,但光不知從哪聽說那井極特殊,可以吸引任何種類的蛇,因而……他原是以劉氏為目标施的咒語,中途意外身故,咒語尚未完成,便轉移擴散到整個鎮子。光離開後,我在他房間裏找到一些與此有關的書籍,裏面記載了若儀式未完而施術者身亡,那麽能解開詛咒的就只有受詛咒的一方了。”
“怎麽會這樣……”
林老爺斜斜嘴角,嘲諷笑:“其實,很公平不是麽?畢竟事情因你們劉氏而起,如果沒有你們……我的兒子死了,現在,也該輪到你們了。”
“我已經說過了,從頭至尾,我們家什麽都沒做!是你們為了一己之私,害了全鎮的人!他們是無辜的,我們亦是……”
“呵呵,你很生氣?可生氣又有什麽用呢?死去的人就能活過來嗎?有工夫在這兒撒氣,不如早點回你家的後院,用你的血肉之軀封住那井口,除去它對蛇群奇異的吸引力。它是咒語是核心,沒有它,失控的蛇群便會馬上恢複原樣并退去。你,要怎麽選擇呢?”
“我,我必須,死?……為什麽,為什麽是我……”為什麽他們犯的錯卻要他來彌補?他剛十八歲啊,還有很長很長的未來。他來尋找終止蛇災的辦法是期望生活重歸舊日的美好,和家人朋友幸福地在一起,而非尋死啊。
“誰讓你身上流着劉氏的血!——用你父親的命應當也行得通,不過他年歲大了,不及你們小夥子強健,要是到時候封印不成,反白白賠了性命,可別怪我沒提醒!”
“不,父親不可以冒險,不可以……”家毅渾身冒虛汗,不住呢喃着。
“本來,如果劉家有幾個子女的話也不是非得要你,兄弟姐妹随便誰去都一樣,只可惜——”林老爺眯眯眼,似乎對家毅的不安甚為享受,“既然都告訴你蛇災的秘密了,我再多透露一個也無妨:你真的以為你們兄弟姐妹五人都是你父母親身的?”
“你到底想說什麽?”夠了,他心裏亂成一團,不想再聽到什麽“秘密”了!
“沒什麽,呵呵,不過是告誡你一句,只有你才能結束這一切。——好了,你可以走了,該知道的你都已知曉。時間,從不等人。”
林老爺拄着拐杖立在院子裏,目送家毅略微跌撞地消失在大門後面。
又剩下他一個人了。
安靜,空曠,很适合他此時的心境。
光死後,他便遣散了家中所有的仆人,獨自守着靈堂中的棺椁。
“快結束了……”林老爺仰望湛藍的天空低語,轉身進入昏暗的內堂。
待到結束之時,爹便送你入土為安。
作者有話要說: